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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卷 第一章 凡人的煩惱(2) 文 / 金龍魚

    第一章凡人的煩惱(2)

    霍起愣了愣,心說他怎麼知道這個?隨即省悟,想必是西遷移民的船都曾在重慶停靠過,這老表見得多了,再說一起『打平伙』的這幾個熟人都是西遷的移民,他這老表還猜不出個子丑寅卯麼?不管是自願西遷的,還是象霍起這樣被強逼著西遷落籍的移民,多半都是舉家舉族遷徙的。像霍起這樣能得到相當「優遇」,被允許獨自上岸去採買日用雜貨的,大多也都是有一技傍身的工匠、商賈或者讀書人,他們的家人被控制在『麻城約』手裡為質,當然也不怕他們跑了。因此,他這贛州老表不難推測出他是舉家西遷落戶。

    歎口氣,霍起搖了搖頭,「是啊,說來話長了。」

    那攤主瞧了瞧霍起,心裡約莫猜到了一些因果,遂笑道:「老表看似有些不情不願,凡事都還是想開些好。哎——老表,你以往是做什麼營生的?啥?裁縫?哎呀,老表你既是裁縫,還有什麼可愁眉苦臉的?裁縫,現在是西北幕府的香餑餑啊,到了地頭,不管是官府,還是大商社都搶著要啊,包你一家老少,吃香喝辣一世不愁,搞不好還能授爵,西北幕府不但有減稅優待,每個月還額外給你發津貼銀子。

    不像我啊,沒別的營生本事,只能靠這小攤擔掙一家人的吃喝錢。今年開春以來,從江南西遷落戶的,工匠、商賈、讀書人、流民,好多都是一家一族的遷徙呢,差不多每天都有好幾船。今年一年,光是過路客人的吃喝,我這個小攤擔算是賺了不少銀子,但重慶府賺了幾萬兩銀子的也不在少數啊。現在,在重慶府開個店面,銀子花費可不少。開一間店面的錢啊,像我這樣的,還得攢幾年銀子才夠吧,到那時還不知道店面價格漲不漲啊。哎——」攤主羨慕的話語裡,甚至帶著點妒忌的味道了。

    「這是怎麼說呢?」霍起聽這一番話驚詫起來,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好事?

    「老表你是不知道啊,如今西北幕府治下,官府和軍中所需諸般衣被、靴襪、手套等織造物料,一年的採辦額度,多到你沒辦法想像,而且,造辦商權都一律由民間有力商社『竟投撲買』,承辦各色官需、軍需物料的『標的』。這些光靠包買商人四處收購女紅,是沒辦法滿足採辦額度的。所以官府工場和各大商社的作坊工場都在全力趕工,織工、裁縫師傅,現都搶手得很吶。」

    聽攤主這麼一說,霍起很是驚異:「官需、軍需就能用得了那許多的物料?」

    「哎呀,老表你怎麼不相信呢?這還能哄你嗎?」攤主用看到了白癡一樣的眼神看著霍起,扳著指頭,一一道來:「你看,光是軍需物料,像什麼手套、頭罩、綁腿、鞋墊之類,凡是塞北軍隊配發的衣被等物,防風的、防寒的、保暖的,等等,都各有要求不同,需要依照官府規定的織造法式,大小、厚薄等劃一規格,特別織造。但有不合乎官定法式之處,不予驗收入庫。小到手套、頭罩、綁腿、鞋墊、毛制靴襪、羊皮護腿、羊毛氈護腿、羊毛氈護膝、羊毛氈長靴、羊毛織造的內衣、生絲內衣、皮風帽、棉風帽、棉圍脖、手爐棉套、水囊棉套、腰帶,大到棉襖、棉褲、羊皮襖、斗篷、羊毛氈披風、臥龍睡袋、羊毛軍毯、軍棉被、羊皮軍帳等等,但是兵卒身上穿的,無不依式特造。西北工場作坊,一年趕工都做不完吶。」

    「慢。你說什麼?那什麼『內衣』,還有用羊毛、生絲織造的?」

    雖然『內衣』這個詞兒,霍裁縫聽著耳生得緊,但大概意思還是一聽就明白,總不出貼身貼肉的褻衣那一類就是了:「難不成——西北的冬天,下的雪不是雪,是下的金粉不成?哪裡來的銀子錢花使?什麼內衣,還要用羊毛、生絲的料子?還有鞋襪?難不成,西北盡養的是富貴兵?怎麼會這麼費錢?」

    那攤主呵呵笑著,答道:「到底怎麼回事,老表我也不清楚。只是聽人說,羊毛織造的內衣最好,利於冬季野戰,生絲就要差一點,但也能湊合著穿。好像說是那棉、麻料子的,一出汗就貼在身上,容易讓人發冷,甚至凍僵,冬季野戰最是害人不淺。聽說,塞北沙漠的晚上,冷風就像錐子一樣,棉襖棉褲穿在身上也不怎麼頂事,所以棉、麻衣料的內衣,一有汗濕就得趕快換掉,要不就會凍傷凍死。而且我還聽人說,生絲料子的還能防箭傷,雖然現在神機火炮厲害,但能防箭傷也是聊勝於無了。」

    「難不成,那弓箭還射不穿一層衣服?那不成神了?」旁邊有人搭腔說道。

    「不是射不穿,我也是聽人說的,大概是那箭頭兒,會連絲綢一起扎進肉裡,金瘡郎中一拉就拉出來了,箭頭不容易斷在肉裡,容易上藥包紮吧。幾百年前的蒙古韃子,聽說就是這樣的。」攤主解釋著說道。

    又有人隨口問道:「老表,你這都是聽誰說的?就不怕官府差人逮了你下獄?」

    「呵呵,通政司掛了號的說書先生、彈唱先生,他們說得,我等小民自然說得。新聞小抄上也有登呢,怕啥?《每日新聞》、《重慶小抄》上都有,行商坐賈常買去看的。」攤主意猶未盡,又道:「老表啊,就不說塞北將士需要的寒衣,就是在雲南、貴州,軍隊也有很多採買事項。南方濕熱,防蚊蟲叮咬的手套、頭罩、綁腿、蚊帳,還有草鞋、木屐、雨衣、雨傘、蓑衣,防雨水的背囊、羊皮軍帳、毛毯、披風等等,需量很大。再則說,還不光是軍府的大量採辦,西北的軍將士兵,軍府是允許他們自己出錢從商人手裡,購買添置各色制式衣帽什物,所以在軍府採辦之外,士兵自己買的東西也很不少。這裡邊很多軍需物品,就都需要裁縫縫製,正是老表你發達的機會啊,不要錯過了。」

    「哎呀,這簡直就是南征北戰的架勢——」霍起感歎。

    「可不是嘛,我還見過許多戴著防蚊頭罩宿營的兵,一個個坐在地上就睡著了,還打呼嚕。」攤主揮著手加強自己的語氣,在眾食客面前誇耀起自己的見識,相當的不遺餘力,矜持地收穫著食客的驚異,得意於少少成就的感覺。

    「哎,除了裁縫吃香,還有別的什麼吃香啊?」有人急急問道,「真有你說的那麼好,那還種田幹嘛呀?」

    「不說裁縫啊,像什麼鐵鍬、鎬頭、木碗、錫杯、飯盒、葫蘆、水囊、粗瓷飯菜碗,等等,但凡衣食住行用得到的東西,西北幕府都有大量的採辦。各行各業,只要跟官需物品、軍需物品沾上一點關係的人,都能發財。工匠、技工現在都非常搶手,身價百倍。譬如那些做薰肉、臘肉、鹹肉、紅糟、硝肉、乾肉、乾肉松、干奶酪、黃油、羊油、炒米、炒麵什麼的,只要手藝嫻熟,各大牧場、還有商社、作坊都爭著聘請,現在都一個個發了財了,軍府可是每年都要大量採辦儲存這些,以充軍糧的;至於種田,如果你大小是個地主的話,種糧食其實也賺錢,軍糧是大頭啊,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軍中人吃馬嚼,一頓都少不了。你要是有能力在西域塞外圈上一塊地,還能保住不被他人搶去,那就鐵定是你自己的地了。如果交一筆『照磨』銀子,西北幕府還可以發給正式公憑執照,即時承認土地的歸屬所有,就是打官司都不怕了;如果你自己個拳棍厲害,真有兩手把式,又吃得起那份餐風露宿的苦,至不濟還可以拉一幫人去販賣奴隸啊,只要不是我中土人民,隨便你買賣,官府幾乎都不過問。」

    「哇——」一眾食客都聽愣了,在帝國買賣奴隸雖然並不是不可以,但也不是可以公然販賣的事情。雖然皇帝自己家經常幹的一件事情,就是將涉入『逆謀』『叛亂』的犯官家屬和親族,抄家夷族猶不解恨,以至全部貶為奴隸,男的世世龜公,女的世世娼妓,徹底釘死其賤民身份;甚至這樣都還不能解恨的話,犯官女眷還有被貶為下三濫中下三濫的營妓,充當邊軍或者京軍士兵輪流發洩的工具。但除了皇帝這樣干之外,帝國之內要是公然販賣人口買賣奴隸,還是會被有司查緝問罪,也會遭到一些士人譴責。因此,無論是奴隸買賣的雙方還是中人牙子,多半都會串通起來假造賣身契,借口賣家與轉賣人口之間是『至親』關係,謊稱因為災荒饑謹自顧不暇等原因,賣兒賣女賣老婆賣外甥賣侄兒,賣到好人家有口飯吃,不至於餓死等等,反正都要披上一層『救濟』的合法外衣,以逃避官府問罪,至於是不是真有那麼一層『親戚』關係,看在銀子的份上,誰關心這個呢?自然是有真也有假了,這事就是升斗小民也心知肚明。而西北這邊居然在堂而皇之的買賣奴隸,對這些見識不多的小老百姓而言,顯然還是相當震撼。

    「買賣奴隸,官府也不管麼?」有人問道,聲音都變了。

    「我們西北,」攤主有股莫名的自豪,「聽說官奴至少有幾十萬精壯——如果不是雲南等處修路開礦,死了十幾二十萬,現在怕不還有一百幾十萬?嗯,這還不算那些個老實本份,幹活賣力,已經積功贖買了奴籍的二十幾萬男女丁口——這些已經算是平民了。奴隸當中,精壯男丁是勞力,老弱婦孺做雜活輕活,一個都別想輕閒。大莊園大牧場的私奴,據說也有一百好幾十萬,什麼地方的都有,什麼朝鮮人、倭人、呂宋人、琉球人、女真人、韃靼人、阿羅斯人、和蘭人、斯班尼亞人、波圖加人、佛朗機人,有官賣的,也有販奴商隊從別處掠來販賣的。官私奴隸,西北目前以南洋的安南人最多,蒙古韃靼、西域諸蠻、吐蕃諸蠻、雲南諸蠻次之,其他地方再次之。戰俘之外,歷次謀反叛亂的,也多被賣為奴隸。」

    攤主這一番話,令得一眾西遷移民,從骨子裡頭感覺出冷來,忙忙下筷子吃肉喝酒,加上江風寒冷,也再沒有什麼心思猜拳樂和了。

    倒是心情一直有些鬱悶的霍裁縫,聽了老表一席話,心思活泛了些——如果真的如這老表說的那樣,未嘗不是一條發達的路子。千里奔波不為財,那又為的哪般?或者,在這異鄉落戶,也不是太壞吧?

    吃吃喝喝,酒足飯飽,各自算了平伙份子錢,霍裁縫臨走的時候,又跟西江老表攤主討了幾個竹筒小米飯,切上幾節滷水肥腸腸,澆上一勺**湯,舀上一匙辣米油,加上一點蔥花和醬油,捎帶給家裡老少享用,卻只要七個「元亨銅元」,惠而不費,惹得其他食客也有樣學樣,一下子就搶光了攤主準備的一大籮筐的竹筒小米飯。

    看著一眾圍爐大嚼的食客陸陸續續散了大半,暫時沒有什麼新客人招呼的西江老表攤主,便躲到背風處吸口旱煙消乏。

    「怎麼樣,今天能拿通政司多少銀子?」

    背後說話的人,西江老表知道是另外一個比較說得來的攤擔主,他頭也不回,伸手亮了一下,低聲說道:「還用我說嗎?就這個數啦。一個個都看著呢。通政司的銀子,誰也別想多拿。常例銀子一個月只有一次;今天比較搶手的,我這發現了三個,報上去,估摸著能落下一分銀子來;再加上給大商社報信的銀子,歸總一起,最多也就三分銀子。娘的,等我攢夠銀子,非開一個大店面不可。」

    這些在碼頭上討生活的小攤擔,其實都是通政司發展的眼線。通政司的背後其實是內務安全署,當然像西江老表這樣的線人是不清楚其中內幕的。他們只是拿著通政司每個月給的常例銀子,每天與食客搭話閒聊,在有意無意當中,散佈和透露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或者按照通政司的指令,特別注意一些街談巷議或者一些人而已,如果有些比較特別的人或者事,報上去能得到認可的話,可以額外多拿到一些腳力銀子,僅此而已——他們另外也還有外快,比如給一些商社通個風報個信什麼的,多少總有幾十幾百銅元不落空的。但這些,都只是小攤販們沿街擺賣的副業而已,外地的匆匆過客,根本意識不到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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