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京師的那潭渾水(2)
有人在他身上施以迷亂心智的惡毒禁制,讓他整日渾渾噩噩神識譫妄,與傀儡無異——皇帝並不是此道行家,對皇宮大內之外,那起子三教九流中人所擅長的『巫術妖法』所知不多。但是從小就有內廷供奉左右扈從、飽學翰林春秋講學,皇帝日夕熏習,其見識和眼界並不算膚淺,甚至可以當得上一個『廣博』的評語,雖然大多數見識軼聞,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從典籍書卷中看來,但深知宮禁之中陰穢和狠毒的皇帝,卻也知道中土歷代以來發生在宮廷禁苑中的巫蠱之禍、厭勝之術是多麼的陰詭駭人。一念及此,恍然醒悟,他目下的處境,十有**是著了人的暗算,被『邪法妖術』或者『迷心毒蠱』一類的陰邪惡穢所害。誰知道是哪個天殺的混蛋,竟然不怕誅滅九族之禍,敢在九五至尊的身上下此毒手?
困在丹房靜室之中,形同軟禁,即便是至尊天子,到此一步田地,也是插翅難飛了。
幽光朦朧,一盞玻璃宮燈將整個靜室照得略有些亮,皇帝卻覺著這裡是一間囚室,一間囚禁皇帝的囚室。
嗯,是沉香的味兒……沒錯,丹房靜室慣常燃點的香料之一。
有定心寧神之效的沉香,並不能讓皇帝安寧,他其實還可以稍微活動,但很是吃力,當他咬著牙試著掙扎坐起,稍一動彈,便是一陣頭暈目眩,渾身軟綿無力。
身陷絕境,皇帝不再試圖掙扎,冷靜地思考著自己的未來。
情勢很不妙,被暗算的他,精氣神渙散,現下的清醒也許只是曇花一現,在下一刻他又將重歸迷亂,任人擺佈,他現在唯一能夠爭取的事情——就是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察覺和發現他這個傀儡皇帝,曾經在這個時候清醒過。
身上沁出一層冷汗,皇帝眼神在昏黃的燈光裡隱晦的變幻,臉上偶爾湧出一抹掩飾不住的怨毒和陰沉的神色——皇宮大內之中,還有誰值得他相信,值得他托以腹心,寄以希望呢?
腳步聲橐橐入耳,皇帝放鬆肢體,氣息徐斂,臉上掠過一絲陰冷神色,轉瞬即逝,心底深處卻在狂怒地發出可怕厲號。
眼中可怕的森冷光芒驟然消失,身在危境,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不能引頸待死,只能行那假癡不顛之計,裝瘋賣傻,矇混一時,待機而動。
他不能絕望,他要為自保翻盤而孤注一擲,賭這一局。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不都是注定在生死兩途中左右徘徊麼?
人生自古誰無死?生又何歡?死又何懼?
暈眩在這一刻襲來,緩慢但是堅定而不可抗拒地向全身擴散,皇帝在逐漸失去清醒神識,昏昏入睡。
在徹底昏睡過去之前,皇帝只是在疑惑,朕——為什麼有這麼一小會的清醒?為什麼清醒之後,又重回昏聵?難道是暗下毒手之人,久未出事,故而麻痺輕忽?……
天色漸漸放亮,丹房靜室之內,甚至可以隱約聽到內侍早起的輕微聲音,還有那鳥兒在寒冬北風中艱難覓食,啁啾怨歎的孤寂鳴叫——冬日漫漫,北風呼呼,我的春天,什麼時候,會來到?
紫禁宮城西面,太液池三海橫亙,中有萬壽山、犀山台、團城錯落點綴,一池三山,煙波浩緲,其中廣植芙蕖荷菱,沿岸亭台樓閣,美輪美奐。
每逢夏秋時節,芙蕖接天,花香十里,綠葉婆娑,水鳥啁啾,遙望煙波碧荷,宛如仙山瓊樓。
此刻時值隆冬,池水冰封,一望平疇,卻是一片雪白蕭疏,唯有遠遠近近的松柏不凋,蒼青翠綠,稍存一點半死不活的生機。
有了內線的秘密接應,高福臨混入西苑的想法,很快變成了現實。
數天之後的起更時分,高福臨趁著夜色的掩飾,匆匆來到太液池邊一個僻靜角落之時,十幾**騾拉的冰床,已經候在了岸邊的冰面上,披蓑衣戴氈帽的二十幾個青袍宦官,正在悶頭搬運一筐筐柴炭果蔬、雞鴨牛羊之類的吃用之物——西苑丹房人齒繁多,又養著不少珍禽異獸,每日早中晚都要著人往丹房裡送米糧果蔬等許多吃用雜物,連飲水都要專門送進去。除了肩挑車運之外,冰封之前還可用舟船裝載,隆冬上凍之後則可用冰床,一般都從『積水潭』的偏僻處進西苑三海,從水面或冰面載運貨物比較省力輕鬆,只是需要上下裝卸、來回倒騰,稍微麻煩一些,但宮禁之中也只得這樣了,大內不是誰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地兒,疊床架屋的規矩又多又嚴,是不得隨便放肆的。
高福臨想摸進西苑行事勾當,就得事先弄到可以在西苑丹房中通行的穿宮牙牌,還得弄到可以深入丹房的特造關防和隨駕軍官勇士的冠服袍帶。穿宮牙牌可以讓他最大限度的抵近丹房,而特造關防和冠服袍帶則能讓高福臨混入丹房的中樞腹地,餘下的事情,高福臨能不能順利見到皇帝,就純看他的武技身手和運氣如何了——穿宮牙牌、特造關防和冠服袍帶,高福臨已經通過他自己的一些人脈關係,付出不小的代價之後,事先弄到了幾樣真傢伙,誠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內線安排好進入西苑的諸般關節事項,他就可以混入西苑行事了。
拉冰床的健騾,為了防備騾子在冰面上滑倒,蹄上都釘上了帶剌釘的鐵掌,冰床底下也釘有一些個鐵製小泡釘,與帝國北方的馬拉大車差不多是一樣的行頭。這樣的冰床被騾子拉著在冰面上滑行,若是放韁疾走,快得簡直像在飛一樣,鐵掌鐵釘與堅冰磕碰,還會發出極有意思的聲音。
宦官們裝卸完吃用貨物,也不管高福臨是何許人——他們這些底層的低階宦官,已經習慣了明哲保身,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徑直驅趕著騾子進發,遲了時辰時,可沒有他們這些人的好果子吃。
在嗒嗒蹄聲中,高福臨無驚無險的混雜在雜役隊伍中,藉著茫茫暮色的掩飾,深入西苑。
松柏樹梢上的積雪簌簌,從北風掠過的顫動枝頭零零碎碎的掉落,化作雪霰、雪粉、雪末、雪霧,冰冷地漫過濛濛夜幕,消滲在陰沉的黑天雪地當中。
高福臨已然蒼老的心,也在簌簌顫抖,血在燒,卻沒有一絲的猶疑,沒有片刻躑躅。
將近宮門,隱忍陰沉如高福臨這樣的積年宦官,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膽怯,鼻息在緊張中不由自主地粗了些許——
幾乎尚在垂髫之年,高福臨便生活在這個宮廷禁苑當中,在這裡長大,在這裡成年,在這裡年華老去。西苑這片宮禁,高福臨並不陌生,裡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心頭,其間經歷了幾代皇帝,多少宮廷風雲變幻,他高福臨才坐到今時今日的位置上。皇宮大內就是一座牢獄,但也是如高福臨這樣的幸運者,得以青雲直上的登龍之階。
說不請其中的原由,饒是以高福臨的隱忍陰沉,久歷宮禁權爭這麼多年,儘管事先他們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以疏通各處關節,並精心做了縝密細緻的安排,且內線再三向高福臨等人保證『萬無一失』,但到了斯時斯地,仍不免忐忑和緊張。
幸好,『燈下黑』的規律,似乎在很多地方都起作用,即便是西苑丹房這樣的宮苑禁地也不例外,守護丹房的大內侍衛,也許是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有人處心積慮地密謀偽造身份擅入宮禁,他們只是例行公事的查驗了每個人的『穿宮牙牌』,就很快放行了,並沒有對雜役宦官中多了一個陌生面孔感覺有異——宮禁中的宦官,畢竟是太多了,多一個兩個生面孔的宦官,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要穿宮牙牌不假,誰願意大冷天的多事呢?有那閒工夫,還不如多灌二兩黃湯下肚暖身。
高福臨就這樣大搖大擺地摸進了『丹房』禁地,很快瞅了個其他宦官不注意的空當,趁勢躍身飛起,竟如一隻敏捷無比的青鶻,縱掠而起,一隻手輕盈地在簷椽瓦口上一搭,已躍登屋頂,與夜色融為一體,順著屋脊蛇行鶴伏,忽停忽行,倏然已到一堵近四丈高的紅牆之頂,牆下植有槐柏大木數十株之多,高福臨撲下高牆,如鳥移枝,穿樹行杪,樹盡而登屋,屋盡已登樓,飛奔如魅,猶如插翅,疾掠無聲,完全不露行跡,瞥然已不知所在。
「尚可將就了。」
飛掠騰空,過屋越房之際,高福臨亦不無得意於自家身手的矯健,這淡淡一句,雖微不可聞,卻也是真實的心聲寫照——高福臨在畸門『陰符握奇』心法的修為上,平生亦是頗為得意和自傲,雖然這麼多年未曾再顯身手,筋骨卻未見任何衰朽之態,在他而言,雖然年華老去,深不可測的一身武技卻仍足以讓他睥睨橫行,任是誰都不敢小瞧他一個人的份量。宮中畸門中人之所以極力排擠於他,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何嘗不是忌憚他高福臨的武技修為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俗話所謂『出頭椽子先爛』,這道理正應驗在高福臨身上,年輕時的輕狂,種下諸般惡果,直到『跌倒』之後才學會強抑本性隱忍自保,也才養成了他的陰沉之性。但還有一句話也應在了他的身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隱忍多時的高福臨終究還是有忍下去的時候,時光催人老,他的年歲已經老大,若不能在長久沉默後爆發,就只能在沉默中慢慢消亡了,這便是他的無奈。
高福臨飛奔迅捷,有如離弦之箭一般,但又悄無聲息,不帶出任何可疑的聲息,在宮殿屋宇之間奔走騰越,不消眨眼工夫,健捷如猱,沿著樓角而登,頃刻至顛,貼著脊檁,疾趨而行,逾十數重垣,始達一處庭院,燈輝室中,而門緊扃,高福臨腳下借力飛起,空中微微一頓,踴身躍下,直立挺然,穩穩地落在了庭院之中。
庭院中有一造型古拙的葡萄架子,這個寒冬時節自然沒有籐蔓纏繞果實掛枝的天然生趣,只有虯突盤屈的粗壯老籐兀自編織著蕭疏幽冷的況味,另有一番韻味。
在架子下設了石案石墩,石案上還擺著樸拙無華的一把紫砂茶壺和茶盞等物,此時此地,很是可怪。
高福臨神態自若,逕直落座,拿起案上茶壺茶盞自斟自飲。
猛抬頭看時,一個紅袍玉帶的老太監便悄無聲息地赫然站在了高福臨面前,氣派與一身青袍青襖,顯得寒酸卑微的高福臨迥然不同。
門戶緊闔,燈光透窗而出,忒是昏暗,佇立庭院中的兩人,映在地上拉得長長的影子影影綽綽,搖曳飄忽,仿如幽魂。
兩個人都沒有理會房中有沒有不相干的人在——事實上,這處庭院,房中點著燈火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空曠庭院才是彼此見面的真正地點。在這『西苑丹房』所在,閉門密談反易引人疑竇,『大庭廣眾』之下卻可從容掩飾真正意圖。
一開口,老太監的聲音卻清亮柔軟得宛若少女:「老高,你也忒小心了。」
高福臨瞥了一眼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那陰影裡還隱藏著一個黑色身影,「你不也帶著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