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京師的那潭渾水(3)
老太監尖聲低笑,道:「老高,這次便勞你來做這事,丹房裡邊,已經安排妥當。不出意外的話,面覲皇爺的機會很大,其他的,就看你的了。」
彼此都很清楚,現在的皇帝身邊,裡外裡都是內廷當時得令那一派的心腹親信,圍得水洩不通。他們這一派,是內廷中被孤立被排擠的一派,想要面覲天顏,不知費盡他們多少心力和代價才能得到一個絕好的機會,然而到最後那一步,還得借助於高福臨那一身足以自傲和得意的武技修為,才能突破重重警戒,面覲皇帝,其中的危險之大,自不待言。之所以讓高福臨來做這個事,也是看中高福臨這個神官監掌印太監,一向為人『隱忍低調』『孤僻離群』,即使事情敗露,也不至於拖累派系中太多的人——他們這一派系,還能掌握權力的人不多,能夠孤注一擲的賭注更不多,損失其中任何一個人,幾乎都難以承受,也就只有高福臨是他們當中勉強最適合的人選了:武技修為出類拔萃,為人行事又孤僻、離群、低調、隱忍,以某些明面上的理由作掩護在暗中做一些事,既不容易暴露真實意圖,而且旁人也容易忽略其中一些異常徵候,不致啟人疑竇,引來相關人等的警覺。
高福臨卻沒有絲毫猶豫辭讓,竟是一口答應了下來:「君危主難,咱家定當不辱使命。」
老太監也不廢話,一一交代了幾件具體事項,叮囑高福臨一定要拿到皇帝的密詔,這是他們密謀中重要的一環,至於將皇帝從『西苑丹房』中『救』出,那是下一步的事兒——現在還不能馬上將皇帝從『丹房』中『救』出,那會打草驚蛇;『救』出皇帝,只能在他們即將舉事之前動手方可——所以需要得到皇帝的密詔、口諭,卻暫時不作『救駕』之圖,誠是所圖者大也,不準備妥當、謀劃周全,他們這一群當事者怎肯冒此大險?
正說話間,一道黑影自牆外飄然落下,點塵不驚,夜色籠罩之下,森然可怖的氣勢如寒泉沁骨,橫彌**!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皇帝親自選拔的御前隨駕軍官勇士,在展皇后垂簾聽政以來,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原來『隨駕軍官勇士』中的老人兒幾乎被抽調差遣,換了一個遍,即便是原來忠於後黨派系的親信軍官勇士,也被展皇后差派委任去掌握控制上直親軍二十二衛、神機營、神樞營諸京營驍勇和邊軍番上宿衛的精銳營兵。現在展皇后身邊扈從警蹕的便是因平虜侯雷瑾而來的所謂『欽賜五百女衛』(人數早已不止五百之數),其下才是大換血之後的『御前隨駕軍官勇士』,再下才是帝國『制度』中的一應大內侍衛,比如某些大內供奉、鷹揚左衛、鷹揚右衛、錦衣府,以及設在西山武學的教師爺和供奉等。『御前隨駕軍官勇士』現在是後黨私人,但他們所擅長的武技心法並沒有變化,仍然是帝國宮廷西山武學一脈相承的諸多秘傳法門之一,比如這個黑影形諸於外的『血海長驅』心法,以高福臨之能,一眼就能看破其中端睨——雖未臻於逆返先天之境,黑影的實力,在高手林立的『御前隨駕軍官勇士』中也不多見,足夠強橫了。
此時此地,一個擅長『御前隨駕軍官勇士』不傳武技的黑影,忽然現身於他們的秘會地點,就是高福臨亦不禁驚訝一聲:「咦?」
老太監揮了揮手,開口解釋道:「這位是我們自己人,丹房隨駕軍官勇士的現任上直領班之一,今兒晚輪值宿衛,老高你隨他去,有他從旁掩護,你此去可得許多便宜,省去若干麻煩。有道是『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以前一直不告訴你這個,勿要責怪啊。」
高福臨默不作聲,老太監便一揮手問那黑影道:「裡面如何了?」
那人拱手說道:「一切就緒。」
然後便以刻板而毫無特色的聲音,一宗一宗地說了各種準備情形和應變事項。
高福臨默然聽著,記在心裡,對著老太監拱了拱手,「這就走了。」
老太監欲言又止,看著高福臨的身影鬼魅一般消失在庭院中。
也許是因為內應和準備充分的關係,高福臨進入『西苑丹房』中樞地帶的過程,幾乎沒有什麼障礙。
西苑丹房佔地廣大,真正的中樞地帶前後經過數代帝王的整修,花園、門廊、亭台、小橋、水榭、樓閣、假山、香徑、樹蔭,屋裡有房,房內有室,室中有廳,廳裡有軒,勾連繁複、曲折幽深,比迷宮還迷宮。
若不是高福臨對西苑丹房並不陌生,又有內應提示和掩護,想要深入『丹房』中樞之地,那是不可想像的。加上展皇后近期正好微服出城,巡視京營驍勇和邊軍精銳的營兵,帶走了大量親信心腹,因為這,才給了高福臨等人以可乘之機。
『丹房』中樞腹地,戒備森嚴一如既往,但因為守衛力量的精銳人手大量離開,外圍留守的人手急劇下降,警戒上的漏洞水漲船高,這就給了高福臨絕佳的機會,得以草木不驚地潛入中樞,只有緊鄰『丹房』腹地深處的警戒力量,仍然保持著往日的水準,但沒有了外圍警戒力量的翼護屏蔽,僅憑中樞腹地人手緊張的那點留守人員,已經不足以阻礙高福臨的入侵。
子時之後,費了不少時間小心避開巡邏警衛的高福臨,如同一隻巨型守宮一般,頭下足上,小心的從房間頂上被撬開的承塵隔板中滑了出來,手足並用地貼著牆壁,輕盈而靈活地落在了地上,舉手之間,暗勁湧發,將一撮**粉末倏仍然無聲地捲入帳幔中,一連串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卻如鬼魅夜行一般悄無聲息。
聽著帳幔中微不可聞的呼吸聲變得更加緩慢綿長,高福臨在黑暗中微笑,然後慢慢推開門戶緊闔的禪房靜室,走了進去。
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見了趺坐有榻上的皇帝,看見了那雙熟悉而又覺得陌生的眼睛。
皇爺!
高福臨長出了一口氣,就在幽暗的燈光下跪拜參見。
「奴婢死罪,皇爺受驚了!」
帶著一抹狂喜之色的眸子,兩行淚已是撲簌而下,老淚縱橫,無聲輕彈。
皇帝有點驚愕地看著黑暗中的人影,似有所覺,但轉瞬垂下眼睛,臉色有一絲隱約的蒼白,眼神幻變之間,迅速變得呆滯無神。
「……」
聽著皇帝喉嚨裡發出毫無意義的呵呵聲音,卻毫無示下,高福臨有點著急,束音成線說道:「皇爺,情勢緊急,不容耽擱。奴婢神官監掌印太監高福臨,還請皇爺即刻頒下密詔,俾使奴婢等有所憑依指望!」
皇帝踞坐不語,緩緩地歪倒在床榻之上,毫不理會。
寂靜的夜裡,高福臨心中格登一跳,這是怎麼了?
若有所疑,若有所覺,高福臨心念百轉:難道?還真是被人以藥迷惑了心智?或是中了什麼邪術厭勝?
事急從權!
高福臨一咬牙,再不顧什麼上下尊卑、綱常禮教,倏然一閃,已到了床榻邊上……
時入隆冬,天氣愈寒。
端坐在南窗大炕上的展皇后,身上罩了件石青銀鼠褂子,粉光脂艷,雍容華貴。
鋪著新猩紅氈的炕上,設了大紅彩繡靠背引枕,搭著黑狐皮的袱子,晨光從窗欞中照射進來,將坐在大白狐皮坐褥上的展皇后,映出一圈朦朧光暈,襯得越加的艷若鮮花,曼妙風流。
當地放著鎏金琺琅大火盆,火炭紅紅,亂散幽香,展皇后的兩邊又鋪了皮褥,坐了皇貴妃顧氏和周氏。
是日軍次昌平,駐蹕於當地皇莊。
展皇后這趟離京,說是微服出巡,實際上她並沒有真正露面,遙領軍事、冷眼查察而已,這就是她身為女人的難處了,即使當政柄權,也很難拋頭露面,只能依賴親信太監和其他心腹在幕後遙控大局,何況展氏一黨以詭譎的旁門手段『竊國』當權,更是不能公諸天下的隱秘。在京師情勢日趨緊張之際,展氏冒險離京,微服巡視,目的就是為了確認京師附近駐軍的忠誠,牢牢掌握住軍隊——展氏一黨要想在未來的京師危局中勝券在握,屹立不倒,掌握住刀把子才是最最要緊的事項。
就在上個月,好幾個上本參劾的翰林,因為『出言不遜』被朝廷降旨廷杖,兩個翰林各受廷杖六十,削籍為民,永不敘用。另外兩個翰林官員則因『言辭孟浪』,廷杖八十,充軍邊省,終身不赦。廷杖本是太祖開國時所設,幾百年沿襲下來,如今已成祖制,官員受刑不過者往往立斃杖下,倖存者也臀肉無存,留下永久殘疾。然而,那些外朝文官,不管是東林黨、復社,還是齊黨、楚黨的官員,都擺出一付「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架勢,言辭激烈的參劾奏章,依然像雪片一般飛進宮去——在不少外朝文官的心目中,因為上本奏劾而受廷杖是一種士林榮譽,被廷杖而死的人是儒林烈士,被廷杖致殘的人則是儒林大賢,殉道赴死、惟恐人後的文官向來就不缺少。
本來文官上本參奏,因言詞孟浪,有失體統而遭廷杖責罰的事情,帝國皇朝歷代以來都不少見,但是內廷後黨的智囊謀士們這一次卻覺著事有蹊蹺,曾經密令皇室密探們著力打探其中緣由,雖然始終不得要領,後黨的智囊謀士還是從種種細微跡象中,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情勢有所洞察,知道京師中各方勢力長久以來的龍爭虎鬥,很可能面臨徹底攤牌的局面,因而謀士們才有了暫時離京巡視、暗中部署應變的提議,一來展皇后可以借離京巡視的機會觀察京師附近駐軍的人心向背;二來可以給某些暗中潛藏心懷叵測的人一個攪風攪雨的『絕好機會』,後黨才好『引蛇出洞』,俾以『後發制人』、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如果展皇后一直守在京裡,那些心懷異志,意欲渾水摸魚的人,難免有所顧忌,放不開膽子搞陰謀詭計。
透雕漆几上,擺著幾個五彩細瓷碟子,盛著些桃花燒賣、果餡頂皮酥、上用果餡椒鹽金餅、玫瑰鵝油餅之類的精美點心,但皇貴妃顧氏和周氏顯然更中意『衣梅』的滋味一些——這種用藥料和蜂蜜煉製,再用薄荷桔葉包裹,細甜有如飴糖的『衣梅』,都是江南杭州府上貢的南貨,味道細膩,回味綿長,在北地也是一般人吃不著的稀罕物兒,宮廷裡的貴婦人都愛這一口吃著玩兒的零嘴。
正襟危坐的展氏,就沒有顧氏、周氏那麼輕鬆了,剛大早起的,京裡留守密探們的密報就到了,話說昌平府與京師的距離委實算不得太遠,昨晚上發生的事,今兒就保準能在展氏跟前稟報事由始末,如何定奪決斷,亦在展氏一念間的抉擇。
旱災、蝗災、澇災,糧食歉收,兵連禍接之外,官府考成、京察唯以催科完賦為要,逼勒庶民可謂苛厲,誠所謂『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中原白衣、橫天紅旗剿而不滅,越剿越多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於吏治苛政,積重難返,再遇水旱天災,時疫屢起,饑荒日甚一日,**天災兩相壓搾,窮漢饑民實在難求活路,逼上梁山嘯聚掠食也就在所難免。而這京師裡頭,亂象紛呈,各種勢力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內廷後黨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吏治整飭機會都不容易。
帝國皇后展氏這幾個年頭,在深宮大內中當權柄政,在其位而謀其政,幕後雖有不少智囊謀士出謀劃策,眾多奇人異士從旁襄助,仍要感歎一聲:「為政不易,寬猛皆難!」
要維持龐大的軍政衙門官署,官員顯貴的俸祿廩給、營兵糧餉、戰陣軍械,諸般種種在在需要開銷花費,錢糧最為要緊,徭役也不可或缺,這些不靠催科征派又將如何籌措?但在吏治昏亂的積弊得到有效治理之前,官府的催科征派又很容易成為變相的苛政,往往正賦之外,尚有稅捐;稅捐之外,尚有征派;私征不已,濫派不止,以致民不聊生,遍野哀鴻。內廷後黨在吏治和催科之間進退兩難,展氏雖有奧援強助,亦不過勉強維持朝局而已,國用財賦暫時還只能仰給於江南漕運和京倉儲糧,但是江南歷年大災不斷,京糧漕運已是輸運為難,勉強維持而已,一旦天下有變,京師依賴的江南漕運突然中斷,也是大有可能的。實際上僅控制著山西、北直隸、山東和河南部分府縣的內廷後黨,如何整頓朝局,如何另辟財源,都是他們為之憂心不已的事情,但迫在眉睫的還是京師畿輔那如同地火岩漿一般的權爭情勢,不徹底解決這個權力歸屬問題,其他什麼吏治變法政治清明都是無從談起的。
面對京師錯綜複雜的權爭情勢,展氏甚至有點羨慕西北的平虜侯雷瑾了,僻處邊陲的平虜侯府,可以翻雲覆雨,征討不臣,我行我素,不用太多顧慮——西北邊陲雖然諸族雜居,矛盾重重,但絕對不會像京師這樣,有那麼多的包袱,有那麼多的牽扯,有那麼多的權衡,更不會像展氏一黨這樣,成為帝國各方勢力的眾矢之的。
「司設監的吳亮一直沒有動靜?這太可疑了!」
對於密探們的奏報,展氏蹙起嫵媚的彎眉默然思忖著,司設監的掌印吳亮等人,一直與後黨一派齟齬不斷,又與外朝文官遙相呼應,沒事都要找點事,如今展皇后微服出京,他那起子人怎會這麼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