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崩地裂(2)
蹄聲隆隆,一名諜探飛騎而來,遠遠地揚動手中的紅布條,如同火焰飄搖著,有心人甚至可以敏感的發現,那名諜探揮舞紅布條的方式有些古怪,依循著某種特定的軌跡——這是事先已經約定了暗號,紅布條標誌著一天一夜的趁火打劫及密集轉運行動已經大體結束,現在已進入最關鍵的轉運收尾、逐步撤離京城的階段。
雖然不少金珠財貨和一些「指定」的外朝官員已經連續轉運出城,但西北「招攬」裹挾的一些人才(主要是六部等衙署中日常辦事的低品秩官吏、二十四監衙門目前未在宮中應值的匠戶人家、某些擅長某種技藝但近期並未住在皇城中應值的宮廷供奉等等)也需要盡快轉運出城,若等到京城中角力的雙方分出最終勝負,那時再將這些『人才』轉運出城的秘密活動將面臨極大的困難和阻礙,即便雷瑾事先想方設法動用了很多人脈和人力,儘管雷瑾為此做了最大的努力和利益犧牲,甚至為此不惜代價以強力手段控制了京城黑道幫派中的三個,也仍然面臨人手短缺的窘境,以致還有相當部分的金珠財貨不得不暫時秘密掩埋和藏匿,留待他日另行處置,一切的一切都必須讓位於對「人」的轉運,這其中還包括了趙小七秉承賊不空手的行規,順手牽羊挾帶出來的那些「私貨」——那些不幸被平虜侯覬覦著的倒霉宅院,那些勳貴大臣府邸中的美麗女人。
按照預先的籌算推演,在收尾階段,需要強大的力量押陣接應和警戒防備,以免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但是,這事先約定的暗號,在其表面含義之下,其實還隱藏著另外一層不為人知的意思——諜探以約定的方式,依循著某種特定的軌跡,一遍一遍揮舞的紅布條,這暗示著「當今天子已經龍馭殯天,京師局勢即將劇變」的隱晦消息。
事實上,雷瑾不只一個消息來源,他能夠從另外的絕密渠道知悉京城的一些動靜,比如在這個時候的京城,惡戰交鋒的雙方首腦,似乎都有意地避開了『皇帝』駕崩這一事實,雖然雙方士兵在京城中的惡戰依舊激烈,雙方卻很難得的,在「皇帝駕崩」的事情上,不約而同地達成了某種「一致」和「默契」,都未搶先公開這一「驚天動地」的消息,反而是著意封鎖消息,極力避免外洩。
這亦是只有雷瑾處心積慮安插收買了許多內線,才能在這時候,在很多人知道這個事情之前,搶先一步得悉了此等隱秘,紅布條所代表的多重含義,他自是一眼便能瞭然於胸——這其中又隱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變數和黑幕,實在是令人大傷腦筋——雷瑾甚至都不能確定,這皇帝駕崩的真實性是否絕對的可靠,雖然線人是絕對的可靠,但線報是否也同樣可靠呢?還有待進一步的驗證核實。
眼睛裡流轉著冰冷的光芒,雷瑾舉手,發出開始行動的手勢。
正當參與勤王靖難的外朝臣黨,其中的一些人,感覺到某些異常而開始產生疑慮的時候,勤王軍兩千精騎在喬行簡的指揮下,經歷苦戰,又攻拔了上直親軍固守的一個內城要衝,雖然皇城這時依然堅守如初,但此舉亦大大地鼓舞了士氣。
喬行簡其實已經通過他自己的秘密線報,知悉了寢宮中的驚天變故,只是其人心計深沉,沉穩多智,在此關頭,竟然是不露絲毫口風,依然從容自若的指揮諸軍,發動新一輪的攻勢。
京師角力的關鍵之一,就是皇帝。
如果皇帝突然在眼前的緊要關頭駕崩,京師局面無疑將會有一場暴風驟雨一般駭人聽聞的『弒君』大變。
中土綱常倫理,天地君親師,「君」為天子,轄制海內,在大義和孝道的正統名分上,『君』的份量都極為吃重,一般人根本做夢都不敢往這上頭去想,目無君上的後果,那是非常之嚴重的;『弒君』之事,對天下形勢的衝擊和震盪,那也將是無與倫比的。
是誰?
出了這麼一手狠招?
內廷後黨中人?——兇嫌的可能很大,但是後黨如今的勢大難制,他們又何須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出這等最招天下人忌恨仇視的事情來?『弒君』這樣前所未有的事件,一旦公諸天下,天下官紳士民嘩然震驚是可想見,怕是到時,政局情勢會像馬蜂窩被捅穿了一樣動盪不已,對內廷後黨來講是相當不利的。後黨豈會如此不智,自找麻煩?雖然他們「篡權專政」的惡名,未必就比『弒君』的罪名好多少,但二者終究不是一回事,「篡權專政」又怎麼比得上『弒君』之事對天下臣民造成的強烈震盪和巨大衝擊呢?
那又會是誰呢?
江南大族?北方豪族?諒也沒那個膽!
天下各路諸侯、封疆大吏?不可能吧?
朝中大臣?有可能麼?
中原白衣軍?有那能耐麼?
橫天紅旗?根本不用考慮!
佛道戒律會?這也沒可能的!
韃靼蒙古?
江湖人?
彌勒教?白蓮教?魔教?魔道某一宗門?
雖然心中猜測猶疑,喬行簡仍然從容不迫,一道又一道命令下達,或收縮兵力,或前出突擊,或迂迴穿插,或就地隱蔽,或命人把守要道,又或潛行暗處設伏以待,複雜精巧的指揮調度,使人從表面上,至少許多外朝的文官大臣根本感覺不到勤王軍的兵力在逐次戰鬥中,已經損耗了很多——朝臣勳貴當中,又有誰的眼力見識,能與久經戰陣的宣武公,文階而武職的當朝帝王師媲美呢?又有誰能夠揣摩猜透宣武公真正的心意呢?
血火刀兵,戰事洶洶。
與擺在明處兩軍對壘的爭戰殺伐相類似,各種勢力在暗中的交鋒爭鬥,也在新的一天迅速邁進了更殘酷更激烈的門檻。
土石橫飛,地面震顫,夯實的路面龜裂開來,扭曲的裂紋蔓延到很遠的地方。
箭雨嘯空。
刀光盾影,巨響隆隆。
「殺!」
劍光翻騰,漫天森寒。
一條黑色長鞭當頭撲攫,鞭影勁氣幻作漫天星雨,萬千鞭影如龍蛇狂舞。
寒芒一折,衝破勁氣,從可怖的漫天鞭影中穿出,從長蛇狂捲,摧枯拉朽的鞭陣攔截中逸出,劍芒流光,拉出一溜光影,步踏庚金,身如鬼魅,十步一殺,銳不可當的劍芒連續擊退敵方兩人。
臉上也戴著猙獰惡鬼面具的趙小七,心情鬱怒,怎麼在這個時候出岔子?
剛剛擺脫了一夥多管閒事的和尚尼姑道士的糾纏,卻又在這裡遭遇不明身份的神秘敵人攔截?
鮮血鹹濕,流過嘴角,帶著新鮮的腥味,身上濺滿鮮血,死亡是如此的接近。
勁氣狂捲,飛沙走石,劍光森森,宛如從天而降的乍現驚虹,挾著隱隱嘯聲,電射雷奔。
劍芒飛掠,飛閃斜切,從一名敵人的右腿旋斬而過,劍勢猶如淒風冷雨,無孔不入,漫天皆是肅殺森寒的殺意、殺機——這是雷瑾為著酬庸趙小七在諜報上的勳勞功績,特意從『落日庵秘傳劍訣』、『畸門劍訣』、『搖光劍訣』、『流光劍訣』、『鷹蛇十三式』、『詩劍風流』、『猿公劍訣』、『越女劍訣』等上乘劍道中撮取各家精妙劍訣,針對趙小七本身的天賦才情和先天秉性,另行參酌變化,連綴而出的無名連環劍訣,劍式輕靈詭變,變化精微細膩,是最適合於趙小七本身天賦的上乘劍訣。雖然這套連環劍訣並無太多新意,也沒有多少招式,趙小七亦是剛剛在不久之前才練熟,甚至都還談不上多麼的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然而這套新鮮出爐的劍訣,在趙小七的手中依葫蘆畫瓢施展開來,其莫大威力仍是絕對不可小覷的,畢竟是匯聚百家之長,又經過雷瑾這位宗師級的天道高手精心刪改,連綴編次,其間脈絡亦是凝聚了超凡脫俗的靈智妙諦,又豈是等閒可比?
劍氣鋒銳無匹,刃過而腿猶未斷。
劍芒忽焉拉伸暴漲,如鷂鷹翻身,翔空回折,流光一閃,如白駒過隙,斜斬前方兩名左右夾擊之敵
趙小七的身後,半條大腿留在原位,那名被劍芒掠過大腿的敵人這時慘叫出聲,他的右腿,自大腿以下,露出森森白骨,鮮血暴湧,本想回身截擊劈斬的動作戛然中斷,身體轟然倒在血泊當中——大腿從中斬斷,身體平衡自然無從保持。
身如鬼魅,趙小七從二敵夾擊的縫隙中楔入突進……
兩名夾擊之敵喉中發出淒厲嗚咽之聲,瞬息已至於無,血流浸染,殘缺的屍骸拋擲於地。
雖然尚未倒斃,兩名阻截趙小七的男子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盡頭,肺腑中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極大痛苦,咳嗽聲斷,血如泉湧,觸目驚心之至,人卻已經手捂胸膛,歪歪扭扭的栽倒在血泊當中——那血卻是紫黑,灰敗之色刺目。
趙小七在出劍之前,使用了一種致命的劇毒『巫藥』暗算夾擊阻截他的敵人。那宛如鷂鷹翔空的凌厲劍式,只是虛晃一招,真正的殺著其實是那隨劍狂湧卻又無聲無息的巫藥毒粉。
呼哨響起,半途截擊的敵人潮水般退去。
一片狼藉的街巷,冰冷肅殺,血腥慘烈。
地上,有七具戴著猙獰惡鬼面具的屍體倒在血泊之中,其中三具屍體的面具已經破碎,漆成青銅色的面具碎片散落一地,露出用各色油彩描繪著猙獰臉譜的一張臉,顯然就算是面具被毀壞,外人也難以在一時間辨認這些人的身份。
四周到處瀰漫著濃濃的血腥,怪異的焦臭。
趙小七嘴角抽搐,心中滴血,這幾個人都是「鬼面神兵」中的一流高手,本身武技就極為強悍,並不比趙小七差上多少,又有許多陰毒詭異的旁門秘技傍身,現在卻被人在短時間內擊殺於此。
這顯然不是個好兆頭——即將面臨的敵人實力太強,已經不是重傷的他以及手下這些『鬼面神兵』輕易能夠應付下來的了!
皇帝失蹤了!
準確的說,是先前被幾位大臣反覆確認了「已經崩殂」的皇帝,他的「龍體」在重重封鎖的寢宮中突然失蹤了!
不翼而飛!
就這麼回事。
皇帝屍體不翼而飛,這比皇帝駕崩更難以令人置信——寢宮內外,出事之後,已經是裡外三重,封鎖嚴密,就是說圍得水洩不通,一隻蒼蠅都別想飛出去。
但是,皇帝的屍體還就這樣不見了,失蹤了,這樣匪夷所思的奇異事情,就算是楊鶴楊閣老這樣沉穩持重的老臣,都懵了!
完全摸不著頭腦,更找不到任何頭緒,這個樂子太大了,皇帝死了,至少還有屍體可以向天下人交待,現在死不見屍,這怎麼交待?整件事情,就這樣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子陰森詭異的氣息。
事情糟糕到這種地步,滿朝的中堂啊、御史啊,尚書啊,侍郎啊,主事啊,郎中啊,都沒了主意。
欲哭無淚,欲訴無門,進退皆難,還能讓人怎麼著呢?
雖然,勤王軍若靖難之事可成,外朝群臣至少還可以擁立皇子皇孫,反正皇室血脈、宗室後裔有的是,但是寢宮中伴駕的各位大臣,就沒有這個運氣了——把皇帝的「龍體」硬生生給看丟了,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麼?知道皇宮的門,朝著哪個方向開嗎?還想爭功邀賞?沒指望了!
皇帝驟然崩殂,至少還有屍可證;倘若這屍身在重重守護的寢宮中都能無故失蹤,那豈非太過駭人聽聞?
丟什麼,也不能把皇帝「龍軀」弄丟不是?這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情啊!
愁雲慘霧,籠罩『行在』。
楊閣老茫然的從雕花窗欞縫隙裡觀望城中形勢,身前豎著兩面大盾,嚴格來說,前中堂楊大學士是穿著護甲,從大盾的縫隙中,用千里鏡觀望京城的形勢。
黃飛熊等幾個都察院的大御史、小御史,六科給事中的各科給事中等言官,內閣中的幾位中堂,六部中的尚書侍郎,兵馬都督府的左都督右都督們,或坐或站,面色凝重如霜,雖然都是一身多年打熬出來的官場功夫——喜怒不形於色,但氣氛是如此明顯的冷厲肅然,四座寂然。
勤王軍還在使用攻城槌進行撞擊,硝煙處處,吶喊聲聲。
隱約可以望見遠處內外城牆上的豁口,都是煙薰火燎的黎黑,沾染在城牆上的醬紫色血跡根本就看不出來,殘留著的腥臭氣息隨風遠傳。
如今是五月裡頭,屍體不會很快發臭,再過些時,天氣越發炎熱,這京城中非鬧瘟疫不可啊。
城牆腳下堆積著殘骸,也被彼此的火把柴草燒得皮焦骨爛。護城河中一具具載浮載沉的焦爛屍首,被河水浸泡得浮腫朽爛,不過一日夜的功夫,已蒸騰出熏人欲嘔的惡臭,看那些逐臭成性的蚊蠅此起彼落,成群穿梭其上,宛如黑雲一般聚而復散就知道了。
這等情景,更添楊閣老的煩躁,這現實與預想中的情景差距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