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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卷 第一章 凡人的煩惱(3) 文 / 金龍魚

    第一章凡人的煩惱(3)

    西江老表在這廂吞雲吐霧,巴嗒完幾口旱煙,過了把煙癮,又趕忙回去招呼食客,雖然這時已經過了飯點,但也說不定還有零散的販夫走卒要走來『打平伙』,圍爐開吃的。

    話說甘露二年,從江南中原往西北遷徙的移民很有不少,當不少人還在遷徙途中備嘗艱辛之時,另外一些先行遷徙到西北幕府治下的移民,卻在熱火朝天的忙碌著。

    農家耕作,四季辛苦,開春下肥犁地,夏秋收割,到了冬天,其實也不得閒,比如新近遷徙到西北延綏一帶的少量移民,他們就得在這黃土地上打水窖,目的是為了抗旱——這是蒙遜長史發現、總結,並在西北河隴一帶大力推廣開來的民間草野智慧,這並不需要諸葛個個孔明亮的七巧智慧玲瓏心,只需要有一雙善於發現的眼睛和推廣實施的心胸心魄。

    本來,延綏一帶,戰亂之後,地廣人稀,已經被堪輿署劃定為畜牧狩獵區,也是平虜軍年度野戰操演的『大訓』之地,大部分地區禁伐禁耕,一般是不准許安置新遷移民落籍的。因此,能安置在獵區的新遷移民也只有兩種:不是獵民,就是牧民,人數也很少,安置於延綏一帶的還主要還是平虜軍中因傷或者老病退役的老兵,每一戶也都分到幾千上萬畝的土地莊園,成了地道的新科地主。

    當然,獵民和牧民在狩獵放牧之外,也要吃糧食,少量駐守的守備僉兵也要吃糧食,兵法云:『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所以延綏原來的軍屯、民屯乃至官私田地,除了瘠薄缺水之地全都拋荒之外,但凡原來水肥豐沃的熟地,也大都保留了下來,主要由當地落戶的獵民、牧民,驅使一些恭順服從的奴隸耕作放牧。常駐當地的守備軍團負有彈壓奴隸作亂之責,因此按二十稅一的規矩,抽取莊園的糧食收成,作為軍糧收儲,由長史府相關衙署代收並就地轉撥給當地駐軍糧倉;獵民、牧民手裡的餘糧當然也可以作價賣給長史府,畢竟每年大訓,大軍雲集,從他處調撥糧秣總是很累人的,就地買糧,加上可由當地落籍的獵民、牧民代軍儲糧,亦可省去官方很多人工費用,長史府又何樂而不為呢?

    延綏原本比較乾旱缺水,現在人煙稀少,用水的問題也就不那麼尖銳了,但是水窖仍然重要,人畜飲水、耕作用水也還在很大程度上仰賴於水窖儲水。這個地方,就是夏收雨水,冬貯積雪,年年窖塌,年年打窖,抗旱打窖也就是必需的農活。官府修的水利河渠只能惠及沿岸能夠通達的地區,而水窖就靈活方便得多了。

    這『打窖』得有窖把式指導,最好是用到『三合土』防滲漏,但造價未免高了些,因此民間多半還是舊法打水窖的多。

    『打窖』現在當然都是驅使奴隸勞作,畢竟打窖的時候塌方,把主人家自己給壓著,就划不來了。誰都知道,這水窖每年都會塌方,若是在打窖的時候塌方,那可就是大埋活人,九死一生的禍事了。

    譬如新安置的張家莊園,這是甘露元年新遷入的一戶湖廣移民,因為他家老六兒子因罪充軍西北,在塞外與韃靼人作戰時戰死,其妻其子自有西北幕府的撫恤蔭庇和慰問賞賜不提,又因其戰功卓越而特授其家父母兄弟總共一千畝的肥沃熟地,並舉家遷來延綏,這樣的『獵戶』人家,擁有千畝肥沃土地,還算不算是『獵戶』真不太好說。

    張家正在挖掘打造的水窖忽然塌了——這與張家老六的戰功沒有一點關係——總之,地動山搖一般的震動,讓張家所有的新科奴隸主和奴隸都驚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奴隸麻著膽兒,爬在窖口沿上大喊,可惜窖下卻是無聲無息,顯然在窖下的好幾個奴隸都被深埋窖底了。

    水窖不能當埋人的墳墓,塌了就得把人從窖底下扒拉出來,再者說那地方裡甲、民爵士和巡捕營都要來人查驗屍體,填寫『屍單』,監察院和『懷仁社』也要派人來問清事由始末,多方簽字畫押,才算是官府認可的奴隸『正常死亡』,奴隸主是不能自行將死去的奴隸草草埋葬了事的。張家的老大兒子,就在奴隸中指了兩人,說道:「下窖去扒拉出來,成了給你們兩個提前五年脫奴籍,再多算一年口糧。萬一失手,也由你們家的人接著。我張家說話算數!」

    這剛塌方的水窖是很危險的,張家的大兒子就算以前不知道,現在也早打聽清楚了,所以他要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雖然奴隸可以強行驅使,但真要苛刻過分,激得奴隸作反,他家的紅火好日子不就沒了嗎?張家老大雖然只識彎弓射野豬,真沒有讀過書,但心裡的算盤珠子,打得可不比誰差。

    兩個奴隸雖然明知危險,卻也不能不聽使喚,況且還有重賞——至少在奴隸的眼中,早一天脫了奴籍成為平民,這就是重賞了,西北平民能過上什麼日子,奴隸們自然看在眼裡。何況還可以多算一年口糧,失手了還可以讓家小提前脫了奴籍——怎麼都要咬牙搏一搏的,奴隸提前脫籍的機會並不常有。

    結果不出意料,兩個奴隸雖然將活埋在窖底下的幾具屍體陸續扒拉上來,其中一個奴隸卻因為水窖的再一次塌方,自己被埋在了下面,最後掏上來時,腦袋都給壓碎了。

    張家老大倒未打算對奴隸食言,他也不敢失言。且不說巡捕營、監察院法度森嚴,就是那主要由儒生組成的半官方『懷仁社』,在張家老大眼裡也是威儀赫赫的『官府衙門』,不是他個小老百姓可以得罪的——話說張家一朝暴富,張家老大訖今還沒有完全適應地主大戶的身份。

    只是死了幾個奴隸,還得再買,這一進一出的『財產』損失讓張家老大很有些肉痛,雖然這在整個西北,奴隸因為各種意外而死亡的例子,司空見慣,太過平常了。

    張家老大的算計,反正這奴隸死了,損失已無可挽回,乾脆再出點錢善後,收買一下人心也是好的。

    奴隸死了就死了,有沒有棺材本來沒有意義,好的也就是一張蓆子卷包埋人,隨便葬了;待遇差點的話,那根本就是直接在地裡挖坑埋了,給莊稼當肥料。

    張家老大想了半響,道是這人死為大、入土為安,還是吩咐奴隸用杉木打了幾口白皮棺材,裝殮那幾個因為打窖而死的奴隸。

    至於後來奉命下窖扒拉屍體,而被壓死的那個倒霉奴隸,張家老大更是特別吩咐準備一口比較好的黑漆棺材,好好下葬。

    餘下的事情,就等衙門裡驗屍了。

    象張家莊園這樣意外死幾個奴隸的事情,西北其他地方也時有發生,都是平常的很——不管高低貴賤,這人死燈滅的事情,總是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有幾家歡喜,就有幾家愁。苦樂不均,才是人世間常態。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煩惱,為生計,為餬口,為求財,為了夢想或者妄想,說白了就是因為『鳥為食亡,人為財死』的**,而生一切煩惱。

    孔聖人所謂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其中說的『君子』未必就比『小人』高貴,但是不用為生計奔波勞碌的『君子』,有條件也有本錢超越低層次的『利』,他們可以純粹的去追求形而上的、非物質的一些東西,比如『仁』,比如『義』,比如『長生不老』,比如『玄』和『禪』,比如『兼濟天下』『經邦治國』『捨生取義』『先天下之憂而憂』等等之類。這是身為思想先驅的『君子』,應該而且有義務超越一般『小人』的眼界,心胸氣魄要有高於而不是低於一般人層次的自覺和自我要求(或者說必須具備真正的精神貴族情懷,才是理想中的儒雅『君子』)——所謂明者見事於未萌,智者圖強於未來,這才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真正要旨所在,而非其他。

    雷瑾從來不是什麼溫潤如玉、外圓內方的儒雅君子,雖然他從不用為生計發愁,也有條件有本錢超越低層次的『利』,但是他在江南掀起連番風雨,卻仍然像這世上大多數凡人所追求的那樣,為的也只是這一個字:利!

    當然,雷瑾所追求的是他自己心目中的「利」,與小人物汲汲於一日生計的蠅頭小利是大不相同的。

    雷瑾最近也如凡人一樣的煩惱著,雖然在江南,他並非沒有收穫,主要目標也大體實現,但江南之行總是讓他感覺束手束腳,這令雷瑾相當的無奈。

    針對山海閣而費盡心機部署的『借力打力』,結果因為雷氏元老院和佛道戒律會的中途插手,搞出一敗而俱傷的結果。

    山海閣方面困獸反噬,加上『小雷音洞府』、『兼愛城』、『千音廟』方面也插了手。除了雷瑾方面的人馬之外,雷氏元老院、戒律會、武當派、蕩寇盟、山海閣、小雷音洞府、兼愛城、千音廟等都參與插手進來,這一場多方亂戰,雖然殺得腥風血雨,日月無光,到最後也只能各自收手罷戰,暫時不了了之——『山海閣』固然損失慘重,連『首座大子』田襄子也遭到重創,數年之內休想與人動手,但也逼出了山海閣三鉅子之一的『白衣神君』親自出馬;但其他的亂戰參與方,也同樣各有損失,除了一地的死屍,誰也沒有佔據絕對上風。

    在那之後,雷瑾方面與山海閣等一干魔道宗門一直糾纏不清,維持著你攻我殺的態勢,暫時看不到什麼偃旗息鼓的跡象;而與武當派、蕩寇盟的暗中較量交鋒,也未有窮期,彼此都在等待著好的出手時機。

    更讓雷瑾煩惱的是,西北方面目前與南直隸西江總督衙門的良好『合作』也出現了裂痕,顧劍辰也專門遞了話,希望雷瑾『適可而止』——不用說,雷瑾私下裡的一些『小動作』已經逼近顧氏家族和顧劍辰本人的最大容忍限度……

    佛道戒律會、江南幾大豪族也分別傳了話過來,不希望江南再這樣亂下去——雖然,雷瑾並不認為自己應該對江南亂象負全責,但他人可不是這麼認為的。

    雷氏元老院方面,雖然對山海閣等魔道宗門的態度非常強硬,但在其他事項上仍然保持著一貫的曖昧態度……

    ——顯然,江南各方勢力,誰也不願意看到眼下的混亂態勢,繼續在江南蔓延下去!

    被視為江南亂象始作俑者的雷瑾,一時間竟然因此成了眾矢之的。

    這怎能不叫人鬱悶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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