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凡人的煩惱(1)
霧籠山城,濕氣很重。
隨著高亢的川江號子,兩條上水船,一前一後緩緩向朝天門碼頭靠了過去。
青麻石砌的階梯很寬,得光滑,在現在這個淺水季節,高得幾乎看不見頂,持著扁擔等著人僱傭的苦力夾道而立。
寒冷的江風,吹走了殘留在眼角的睡意,裁縫霍起隨著人流下了船,腳踏實地,心頭卻一片茫然,站在階梯底下四處張望,他卻沒有什麼特別目的,也許只是想讓寒冷的江風吹走心頭的煩悶。
霧還沒散,整個江面霧濛濛,近十萬人口的重慶府城都在濃霧的覆蓋下。
作為川東重鎮,重慶府是來往客商必經的中轉站,出川入川,各種各樣貨物在這裡集散,來往客商也多在這裡暫作停留休整;客船貨船也要藉著停泊的機會,趕快上岸補充船上每日要用的油鹽醬醋柴炭米蔬等日用之物。
放眼望去,碼頭上人頭攢動,男男女女,人聲鼎沸,或肩背手提,或是挑著擔子,匆匆走在重慶府的碼頭上。
官吏、士紳、士兵、腳夫、船工、水手、商販甚至乞丐,混雜其間,上船下船,裝船卸貨,熙來攘往,呼朋喚友。
下了船的移民,三三兩兩從茫然的霍起身邊走過,有說有笑——同一條船上的移民,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下船上岸的移民,霍起倒是認識其中不少的人。那些人,多一半都是衝著四川的『好過活』去的,都說現如今的西北西南,成家立業容易,頗是讓不少的人盼望著遷徙到西北,能夠馬上發跡興旺呢。他們都聽說西北、西南甚至西域、塞外,那裡滿目儘是無主荒地,無人開墾。手從這座山指到那條河,只須在官府登記入籍,領到土地憑證執照,幾十上百畝的土地便能劃入私人名下,去得早時,上千畝上萬畝土地都有可能成為私人莊園,官府還免征頭十年的丁稅、賦役。這十年不納皇糧不交田賦,是何等的誘惑人心啊?
霍起不知道是一些什麼人在憑著如簧巧舌,肆意鼓吹著那些在霍起看來非常『荒誕』的夢想,那些「西北易於度日,一去入籍,便可富饒」的蠱惑煽動,他一直是將信將疑的。
雖然,同一條船上的那些移民,算的一本帳,有時也令霍起有些兒意動,然而未曾親眼目睹,他總是不肯相信世上有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傳說往昔太平之時,四川米價不過三錢一石,現在也就每石七八錢而已,這還是因為四川前些年戰亂頻仍的緣故,較之西江在平時就已達到每石需銀一兩五錢到二兩的米價,不管怎麼比,都是差以數倍計;何況江南近年天災頻頻,遍地饑饉,谷價騰高,現時每石已經達到三四兩之多,有的地方更是斗米**百錢,人人困苦甚矣。與西邊米價的懸殊,再加上江南各地盜賊蜂起,血案頻傳,兵荒馬亂年景,又怎能怪那起子人都想著舉家西遷四川呢?
四十歲的霍起,作為籍貫西江布政司贛州府會昌縣的裁縫師傅,出師才五年,已經做了將近二十年學徒。小地方的手藝人,裁縫手藝說不上有多好,但他的小日子過得也不算太差。奈何他霍裁縫,今年是晦星照命,流年不利,一家數口,在幾個月前硬是被一幫比土匪還土匪的強徒,裹挾著硬押上了船。被脅迫著遷往四川,霍裁縫滿心裡都是不情不願,又哪裡轉得過這個彎去?
同一條船上那些希翼著去到西邊『好過活』的移民,說說笑笑,滿懷著憧憬之情,從身旁一一走過,這讓他更加鬱鬱不樂。
在碼頭上發了一回愣,霍起想起自己還要到集市上給家裡老少買點兒針頭線腦什麼的日用雜貨,而且他還想去翠微門碼頭看看一——他已經打聽過了,重慶府朝天門的下方就是翠微門碼頭,那裡是絲綢、錦緞、絹帛的出入港。身為裁縫的霍起,當然聽說過四川布政司的重慶、閬中、合川等地都盛產絲綢,『川絲』也是暢銷帝國內外的俏貨,而翠微門附近集聚了川內各大綢緞商幫,是全川最大的絲綢市場,許多知名綢緞莊商號就是在翠微門一帶以經營布匹、棉紗等貨品而揚名帝國內外的。裁縫一說到布料,就像石匠見到了石頭,色鬼見到了美女一樣,不看上一看,摸上一摸,又豈能甘心的?
再則,載運移民的客船,大多是四川最大的車馬行『麻城約』商號所有,他們至少要在重慶停留三天上貨卸貨,也順便讓船上憋了好幾個月的『移民』在重慶稍事休整之後,再繼續啟程,因此不管霍起要在重慶府買什麼東西,時間都儘夠了——當然,船上的移民,並不允許全都上岸去採買日用雜物,或者說不允許隨意進入重慶府城,因此這個時候允許離船上岸進城採買的移民,僅僅是眾多移民中的一小部分,其他大部分移民男女,都將被統一帶到『麻城約』事先騰出來的臨時落腳點暫住,等到船隊啟程時再登船。
霍起霍裁縫就這樣帶著幾分茫然和鬱悶,在集市買好了家裡老少需要的一應日用雜物,他甚至還花了八錢銀子的西北『銀鈔』,買下了兩匹苗人家織的苗疆土布,正好給他的老爹、老娘、渾家和一對兒女各做一身土布新棉襖,不管怎麼說西江贛州是暫時回不去了,一家老少肯定得在四川或者什麼地方安頓下來,每人做身新衣裳去去晦氣也好。他又還順便給他十歲的兒子買了一個木頭的魔合羅玩偶,給小女兒買了一個女娃娃布偶。
在這之後,霍裁縫就轉悠到翠微門一帶的綢緞莊、布莊,一家一家的看起來,各家店面內琳琅滿目的四方布料,有他以前見過的棉麻布匹、絲綢緞匹等衣服料子;也有從未見過的,譬如雲貴蠻夷部族織造的蠟染布、木棉布、火草布、籐葛布,譬如洋縐、毛呢、毛錦等等衣料。
品種如此之多的各色衣料,令霍起目眩神迷,流連忘返,午飯也是在街邊小攤上,一個鹵豬腸夾白面鍋盔就解決了。直到他肚子又覺得有些餓了時,看看天色將晚,霍裁縫才戀戀不捨的向著朝天門碼頭趕去——『麻城約』車馬船行包下的客棧,就在朝天門碼頭附近,很顯眼的一處所在,倒是不虞迷路找不著道。
天寒地凍,人也就特別容易飢腸漉漉。
當霍起看到河壩碼頭的空地上,擺了好幾個小攤擔,各自都擱著幾條長凳,幾個泥敷小火爐,架著鐵鍋煮了又辣又麻的滷水,一些短衣打扮的腳夫走卒,幾個人一圈,正圍爐開吃,熱鬧喧嘩,香味老遠都可聞到,令得霍起大咽干唾,匆匆的腳步也不覺隨之慢了下來。
而其中一個火爐圍坐的還是霍起同一條船上的移民,幾個月相處下來,卻也都是熟人了,遠遠就已瞧見霍裁縫走了過來,這邊廂自然大聲招呼著一塊兒吃,又嚷著加座加筷子。
霍起走近了看時,卻是幾個人湊在一起『打平伙』,把些牛肝、牛肚、牛口條、毛肚之類放入滷水中,邊煮邊吃,倒是熱鬧——這種小攤擔,用的多是水牛屠宰後的『下水』,但也有攤擔專門以賣牛肉的小火鍋為營生,白蘿蔔煮牛肉,調和以辣味為主,一爐一鍋,又熱又辣,在天寒地凍的冬季倒也正相宜,甚至有長衫客人也忍不住站在街頭**辣地吃上一鍋,渾然不顧是否有辱斯文。川中的水牛,肉質粗糙且味酸,向來不及黃牛肉那麼鮮美好吃,但其勝在極為價廉,水牛肉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沿江兩岸挑擔背背的苦力腳夫們最實惠的肉食來源,吃了給勁兼且驅寒,做苦力是少不得這等肉吃的。那水牛肉自有銷路,餘下的心肝肚舌等牛下水,屠宰戶除了鮮賣的一部分,剩下的下鍋一煮,緊其血肉,多半也是折價賣給攤擔小商販零賣,基本上也就是這種在街頭巷尾做生意的小火鍋攤擔買來做食材的。販夫走卒等食客『打平伙』,每人再來上二兩蕃薯燒酒,一頓下來吃得酒足飯飽,稱心如意,這無疑就是大冬天最受人歡迎的吃食了。
霍裁縫雖然不知道這其中的緣故,但他刻下正是肚饑,見船上的熟人相邀,也不多推辭,便自坐了下來,舉箸大啖。
說笑間,攤擔主,一個與霍起年歲相仿,約莫四十開外的男子,已經傾了一角蕃薯燒酒,總在二兩左右,遞到霍裁縫手裡,一邊笑著問道:「這位老表,莫非也是西江贛州人?」
霍起聽這攤主說話,地道的贛州府口音,他鄉遇老鄉,也是意外,笑著說道:「老表,生意好哇。我家祖籍山西,洪洞大槐樹下遷民的時候,落籍到贛州府會昌,到如今已經有兩三百年了。老表,老家可是贛州府?」
「老家興國的,落籍重慶府也有好多年嘍,鄉音總也改不掉啊。」攤主呵呵笑著說道。
兩人這一來二去的攀認了老鄉,話匣子算是打開了,熱熱鬧鬧地扯起了家常。
「老表是一家人西遷落戶吧?」攤主一邊給他們這一圈端來一盤牛肚,一邊問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