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帝京變亂的日子(1)
麥隨風裡熟,梅逐雨中黃。
京郊原野的募兵校場,蹄聲隆隆,數千騎兵成鋒矢隊形,催馬衝刺,激起漫天煙塵。
隨著一聲口令,騎兵馬隊掉頭折返,回轉衝殺,飛速奔馳中,隊形嚴整,馬刀閃亮,映射著陽光,耀目生花,如同大河奔騰,勢不可擋。
在暴風驟雨一般的急驟馬蹄聲中,殺聲怒吼!
鋼刀劈斬……
木樁草垛,應聲而斷……
被斬下的草垛,在地上,在馬蹄踐踏下四散滾落,彷彿一地人頭……
擠在校場一角,湊熱鬧圍觀的老百姓,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後退……
人叢之後,一個白衣騎驢的遊學士子默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潛匿在京郊的雷瑾,雖然一直在秘窟落腳,卻時常使用各種迥異不同的身份,變裝易容在京城內外各處走動,密切注意著京師的大小動靜,觀察政局有變的細微徵候——敏銳的直覺,有時候遠比準確的諜報有用,而比較可靠的直覺,往往又建立在不假手於他人的,耳聞目睹的第一手觀察之上。
這募兵校場的騎兵操演,就是一個一般人不太可能注意到的細微徵候。人們往往對尋常慣見的事情,常常疏忽大意,不到危機迫在眉睫之時,往往對許多異常徵候視而不見——憑雷瑾連年征戰馳騁疆場的眼力見識,他很容易看出其中一些貓膩。眼前這些號稱是剛剛招募編練的騎兵,已經是帝國一流的精銳師旅了。「宣武公」喬行簡麾下的『募兵大營』,不將這樣的精銳師旅,調發派遣到「河南大營」、「山東大營」、「河北大營」前線去剿殺白衣流寇,卻駐留在這畿輔之地做什麼?
招募武勇之士從軍,剿滅中原流寇,是由喬行簡上奏請旨、廷議允行的事情,喬行簡一向是自己派人管轄「募兵大營」,其所編練的士卒,往往戰技陣形還未操練精熟,就已陸續調發中原,或是防守大河一線,或是補充到『五軍營』官軍當中,奉命進擊中原。「募兵大營」剛剛編練操演不久的騎兵,怎麼可能如此驍勇精銳?
從種種細微跡象,雷瑾已然可以推知駐紮在『募兵大營』中的新募營兵,不算步卒,騎兵就至少在一萬以上,而通過現場觀察,雷瑾還看出,參加操演的騎兵,最少有一半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勇猛剽悍,戰技精熟。
在京郊的這個『募兵大營』,至少有五千精騎囤積,並以「新兵」為掩飾,這是何道理?
監軍太監難道一無所聞,一無所知?
常駐京畿的其他精銳師旅,難道對募兵大營的事情一無所知,一無所覺,一無防備?
莫非——
一股陰寒從尾脊溝迅速蔓延,沁骨入髓,雷瑾明白,此事極其險惡,極其微妙,極其蹊蹺!
京畿形勢已然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不過——
雷瑾並未打算就此事向內廷後黨發出任何的危險警示!
在即將到來的京師變亂中,雷瑾只關心他能夠從變亂中得到什麼利益,又將為之付出什麼代價!
皇后展氏雖是女流,手腕、心計、智謀、氣魄卻絕不下於鬚眉,她身後的背景也深不可測,遠非一般人能夠蠡測——雪隼堂這幾年在京師的活動,卓有成效,但是說到展皇后的真正根底,卻並沒有摸清多少。這樣的一個女人,實在用不著別人為她操什麼閒心,至少在雷瑾看來是如此——那個女人,不被她算計到,就已經是阿彌陀佛了!想算計她?還是趁早掂量下自己的份量夠不夠吧!
弦月如鉤。
草叢中時有蟋蟀嘁嘁,四周悄然,夜色迷離。
展皇后立在一株子母海棠樹下,夜風掀動樹葉,沙沙輕響,這時候的海棠花事正盛,朱欄明媚,芳樹交加,在滿園的花樹當中,玉蘭、牡丹、桂花等「玉棠富貴」中人,都不及海棠花事此時之盛也。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霏霏月轉廊。
花樹之下的展氏忽然覺得有點冷,不覺雙臂環抱,默然仰視天穹,蒼黑的天穹上殘月一彎,群星微渺。
天穹卻是晦暗!
五城兵馬司,這些個正六品衙門的指揮、副指揮、吏目,大多已被外朝臣黨的人掌握,但是就憑這個就想控馭京畿,那還差得太遠——這一點,內廷、外朝之人都看得很清楚,所以掌握五城兵馬司雖有一些效用,卻不是舉足輕重的一角棋!
京師內城、外城、皇城、紫禁城的各處城門,一直由上直二十二衛官軍應值宿衛,並在『鷹揚左衛』、『鷹揚右衛』的監視之下,一般例由司禮太監佐以內官太監一同『提督九門及皇城門』,不要說五城兵馬司,就是巡城御史、錦衣府也都不能插手宮禁宿衛和城門守衛諸般事務,防範極嚴。
誰能棋高一著,釐定大勢,還得看誰的手中把著最終致勝的勝負手!
人生不得行胸懷,雖壽百歲,猶為夭也。不讓那起子以忠臣自許的傢伙鬧上一鬧,他們豈能甘心?耳邊又焉得清淨?
麻若不亂,何須快刀?正好一刀割除了去,大家清淨!
森森冷意,如冰似霜。
展氏的唇角泛起一抹嫵媚微笑,人面雖比花嬌,卻隱隱自具凌厲威嚴!
五月初四,吉日,利嫁娶動土祭祀。
禮部侍郎古一氓古大人這日納小妾,事情雖然不大,倒也有三媒六證,聘禮彩轎吹鼓手,還請了三大南曲戲班連台唱戲,可謂是大操大辦,盛況一時無兩,京師六部、科道等部院的上司、同僚齊來道喜,宮中內官踵門相賀,西城鳴玉坊侍郎府第車駕雲集,冠蓋畢至,一片歡天喜地的景象。
然而在侍郎府第一個偏院,卻有不少東林黨、復社、齊、楚、浙諸黨朝臣,藉故聚集在此,以聽曲為名,密商大計。
堂下俱是京師名手,除了李近樓的琵琶,王國用的長簫,蔣鳴岐的三弦,劉雄的八角鼓,筵前搬演南曲劇目的亦是百順胡同的南曲大家南薰、南風等。
只不過,堂上貴官們卻無暇聽曲,低語密商,神情凝重,時而貼耳密語,時而低聲爭論。
然而欲重振君權,必行大事。動手『清君側』,已是計議已定,如何穩操勝券才是這些朝臣子們最關心的問題。
合謀議定翌日天明起事,選定敢死軍兩千五百人為先鋒,換上宮廷禁衛服飾,約定天明時分,朝門大開之際,闖入大內西苑,裡應外合救出皇帝,殺死總領宮禁的一干閹黨,匡扶皇統正道。
五月初五。
三更剛過,兩千五百敢死軍,著五城兵馬司巡捕營衣甲,已經按照預定計劃,在一干銳身自任的東林黨人、復社黨人率領之下,在西安門由內官和值守門官接入,迅速換上宮廷禁衛的衣甲,在此等待大內西苑的內線接應。
西安門改由一百精銳騎兵扼守,隨時支援。
在離西安門僅兩里不到的民房中,尚有一千五百「五軍營」京軍壯士隱藏待命,隨時準備通過西安門支援西苑丹房的救駕行動。
拂曉。
前幾日因為小皇子出痘,展皇后愛子心切,已移駕紫禁城坤寧宮就近照料,大部分禁衛力量亦隨之移防宮城,西苑丹房的警戒,無形中變得鬆弛空虛了許多。
留守西苑丹房的除了鷹揚左衛、鷹揚右衛、金吾衛、羽林衛的軍士之外,還有錦衣府的一部分人。
輪值都督薛立不是個懵懂人,對京畿的緊張氣氛還是有所察覺的。
皇帝還留在西苑丹房,這裡又不像易守難攻的紫禁城,雖然在皇城之內,也還算得上守備森嚴,但終究沒有紫禁城那樣高大的厚牆和堅固的宮門,如果出點什麼紕漏,那就是天大的禍事。
皇后和皇貴妃們雖然移駕禁中,人手不夠,西苑宿衛就更加不能大意,否則小命不保事小,連累全家株連,又何忍心?
一幫侍衛禁軍在薛立的部勒指揮之下,倒也不敢十分懈怠。
急促的馬蹄聲突然從寂靜的夜色中傳來。
宿衛禁軍也都清楚地聽見了蹄聲,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雖然皇城大路,有些太監是擁有可以騎馬的特權,但是現在是什麼時候?誰敢在皇城內干犯夜禁,騎馬狂馳?
現在那種馬蹄聲,宿衛的禁軍一聽便知,那些騎士至少是披甲而來。
遲疑片刻之後,一個在箭樓了望口向下觀望的禁衛大聲喝道:
「什麼人?再往前就射箭了!」
這個禁衛的嗓音洪亮,隔的很遠也能聽見,馬蹄聲一緩,只剩下一個單獨的馬蹄聲緩緩靠近。
「本座神官監高福臨,奉皇后娘娘懿旨入苑辦差!」
一個同樣清楚的聲音傳了過來,不同的是聲音尖細,陰柔,如在耳旁。
禁衛語氣不爽:「皇上早就發了夜禁令,皇城之內,夜裡任何人無故不得出行!」
「咱家手裡有皇后娘娘懿旨,隨駕關防!」夜幕下的神官監掌印太監高福臨很是沉著,「事情緊急,趕快開門!誤了事,你擔待得起嗎?」
禁衛有些猶豫,舉棋不定——如果皇后娘娘懿旨是真,事情緊急,自己耽擱了可就沒有好果子吃了;但是如果有假,這麻煩可也不小……
「高公公且稍等,小的這就給你通稟!」
然而,高福臨似乎不想再等,稍微沉默了一下,猛然斷喝一聲:「大膽狗才!」
這一聲斷喝,奇異的聲音在瞬間充盈耳鼓,四處激盪,可怪的是這聲音在百步之外便緲不可聞。
可怕的聲音震盪完全集中在門樓方圓,猶如暴風驟雨一般迴盪衝擊著當值宿衛軍士的心神,霎時間亂做一團,這是『畸門』最可怕的音攻法門「斷腸嘯」,猝然之下,哪裡是這些軍士能夠承受的?
嘯聲乍起的同時,一道鬼魅一般的人影陡然出現在宿衛軍士的背後,轟雷掣電一般席捲而過。
宿衛軍士又哪裡想得到血腥的殺戮,來自於全無防備的背後?
在凌厲的突襲之下,無一活口!
下一刻,門閂、門撐瞬間化為齏粉,兩扇鐵皮包磚木門訇然洞開。
馬蹄聲驟然再響,騎士在黑暗中衝進幽深門洞,後面跟進的是披甲步兵。
那些騎士本來都是京軍『五軍營』中忠誠於皇帝的京軍精銳,每一位騎士都是從京軍士卒中精挑細選出來,任何一個都是以一當百的驍勇騎士,經驗豐富,訓練有素,順利闖關之後,便迅速地自發佔領沿途各個防守要點。
西苑中隱隱地傳出各種聲音,憤怒的喝斥,怒喝,刀槍交擊……
西苑禁衛的實力雖然不弱,但是面對全副武裝的精銳騎兵馬隊衝擊,也沒有多少機會。
勢如破竹,急於救駕的騎兵當先疾馳,步兵狂奔,成功突進,迅速向著西苑中樞接近。
長弓大箭,滿弓而發。
有些禁衛猝不及防,被箭射倒,一時無法起身。
有的撒腿向丹房方向飛跑,被騎兵追至身後,一箭射殺。
轉身而逃的禁衛大部分被殺死,仍有少部分人逃竄而去。
不久,馬蹄聲響起,宿衛西苑的輪值都督薛立率領禁衛反攻上來了!
從逃回的禁衛那裡得到含糊不清的訊息,薛立的臉即刻變成死灰之色,這麼一鬧,他的小命堪虞了。
「為兄弟們報仇!」整軍而出,薛立率禁衛精兵反攻。
彼此對射,然後揮軍衝殺,奮力廝殺。
流箭橫飛。
震天的廝殺聲盈貫耳邊,薛立眼力不錯,看到人群中居然有司設監的掌印太監吳亮、神官監的掌印太監高福臨等好幾個內官太監,還有好幾個面熟的東林黨人、復社黨人,都察院、六部當中的一些品階較低的主事、郎中、員外郎,便知今日之事乃是京畿政變造反了。
不管這政變誰成誰敗,他估計都沒有個好下場,裡外不是人了。
被人殺進西苑,皇后娘娘這邊若是最後取勝,他是罪責難逃;若是今兒這起子造反政變的人最終得勝,黨附閹豎,欺君犯上的罪名也休想洗脫。
戰鬥激烈,兵器撞擊聲、廝殺聲、哭喊聲和戰馬的哀鳴聲混成一團。
血與火在燃燒……
生與死的搏鬥……
勝利者踏著敵人的屍體昂然前行,失敗者頹然倒在血泊中……
驍騎衝鋒,精兵突擊,還有高手強襲獵殺,敢死軍進如迅雷,很快擊潰了西苑留守的那一點禁衛,何無歡等東林、復社黨人,吳亮、高福臨等內官太監,率領勇武軍士,直入丹房內寢,闖到皇帝面前。
刀戈劍矛,寒光閃閃,赳赳武士,殺氣騰騰。
皇帝再也無法假癡不顛,保持沉默,驚悸而起,厲聲喝道:「爾等來此何干?朕無詔命,爾等擅闖禁地,罪該誅死!」
「皇上!」
「皇上!」
「陛下!」
「皇爺!」
闖入丹房諸人,紛紛拜倒,大禮叩頭。
人聲喧嘩一片,又有很多皇帝熟悉的朝中大臣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拜倒叩頭,現場忙亂之極。
看著好幾個身份貴重的宗室勳貴,內閣的兩個元輔重臣,楊鶴等德高望重的致仕鄉宦,黃飛熊等都察院、六科給事中的言官,六部的尚書、侍郎,天下軍馬都督府的武職官紛紛湧入,皇帝猛然醒悟,這些人乃是來「救駕」的!
不管這些人是想藉機邀功請賞,還是真正的一腔孤忠耿介,此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尚在,朝廷中還有許多大臣心還向著他這個皇帝!
「眾卿手裡有多少人?」皇帝清醒之後,經過這麼久的假癡不顛,也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他當然知道,在這個緊要關頭,臣下的忠心絕沒有冰冷的刀把子好用。
楊鶴昂然出列,「陛下,城中原有各府五千家奴,又新從外地調入五城兵馬司六千七百人,都是反覆精選的勇卒鄉兵,合共一萬一千七百人,俱都兵甲齊整,勇悍過人。提督五軍營宣武公激於大義,從河南、山東大營抽調精銳兵馬兩萬,民壯八萬,合共十萬,準備與臣等共申討伐,其中喬公麾下三千驍騎便是此次勤王主力。遼東武寧侯、巡撫熊大人麾下副將黑雲龍領五千遼兵共襄義舉,山西宣大總督王大人、大同巡撫方大人亦抽調一萬家兵入京勤王。」
「眾卿在兵馬籌劃上多所用心,朕已知矣,只是——」
見皇帝尚有些憂疑,僉都御史黃飛熊稟道,「臣等竭忠盡慮,輔佐陛下,匡扶社稷,保國安民,雖身殞而不悔。深盼陛下振勵於上,內外臣工齊心協力,廓清奸惡,剪除群丑,則朝廷安靜,制令肅然,社稷得安,天下幸甚!」
「卿言甚是,朕計已決!」皇帝心中略有底氣,「國難識忠臣!夫賞以酬功,爵以旌德。今日諸卿戮力,克定禍亂,異日爵賞,朕必不吝,以報眾卿勞勩也!」
「諾!陛下萬歲萬萬歲!」
眾臣伏拜,山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