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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卷 第四章 風雨落幽燕(4) 文 / 金龍魚

    第四章風雨落幽燕(4)

    「楊閣老?」喬行簡大怒,「兩位大人來了,怎麼不早來通報?」

    「公爺,他們——是便裝而來。想是不怎麼方便。所以,小的誰也沒有驚動,擅自做主把兩位大人讓到書房奉茶。」

    「便裝?」喬行簡眼中精光一閃,森然冷肅,「好了,你做的很好,下去吧。老爺這就過去。」

    那親隨縮了縮脖子,暗自納悶,今兒也不冷啊,這屋裡都還燒著炕,怎的冷嗖嗖呢?難道是昨兒花酒喝過頭,腎虧了?嗯,燉只肥雞補補才行啊,黨參、枸杞、紅棗……

    楊鶴是先皇帝在時的內閣大學士,次輔,早已經致仕回鄉,這次重入帝京,卻是激憤於朝堂之上奸佞當道,故而挺身而出,要為君父分憂,捨卻這一腔孤忠碧血——皇帝的勤王密詔,對於以忠臣自許的人們,那就是至高無上的敕令,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都察院的僉都御史黃飛熊則是東林黨人。

    兩人是二月二青龍節那天晚上離的京,這一路上迤儷而行,商定的方略本來就不是星夜兼程,按程趕路,為的只是掩護他們此行意圖,不被皇室密探偵測得知而已。一路逍遙,走來舒服,心裡卻是忐忑不安。

    兩人完全按照日程常規:卯時起身上路,午時歇息進食,日暮夜宿,日行八十里,不緊也不慢,一程接一程,途中還秘密聯繫竄連了不少同年、同道,準備勤王舉事,因此抵達『河北大營』之時,也到了三月裡了,由於喬行簡挺進中原圍剿白衣軍,一直都在河南前線,亦是直到喬行簡敗歸『河北大營』之後,才悄然上門。

    書房中氣氛極為壓抑。

    都知道京畿的形勢。

    對於站在皇帝一邊的外臣們來說,他們面對的『當權奸佞』『亂臣賊子』實在是太強大了一點,京畿一帶京軍、邊軍精銳,上直二十二衛,兩官廳,林林總總的皇家密探,等等等等,都掌握在對方手中,要想撥亂反正,不容易啊不容易!

    楊閣老、黃御史兩人從京師帶來加蓋了皇帝御印的勤王詔書、皇帝親筆諭旨、密敕、親筆書信、隨身信物、御印閒章,一一展示在喬大公爵面前,這些東西是如何從大內西苑流出宮廷,輾轉落到東林黨手中,在座的三位都不知曉其中內情,但幾樣物事確係皇帝御用之物,筆跡絕無差訛。

    皇帝在諭旨中所揭露的宮廷隱秘,駭人聽聞,拿楊閣老的話來說,實乃亙古未有之大案,巨奸大惡,十惡不赦……!

    喬行簡當然明白楊、黃二人的來意——他手中掌握著兵權,手上有十幾萬『五軍營』的驍將悍兵,還有三十幾萬河防民壯和地方鄉紳地主各自操練的鄉兵勇卒數十萬,若能從這些兵卒中秘密抽調幾萬精兵進京勤王,正是東林黨、復社中人的希望所在,此來遊說,當是『申以大義』,其意在師旅之事爾。

    喬行簡甚至還清楚,東林黨、復社恐怕暗中還準備了私人武裝,但是依靠家族僕役、鄉紳勇卒、地方鄉兵拼湊起來的武裝,又怎及得上久經沙場的京軍、邊軍將士?

    無疑,東林黨、復社等外朝臣黨,是將密詔勤王的主要希望,押注在喬行簡的身上。

    都察院僉都御史黃飛熊見喬行簡遲遲未予答覆,向北拱手,問道:「壽朋公,我皇上是何等樣人?」

    喬行簡亦拱手向北,肅容回答道:「曠代聖主也!」

    「現在可以救我聖主的,唯有壽朋公你了。若其不然,公可向朝廷舉發,吾等死得其所,亦無所怨。」

    喬行簡勃然作色,「你把我喬某看作何等樣人?今皇上為天下之共主,忠君報國,吾儕皆有責也!喬某不才,忠君之念,未嘗後人,自是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

    「公言甚是。吾輩苟利國家,不求富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宣武公深明大義,以身許國,老朽感佩!國有妖孽,魔焰滔天,還望喬公早日整頓師旅,同申討伐,以期力挽狂瀾於既倒,斯為生民之幸,社稷之幸,吾皇之幸!」楊閣老起身長揖到地,極為沉痛懇切。

    「閣老何須如此?某雖不才,食君之祿,受君之恩,蒙恩深重,如今君憂臣辱,自當效命君前,沉舟破釜,義無反顧,成敗利鈍,在所不計!」喬行簡急急扶起楊鶴,眼中隱有淚光。

    「壯哉斯言,甚得吾心!」黃飛熊撫掌讚歎,「喬公真乃國之干城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清明之際,京郊最熱鬧的便是「城隍爺」出巡。

    八抬大轎抬著「城隍爺」塑像神座在京城內外各處巡走,男女相隨,在「城隍爺」後面賽演秧歌、高蹺、五虎棍等等,一路走一路演,沿途街市,觀者如潮。

    從人山人海中擠出來的雷瑾,也免不了身上見汗。

    沿河而走,緩步而行,一路時常可見一些春遊男女,就在河岸邊折柳盤圈,戴在頭上,招搖而過,尤其少女村姑、稚年孩童,多在頭上戴柳,寓意避邪除災,希求平安。

    又有一些春遊踏青的文人墨客、莘莘學子,在柳樹上掛個裝有鵓鳩的葫蘆,立於百步之外以弓箭或彈弓射之,互相賭勝。

    風箏木鳶在天空盤旋,或高或低的發出悠然的嘯鳴……

    燕子斜飛,綠水人家,牆裡鞦韆,笑語隱約……

    男女掃墓,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冥鈔楮錠者,以紙錢置墳頭者,或遠或近,舉目可見……

    更有掃墓不歸,於園圃柳樹之間,親友列坐,飽啖祭品、祭酒,以至醉意薰薰,語漸喧嘩……

    風雨梨花寒食過,幾家墳上子孫來?

    雷瑾感歎之時,已然望見前方河水流波,綠楊蔭裡,頭上戴柳,鬢角簪花,一身布衣的『義同興典押』大掌櫃秦彝倚柳而坐,正一個人自斟自飲,左手一個酒葫蘆,右手一個小酒盅,其落拓潦倒之狀,誰又能相信這位神似潑皮閒漢的漢子,乃是一擲千金的巨商豪客?不由啞然失笑——虧了秦彝這麼個昂藏魁偉的大漢,竟然想出這麼絕的變裝易容之法。

    頭上柳枝盤屈,一大圈葳蕤茂盛的青枝綠葉,已經遮掩了大半個臉,鬢角更是簪著一朵大大的紅艷通草花,大有山花須插滿頭歸的架勢,卻將餘下的小半張臉也遮卻了小半,幸好男人簪花也不是稀罕事情,許多公子王孫踏青遊樂,簪花的比比皆是,沒有人會注意這個,就算是秦彝的舊友熟人,乍見之下,也應相逢對面不相識罷?

    秦彝望著雷瑾分花拂柳,從容而來,暗自思忖:這平虜侯潛藏於京郊一帶這麼久,竟是不露絲毫風聲,這份沉潛忍耐,不驕不躁的功夫,若非親眼目睹,怕是很多人都不會相信吧?相貌、裝束,雖然改變都不大,但氣質神韻卻是迥然不同,誰又能將眼前作游春士人打扮的中年男人與西北的平虜侯聯繫在一起呢?

    望了望天上掠過的一隻風箏,秦大掌櫃對出現在面前的雷瑾,拱拱手,低聲說道:「我們這邊只能出五百,人手再多便不能了。不過,這五百人在京師也都算得上千里挑一的硬手了。另外,車馬船轎的轉運和各種落腳點,我們可以提供襄助的人手。」

    「五百人?」雷瑾搖頭,「這樣的話,我們只能七三拆帳了。」

    「不行,最少六四。我們還得改鑄、變賣和匯兌,火耗也很高。」秦彝顯然對七三分成很不滿意,在這個問題上,管你是誰,天潢貴胄、王公勳爵,都沒什麼情面可講。

    雷瑾呵呵一笑,也不錙銖必較爭執糾纏,說道:「好吧。六四分帳,成交。我們拿六成,火耗匯水另算!」

    秦彝愣了一愣,底下若干討價還價的盤算,因此便完全落空了——話說,只出五百人,就要六四分成,秦彝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

    雷瑾這廂乾脆利落地允了六四分成,秦彝自然識得做人,投桃報李的說道:「如此的話,敝號另外再抽調三百得力幹練人手進京,都是我『義同興』親信之人,這可使得?」

    雷瑾也不客氣,「如此,便有勞大掌櫃的費心了。」

    若是外人能聽到他二人的對話,估計會錯認這是兩位『三句話不離本行』的小行商在談生意,於獲利分潤的問題上有些小爭執罷了,其實真正的內情,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五大錢莊與西北幕府私下裡一直有著密切的合作,此前在江南,雷瑾的江南之行,已經讓五大錢莊狠狠地大賺了一票。食髓知味之餘,雷瑾再次提出秘密合作的意向,五大錢莊豈有不心動的?只是廟堂上的權力爭鬥,捲入過深是否風險太大,這讓五大錢莊的主事人踟躇再三,以至斟酌權衡了很長時間,最近方才答允與雷瑾聯手。首先當然是向雷瑾方面提供諜報和財力上的支持,五大錢莊在京畿的眼線,擁有很多『雪隼堂』不具備的優勢,得到五大錢莊的線報支持,取長補短,在諜報和預判上,無疑具有更大優勢;五大錢莊更不缺銀子,俗話說有錢好辦事,這亦是一定之理。

    內廷後黨與外朝臣黨的權力爭鬥,外朝臣黨之間的權力傾軋,內官們的派系鬥爭,皇親國戚、勳臣貴族、權勢豪門、官宦世家各立山頭,各自盤算,又有騎牆觀望朝秦暮楚自以為得計的大官小官,為著廟堂部院之間的權力分割所屬,爭的頭破血流,就差刀槍相向了!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這權力爭奪的漩渦中,其實還有若干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鱷還未露面,鮮為人知——不到最後關頭,他們是不會張開血盆大口的。這些大鱷,將深深的潛藏在權爭漩渦的最底層,藏得極深,藏得極穩,偽裝得極好,火候不到,機會不好,絕不肯輕易露頭。

    象雷瑾這樣打算渾水摸魚的傢伙,像五大錢莊這樣有意趁火打劫的商號,雖然都盯上了京師的『美味獵物』,其實都還不資格稱為大鱷——坐山觀虎鬥,潛藏一邊等著鷸蚌相爭的機會,伺機佔些便宜,鬧得再歡也有限,不過是撿到一些從大鱷牙縫裡漏出來的殘羹剩飯罷了,至少五大錢莊就只是想趁火打劫而已,並沒有雷瑾那樣攪渾水的蓄意,雙方的聯手合作便是各有所圖,各取所需了!

    「呃,你大哥的人,可能進京了。」秦彝彷彿無意,隨口說道:「太平興國銀號設在通州的分號,有一筆遼東的會票銀子兌現;『永昌盛』滄州分號;『義同興』濟南分號;『天寶』順天府分號也各有一筆鈔券銀子換兌。」

    「哦?」雷瑾點點頭,「想著也該有人來了。遼東應該更著緊京師形勢才是。呃——遼東方面,用的是你們『渤海銀行』的鈔券吧?呵呵,生意不錯啊。」

    現如今,重心已經轉移到南洋和海上的江南大族,多數已經打算對京師政局袖手旁觀,不想插手其中——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江南大族對京師政局的態度,都表現得相當的冷淡,這對內廷後黨來說,倒是個不算壞的消息。

    真正捲入京師爭鬥漩渦的,多是北方一些大姓家族,但不管傾向於哪一方,眼下也都表現得相當審慎和低調,沒有人敢輕率的押寶,徹底倒向某一方——事先上,傾向於後黨一方的,要多一些。

    坐鎮遼東的武寧侯雷頊,在這個時候派人秘密進京,亦是最正常不過的反應了。

    秦彝眺望京畿繁華,突然有些興亡感慨,「清明之後是谷雨,京師這雨又是什麼時候下呢?」

    對秦彝話裡的弦外之音,不盡之意,雷瑾笑了笑,隱約帶出一股子沁骨入髓凜冽清冷的意味,似答而又非答的吟了半句詩:「梅雨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

    秦彝聞聽此言,心中暗驚,這句詩曲折隱晦的時局判斷,可比五大錢莊內部『京師大變可能在七八月間』的判斷還要早一些,難道說——最遲在夏至之前,京師政局就會立見分曉?

    雷瑾沒有理會秦彝的沉思,長河對岸的田野裡,喧嘩嚷鬧的小孩兒正一邊跑,一邊放著風箏,嗚嗚悠然的哨音響徹天宇,在這一刻,他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小孩子的快樂,總是如此單純,這樣的時光,在懷舊的回憶中,總是一閃而逝,再回首,卻已追思不及。

    柳絮入京城,眾水繞皇都,長河,北護城河,西護城河,積水潭,太液池三海,玉帶河,南護城河,東護城河,蓮花池,通惠河,大運河……

    滿眼的綠波洇漫,裊裊的煙波空濛。

    柳花蔌蔌,颯颯風吟,水色酡然,波光粼粼,幾千年的聲韻,還在流淌;幾千年的時光,還在延續。

    帝京未來的形勢,風雨飄搖,眼前當下卻是一派明媚春光,柳絮輕揚,暖風熏人,楫聲槳影,鳳簫聲動,達官貴人醉眼惺忪,文人騷客華章歌頌,舞女名伎裙裾飛舞……

    殺戮暗藏,歌舞昇平,虛幻、功利、享樂,刀光劍影被柔媚、輕艷、嬌美覆蓋、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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