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帝京變亂的日子(2)
曉色曦微。
皇城重門緊闔,平日裡天一亮便即開啟的皇城門戶,全都閉門落鎖,看不到一絲兒要打開的跡象。
西苑之變,紫禁城的展皇后幾乎在同一時間得到急報,即刻便傳命控制宮城出入,命令皇城諸門和京城九門的禁衛軍士,緊閉諸門,嚴令無皇帝詔書、皇后懿旨、調兵堪合、欽差關防、上方寶劍五者同至,不許開啟;同時又派遣「欽差專使」即刻出城,徵調畿輔諸營之兵,迅速控制畿輔要害,戒嚴道路,禁止任何人往來出入——京畿一帶在暫時之間,成為了帝國孤島,出不能出,進不能進,音信斷絕,內外阻隔。
在短短的時間內,內廷後黨反應迅捷,出手老辣,在天亮之前已然鎖閉畿輔咽喉,鹿死誰手,真的就只能看京城內的血腥較量了。
腥風血雨在許多人的意料之中,又在許多人的意料之外蔓延到整個京城,在這個幽明相交的黎明時刻,帶給帝京士庶官民莫大的震撼!
長安街上,全副武裝的帶甲兵卒奔行馳騁。早朝大臣起先還以為是京營會操,待一聽道是「勤王靖難」,莫不驚駭之極——在這京畿之地,兵戈相向,說好聽一點,這是『勤王靖難』,說的不好聽的話,就是叛亂造反了——眾人醒覺過來,頓時一哄而散,四散奔逃。
殺聲洶洶。
皇城諸門緊閉,西苑門、長安左門、右門,都有勤王軍士卒強攻、縱火,往來呼叫,以助聲勢。
這時,天色已亮。
喬行簡麾下抽調的兩萬『五軍營』精兵,遼東的五千遼兵,京城各朝臣勳貴府上的家奴勇卒和地方鄉兵一萬餘,山西宣大總督王鑒川、大同巡撫方行之麾下所謂的一萬『家奴』,加在一起有四萬餘人,力量相當強大。至於喬行簡聲稱的八萬民壯,目標太過顯目,暫時進不了京城也在情理之中——
至少外朝臣黨中的很多人在心裡是這樣猜測的,他們還下意識的為此鬆了口大氣,喬行簡位高權重,又是兩朝帝師,此番勤王靖難若能成事,必是首功無疑,喬公爺還是遙領軍事最好,這樣大傢伙都容易接受。喬行簡坐鎮京畿勤王靖難,手握『五軍營』精兵已足以令人心中凜凜,若再加上這數萬民壯,形勢之重,非京師群臣之力可以制衡,這在一腔孤忠的大臣眼中,喬行簡手中兵權太重,那將是皇帝的心腹之患了,難保不會靖難方成,便像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樣故事重演,因之不得不防;而在一心想以大功邀取封賞的大臣、勳貴眼中,喬行簡若在此次『勤王靖難』之變中地位太過重要,豈非大大分薄他們的功績勳勞?八萬民壯,不能進京,對他們而言,如釋重負,未嘗不是一件大好事。
此次『救駕勤王,以靖禍難』之變,從一開始策劃,外朝臣黨的一干領袖人物就與一部分內官太監合謀聯手,由於得到了部分內廷失意太監的默契掩護,他們才得以秘密調兵進京,才得以順利突入西苑丹房,完成這一次帝京事變,國朝肇造以來,這也都是空前絕後的。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順利救駕的外朝臣黨、宗室勳貴、內閣元輔、封疆總憲、文武大員們,滿心都是歡喜、狂熱,還有對將來功勳績勞的熱望、憧憬,這時根本就不會有人去懷疑,高達四萬餘的驍勇兵馬,如何能夠輕易地避開皇家密探的耳目,如何能夠悄然潛入守備森嚴的京師?
皇帝手上集結了這麼多兵馬,自然膽氣大壯,一邊強攻皇城,四面縱火之餘,一邊選調大嗓門的士兵輪番喊話,都是些勸諭皇城禁衛翻然醒悟,速速反正,既往不咎的話語。
不過,這個攻心之計顯然不能如願,皇城禁衛的應值都督乃是後黨心腹親信,反應敏捷,照著葫蘆畫瓢,也同樣派大嗓門士兵喊話回罵,「皇帝自在大內,爾等亂臣賊子,怎麼敢假冒當今聖明天子?若是翻然醒悟,陛下寬厚,必赦爾罪。如若遲疑,難免株連九族,千刀萬剮之禍!」,「爾等校尉兵卒,依附亂臣賊子,圍攻皇城,大逆謀反,罪在不赦,速速投誠,死罪或可得免,否則罪無可恕!」等語,卻是根本不懼軍心動搖——這時候,誰又分得清哪個是真皇帝,哪個是假陛下呢?也只得刀口子上辨是非,槍棒之下論真假了。
城下火攻,城上炮擊,硝煙瀰漫,城門延燒,火勢熊熊,勤王軍吶喊衝鋒,連續的幾次強攻,都沒能攻破城門,無法闖進皇城。
如火如荼的戰鬥、廝殺,迅速蔓延到京城許多角落,驚恐的黎民士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由於有宣武公喬行簡的參與,有武寧侯部下的襄助,這讓許許多多游離觀望,趔趄不前的傢伙覺得『勤王靖難』事有可為,紛紛跳將出來,投入到慷慨激昂的『勤王靖難』的大舉中,嚷嚷著『匡扶社稷、保國安民、定危扶傾、一掃妖氛』之類的口號,踴躍相隨。
蹄聲隆隆,響徹長街,如同天邊雷鳴!
神樞營驍騎衝過長街,如同地火噴薄。
驟然間,勤王軍的所有人都感到了森寒殺意,彷彿陡然進入了隆冬。
神樞營騎兵衝擊的路上,彷彿刮起了冰風雪雹,狂飆怒卷!
尖銳的三稜錐箭,藉著戰馬衝勢,尖嘯著,旋轉著,橫空攢射,刺入勤王軍士兵的身體。
入肉,穿骨,勤王軍士兵接二連三的被箭矢釘在了地上……
更多的士兵則是被戰馬踐踏衝撞,被五眼火銃、三眼火銃噴射出的鉛丸、鐵丸在近距離轟成蜂窩,眨眼間化做碎骨肉泥,留下一攤攤暗紅、鮮紅、污穢的血跡,還有腦漿與塵埃混合的花花綠綠。
勤王軍密集的隊伍,一下子變得稀稀拉拉,潮水般的隊形剎那間如退潮之水,嘩啦湧去。
衝在最前面的一批勤王軍步卒,剛剛與神樞營的驍騎接觸,就被人數並不佔優的神樞營禁衛騎兵輕輕鬆鬆地衝垮隊形,失去戰鬥力,被騎兵的戰刀三兩下劈斬便解決了,只留下一地血泊中的無頭屍和四處翻滾怒目圓睜的人頭,還有斷手殘肢、或大或小的零碎皮肉和森森慘白沾滿污血的骨頭茬子。
神樞營禁衛騎兵並不停留,一路向前,消失在長街盡頭,蹄聲漸稀,唯一的證據就是那一大片鮮血、碎屍、爛骨,只有這些死人才能證明,如今的神樞營驍騎,在後黨柄權的這幾年,已然恢復了幾分當年「三千營」所向披靡的剽悍水準,不再是數年之前,那支兵備廢弛的疲弱懶散之軍。
對京畿變亂形勢的觀察、監視,已經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連續使用千里鏡就近觀察京城要害地點的形勢變化,同時還要接收和處置京師各處傳來的線報,並下達指令,作出必要的指揮調動,從深夜裡到天明的幾個時辰裡都保持高度的全神貫注,即使以趙小七現在的修為,也感到吃不消了。在神樞營驍騎衝殺過去之後,趙小七不得不暫時停止了觀察,開始用硬竹筆沾著墨汁在簿冊上記錄著他所觀察到的情況,他對形勢變化的分析判斷等等,都一一用標準的『秘文』記錄下來,比如剛才神樞營驍騎衝鋒陷陣勢如破竹的表現,就必須加予評估,下一判斷。
就在趙小七揮筆記錄的同一時間,整個京城,但凡稍微重要一點的街口、衙署都在暴發激戰。
迎接勤王軍強攻的是鉛鐵彈丸、熾熱火球、熊熊猛火、嗆鼻毒煙、滾燙沙石、石灰、箭矢、石塊、標槍、斧頭等等,禁衛軍的守城器械準備得實在是太充足了,充足到讓勤王軍上下都切齒痛恨的程度。
碧血滿地,白骨撐天,殘缺的屍體在昔日平整乾淨的地磚上描繪出斑斑駁駁的恐怖鬼臉。
各處禁衛軍的銃炮矢石,對仰攻、強攻、圍攻的勤王軍而言,完全是毀滅性的力量,完全壓制了他們的攻勢,不斷將衝鋒的士兵分解成碎骨爛肉,炮火之下,許多士兵的屍骨頃刻間蕩然無存。
每一聲火炮的轟鳴,都有成片的士兵倒在血泊之中,衝鋒在前的敢死跳蕩,也很難衝破銃炮矢石的攢射攔阻。
勤王軍射出的利箭,在炮火的壓制下,作用難以令人滿意——當然,步戰弓弩並非沒有一點威懾力,弓弦鳴響,一支支黑色的狼牙利箭命中目標,也同樣會奪走鮮血和性命,箭頭甚至大部分都淬了劇毒——砒霜或者烏頭!帝京城裡,長安街上,到處都是殘缺不全的屍骸,焦黑如炭的屍骸,形相詭異的屍骸,而其中至少半數屍骸是被淬毒利箭奪走了性命——劇毒未必馬上致人死命,卻能大幅削弱士兵持續戰鬥的能力,在激烈的兩軍交戰當中,這已經不啻於閻王貼、勾魂牌了。
參差不齊的勤王軍撞上嚴陣以待的禁衛軍,雙方各種武器輪番上陣,不擇手段的拚殺,碎骨爛肉在猛火油製造的熊熊烈火中發出可怕的臭味,混合著硝煙,濃烈得簡直令人窒息。
勤王軍士揮舞著刀槍前仆後繼,衝擊著禁衛依托牆壁所構築的防線,屍骸堆砌累積,強大的壓力逼得禁衛軍傷亡持續攀升,不得不提前調動後備軍士補防。
黑雲龍帶著自己的數十騎親兵,遙遙觀望著呼嘯衝殺的遼兵攻破一道官署牆壁,無動於衷。
禁衛軍與遼兵糾纏在了一起,就在相隔不遠的街巷上來回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