第二章薦書(2)
說起來,楊青那遠房親戚的兒子,論輩分勉強算是他的表外甥,親不親,是舅舅,楊青自是怎麼都抹不過這份人情面子的。但是,如果看在親戚情面上,就隨便給從未見過一面的表外甥寫這一紙「薦書」,萬一他這外甥人品有疵,他楊青卻也是脫不了干係,官聲清譽有損之餘,在士林名聲上卻也是大有妨礙,不可不慎,因此楊青答應他那遠房親戚,趁著此次去雲南巡訪民情民意查察官聲治績的機會,見見他那從未見過的外甥,到時寫起「薦書」來,也好心裡有底,他這表外甥就是手笨腳笨口拙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為人要敦厚純良,以後別給他惹出什麼麻煩事來,不好收拾。
楊青步入銅器作的店堂,只見店舖裡頭擺賣的銅器,敬神拜佛的禮器用的多是失蠟鑄造、模範鑄造等鑄造法式,盆碟器皿則有用錘蹀鍛打之法打造而成,其中的精美紋飾多用鏨刻工藝,也有用錯金、錯銀、琺琅掐絲以及填漆等工藝打造,就是兩京江南的大銅器作的手藝也不過如此而已,可見這家作坊的來頭很是不簡單。
楊家也是大戶人家,家裡精美的白銅器皿也有不少,不足為奇。要說這白銅,幾千年來都是中土獨有之秘,與中土傳承數千年的漆器、瓷器、玉器、壁紙等精美器物並稱世間絕藝,享譽中外,遠銷異域,泰西蠻夷雖欲仿製而長期難窺其中堂奧,雖是戔戔微物,又豈容小視哉?白銅的冶煉已經不容易,更不用說打造出來的器皿,燦爛仿若白銀,華貴溫潤,氣象不俗,價格當然非常之昂貴,只有大戶人家世家巨族才會置辦這些白銅器物日常使用,一般人家若是為著炫耀財富而購置這等精美銅器,心裡十有**也是非常肉痛的了。
店舖裡擺放的白銅器物,光是楊青一眼能看到的,便有好幾件,做工手藝也都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看品相一點都不比會川戍城那邊的白銅器物差。
立時間,楊青便明白這家「銅器作」為什麼能夠在這麼一個路邊小鎮穩穩立足了!?一招鮮,吃遍天,靠的就是令人稱絕的手藝活啊!同時,他也對自家那遠房親戚的曲折心計了然在胸了,這家「銅器作」是真有手藝絕活,在行內也肯定有相當地位,若是冒冒然將身為學徒的表外甥轉薦到綿州縣衙去謀取一官半職,那可是很犯忌的事情。這時代所謂『天地君親師』者,師者就如父母,當師傅的又豈容一介學徒說走就走的?其中的人情轉圜必不容易也不簡單,要知道西北幕府的『試官吏』並不是篤定的一勞永逸,通不過「職官正試」,那就還是布衣白丁;若是在『試官吏』這件事情上觸怒惹火了銅器作的工匠師傅,傳揚出去,他這表外甥以後就別想在銅作這一行裡干了,誰家敢收容一個同行「逆徒」在自己的作坊裡呢?想必,自家那親戚打的就是借自己監察院的官威,達到壓迫對方鬆口放人,卻又不至於觸怒惹火工匠師傅的算盤,進可去綿州,退可回作坊,進階和退路,兩下都不耽誤,這點轉折算計可真是煞費苦心的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店堂裡只有一個學徒模樣的夥計在照看,見有客人登門,很客氣的請楊青在櫸木大圈椅上坐了,轉身奉茶上來之後,便到後邊請出掌櫃的來。
楊青也不繞彎,直接向掌櫃的表明自己身份,又稍稍透露了一點點來意,只推說是去往雲南公幹,順道兒看看從未見過的表外甥李遠,至於「薦書」什麼的話暫且不說,看看情形如何,再作區處不遲。這家銅器作的東家、掌櫃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後,諒也不敢對他有什麼惡意刁難之舉,再藉著「表舅舅」的身份和顏悅色的與銅器作坊斡旋一番,諒來也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前提是他這表外甥李遠的人品一定不要讓他失望才好。
楊青隨即讓那劉姓掌櫃先不著忙找李遠過來相見,從掌櫃這裡先瞭解一下李遠的為人。很快,他就知道這家銅器作有兩個作器的工匠師傅,就是劉姓的東家和劉姓掌櫃兩人,而且還是血緣很近的同族兄弟,而李遠恰是這劉掌櫃手底下的幾個學徒之一。
與劉掌櫃聊了聊李遠在作坊中學藝的情形,從劉掌櫃的話語中,楊青感覺李遠的為人至少在劉掌櫃的心目中還是不錯的,倒也不枉他為了這個表外甥專程登門一趟,看上去為這表外甥寫上一紙「薦書」倒也無甚大礙。
楊青同時也沒忘記自己監察院巡訪使的身份,有意無意的從劉掌櫃這個本地人口中,打聽著會川地界的民情民意,瞭解會川一帶的風土人情、糧食收成、雨水熵情,瞭解本地的工商貿易文教倉儲。兩下裡無所不談,卻是越聊越開心,那劉掌櫃也完全丟掉了拘謹,敞開說話,沒有了顧忌。兩人這下是臭味相投了,聊得非常愉快,雖然兩者的地位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懸殊的,即便是楊青看到那劉掌櫃身上佩帶著西北『民爵士』特有徽章的情形之下——「大工」級別的工匠徽章,這種人都是手上有絕活的工匠,並不多見。民間稍微常見一點的是「能工」這一級別,手藝活絕對是真材實料,像劉掌櫃這樣的「大工」級民爵已經比較少見,至於更高的「巨匠」,在民間更少,而「少師」「大師」級的工匠,則多半在西北幕府或者象雷氏這樣的大族、大商社的掌握之中——楊青的官方身份,即便是劉掌櫃這樣地位的「民爵士」,也會因為長久以來的傳統習慣,而下意識的對楊青有些兒敬畏,這種下意識的敬畏絕對不是幾年、幾十年或者幾百年的時光變遷就可以完全改變的。
光陰如箭,不知不覺間暮色四合。
楊青雖然是進士出身,但為人並不迂腐,甚至可以說是頗有些人情練達,心計精明——如果不是這樣,他恐怕也不會進入監察院任職巡訪使了。
既然已經暗自決定給遠房表外甥李遠作保,舉薦他到綿州縣衙謀取一官半職,楊青心思一轉,趁著與劉掌櫃言笑甚歡的當口,便提出讓表外甥李遠擇吉日擺香案行大禮,拜劉掌櫃為義父。
帝國舊俗,認義父義母絕對是大事,一般非至親好友不與,極為慎重。而且這種『拜干親』風俗,帝國各地都是要擇吉日擺香案,互相饋贈、大擺酒席的,禮儀非常之隆重,幾乎不下於婚喪做壽等大事。每年的三節兩壽,彼此來往互贈應酬的諸多禮數也不能缺少,牽涉到互贈往還、宴飲應酬,若是家境不是很好,就是打腫臉充胖子也很難一直支應每年的應酬禮數,所以「認干親」絕不僅僅是簡單的交情親厚問題,還牽涉到自身財力能否負擔得起的問題,因此想要認干親的話,人們都很慎重,量力而行。
楊青提出讓李遠拜劉掌櫃為義父,劉掌櫃當然需要慎重考慮才能決斷,因此並未當場答應楊青之請。認了李遠這個學徒為義子,彼此關係當然是大進一步,好處當然是顯而易見的,畢竟楊青這樣的大戶人家,一方士紳,科舉進士,又是監察院的『大官』,與他的表外甥認了干親,兩家就有了一層親密關係,劉家也便有了一個「官方」的靠山,做起事來當然要方便許多,也能避免一些麻煩;但是劉家能不能負擔得起,卻也需要反覆斟酌權衡。
是夜,劉掌櫃並未馬上答應楊青『拜干親』之請,而楊青則與外甥李遠見了一面,爾後他便在這五里橋驛鎮滯留下來——雲南的公幹並不怎麼急迫,在路上耽擱幾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楊青為了表外甥的事情滯留於會川地面,就算是平虜侯知道了,也不會對此多說什麼。
翌日,劉掌櫃大概是與銅器作的東家以及家裡人勾當家務,細細的商量過了,相當爽快地應允了楊青此前的「拜干親」之請,同意認下李遠為他的義子。
所謂揀日不如撞日,恰好隔日便是「吉日」,楊青和劉掌櫃各自都掏了一大筆銀子操辦『拜干親』的事,諸般人語嚌嘈,鼓吹聒耳,肉香酒氣,充溢四堵之事也不消細說。
雙方既然已經認了干親,有些話也就好說了,楊青只是將『試官吏』的事略略與劉掌櫃一說,劉掌櫃自是無有不允,於是銅器作學徒李遠原本平淡無奇的人生,便因為西北幕府《試官吏條例》新近的修訂實施,以及李遠的父母、楊青還有銅器作「大工」劉掌櫃等一干人等的參與,再加上楊青以監察院巡訪使身份署名出具的一紙「薦書」,而完全的拐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事實上,因為一紙「薦書」而改變了平淡人生的小人物,並不止銅器作小學徒李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