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破
水聲輕響。
巡哨船輕靈的劃開水面,在夜色掩映下靠近碼頭。
烏鴉腳尖輕點船頭,騰身斜掠,宛如大鳥般橫空而越,落在簡陋的木碼頭上。
略一張望,四下裡雜樹、灌木叢生,風中的蘆葦不時嘩啦作響,烏鴉確認沒有什麼可疑跡象,即刻放開腳步,疾行而去,轉瞬消失在蘆葦叢中。
離簡陋碼頭不過百步的蘆葦蕩中,隱藏著一個草棚窩子——因為半埋於地下,只有走到眼前才會發現這個窩棚的存在。
烏鴉毫不遲疑地鑽進草棚,裡面狹小而乾淨,點著兩盞油燈,光線昏暗。
兩端各擺著一床褥子,一張破舊的地毯四邊已經磨損,擺在了中間。在屋角有一把木頭凳子,一張木頭桌子,此外四壁蕭然,僅有掛毯遮蔽風寒。
『黑牛』穿破石、『白無常』雷長庚已經在草棚窩子中等著他了。
現在,他們三個的身份,不是被『蕩寇盟』追殺的『夜航船』逃亡者,而是天衣教外堂六衛的『虎衛』所招攬收納的黑道、綠林道中的高手:
烏鴉現在自然不是烏鴉,而是山東聞香教主徐鴻儒舊部『羽士』於弘;
穿破石現在也不是原『夜航船』的『黑牛』,而是遭到南七省通緝的淫賊『小溫侯』王廣;
雷長庚如今則是落魄的前鄱陽湖水寇頭領『箕水豹』鄭引,再不是『夜航船』的『見我生財』白七爺(即白無常)。
這三位原本是要轉移到西北去暫避風頭的,後來雷瑾察納諫言,卻又令他們在江南覓地藏匿,留待他日調遣。
恰好在準備迂迴突襲『蒹葭塢』前夕,有若干在巢湖周邊市鎮尋歡作樂的天衣教外堂『虎衛』高手,被雷瑾手下的軍府秘諜秘密捕拿,並且以種種刑訊手段套問出不少內情。雖然天衣教的外堂六衛,譬如『虎衛』的前營、後營、左掖、右掖、大營,其所轄之人,都僅僅負責拱衛警戒『蒹葭塢』以及『秋雪莊』、『蘆荻堡』等天衣教秘窟巢穴的外圍,對中樞之事並不瞭解,但為著策應對『蒹葭塢』的突襲,軍府秘諜還是稟報雷瑾,實施『偷梁換柱』之計,分批派出己方精幹人員,易容為天衣教『虎衛』中的高手,混進天衣教虎衛的秘密巢穴潛伏,以為策應。
穿破石、烏鴉和雷長庚就是被軍方秘諜所挑選出來的其中幾個,他們事先熟悉了軍方秘諜審問出來的虎衛內情,又分別熟悉了他們各自要頂替之人的詳細情況,從習慣、衣飾、口音、脾氣、心性到擅長的武技,面面俱到,這才在兩日前拿著天衣教外堂的信符,混入虎衛後營的巢穴。所幸他們混入其中的時間不長,又恰好這兩日當值,倒也不虞被人發現某些蹊蹺而懷疑他們——不管軍府秘諜的審訊是如何的鉅細無遺,甚至使用了迷幻藥物,以及種種攝魂惑心的旁門異術,但他們在易容混入虎衛巢穴之前,用於熟悉情況和摹擬練習的時間太少,總難免會在應對交往時露出一些馬腳,畢竟是完全的兩個人,人前演戲又豈能入戲到真假一如,形神兼備的境界?也只能依賴於各人的靈機應變了。
此夜,便是行動之時。他們接到秘密命令,就是配合鬼魔獵殺隊,秘密控制『蒹葭塢』秘密水道上的幾個要點,接應平虜軍水軍船隻,確保全面封鎖『蒹葭塢』附近水陸通道——雷瑾起程下江南之前,曾經從四川和雲南抽調了西北幕府水軍大營的一批精銳士兵秘密東下,與『麻城約』車馬行借調的精幹船工,以及從『天羅』和『地網』中抽調的人手,一起混編成一支臨時水師,又從南直隸西江總督衙門顧劍辰的南京大營借調水師戰船若干,隨時候命調遣,以為接應。原本這是雷瑾未雨綢繆,將其作為有備無患的後手之一,打譜是一旦情形不妙便借水遠遁,畢竟跑到江南殺人放火渾水摸魚,誰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而在江南地面,水網密佈,以船代步,正好利於雷瑾來去自如地閃轉騰挪。如今,卻正好調動這一支臨時混編的水師封鎖『蒹葭塢』進出的水陸通道。
三個人聚在昏暗的油燈下,按著地圖,分派了各自要做的事情,便熄了燈,魚貫而出。
不久,巡哨船離開這個簡陋碼頭,沿著水道深入……
破山拳!
烏鴉出奇不意的一拳,擊中領路的虎衛武士後背。
那武士應拳跌出,甩到『甲五』哨站的牆壁上,肋骨斷裂的聲音是如此的清晰,就像隨手折斷了一根樹枝的聲音。頃刻間這武士已是骨骼碎裂,內臟化糜,眼見不活了。
同一瞬間,從烏鴉身後竄出的兩條人影,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撲進哨站把總的房中,稍遲一步的烏鴉只聽得房中骨頭斷裂,機括崩響的聲音幾乎不分先後的響起。
烏鴉緊跟在後,闖入房中時,屋裡劍芒閃閃,寒氣逼人,劍刃反映著動人心魄的森冷光芒,宛如活物,其中一口劍的劍身兀自「嗡嗡」地顫動不停,鮮血一抹,映著燈光,別樣的慘厲。
房中的兩人,連同哨站把總在內,一齊了帳,滿地的鮮血,哨站把總一付死不瞑目的樣子——五支鋼製弩矢全部招呼在他身上,也難怪人死得極不甘心了。
哨站不大,一目瞭然,因此不待那兩名『鬼魔』割了首級,烏鴉便閃出門去。
封鎖水道的船隊也該到了。
稍頃,遠處亮起一團冷幽幽的磷火,也不知道是怎麼點燃的,就那麼在暗夜裡搖曳橫空,冉冉消失。
第二團磷火……
第三團磷火……
在這蘆葦掩映的秘密水道中,三團磷火在空中懸浮搖曳,膽小的多半會以為是有鬼夜行了。
烏鴉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巧的『千里火』,卡嚓聲響,鋼輪發火,瞬間點燃了火絨,就那麼虛空裡畫了一個大圓,通報一切順利。
槳聲入耳,戰船浮水,緩緩向哨站靠近。
船頭燈影裡,站著的分明是雷長庚假扮的『箕水豹』鄭引。
成了!
烏鴉暗道一聲,鬆了口氣。
就在混編水師按照預先部署展開封鎖之際,雷瑾正面臨著山海閣對他的突然襲擊。
田襄子舉手投足之間,「山海訣」真氣猶如海嘯潮湧,其勢浩浩蕩蕩,沛然莫能御之,然而氣機流轉卻是圓融玄妙之極——顯然,不管雷瑾如何詭變刁鑽,這一剎那,無法避其鋒銳,須得與之正面交鋒!
另外一位猝然攻襲者,人雖落後田襄子一線,他的攻擊卻已然後發先至。
那人的嘯音宛如實質,凝而不散,如同夜空霹靂,猛然迸發。
初如沉沉悶雷,但剎那間便拔高至極限的尖銳,轟然撼動雷瑾心神!
而此刻,真氣狂飆,嗡嗡嘯鳴,應聲湧至,其勢雄猛,非同小可,果然是堪與田襄子比肩的山海閣『大子』之一。
直到此時,嘶叫、氣爆、叱喝、尖嘯,交會錯落,猛貫入耳——這是雷瑾的扈從部屬,已經被山海閣方面的其他人牽制,彼此接戰,互相廝殺,糾纏在了一起。
這一刻,是山海閣兩位『大子』合力夾擊雷瑾,另有數人左右牽制,為其策應。
霎時間已有決斷!
雷瑾淵停嶽峙,挽刀在手,迎著撲面而來的無盡殺勢。
黑瞳深處,幽光深邃,那種眼神仿若深淵,冷酷、神秘,藏著凝血入髓的森森寒意……
氣機剎那間的接觸,雷瑾已是明白,這人並不比田襄子差多少!
被山海閣兩大高手氣機神識鎖定,雷瑾面對以寡擊眾的惡劣形勢,卻是夷然無懼,悍然迎擊,以精神念力締結『拈花微笑』禪境,夢幻空花,實在具現,又與『落日寒漪』、『陰符握奇』等心法交互為用,沉潛幽邃如大地深淵般的死寂氣機,倏然隨心而動,瀰漫**。
轉換了質性的氣機,氣象宏大,浩蕩威烈,彼此牽引,互相交織,玄通微妙的殺意凝聚流轉間,風雲激盪,引發天地元氣的共鳴同流,纏繞瀰漫,洶湧奔騰而出,硬遏敵勢。
對方突進勢頭,不可避免地被這洶湧澎湃的氣機怒潮遲滯了一剎那。得此空當,無盡的複雜氣機嗡嗡震盪,瞬息變化,轉瞬之間,如流波四合,驚濤拍岸,前浪未竭,後浪又至,散而復聚,聚而復散,波流輪轉。
田襄子及其同門『大子』等數人的來勢,可謂是千軍辟易,無可阻遏,但雷瑾卻在瞬息之間,以玄妙氣機牽引天地元氣,霎時間已是在身前掀起千重浪萬頃波,層層迭迭向前湧去,逐步消磨當面之敵加諸己身的強大壓力,四面撥千斤,卻是將敵之攻勢化勁卸力,消去不止一兩分威力。
就這麼一剎的工夫,雷瑾清嘯一聲,暫時擺脫山海閣兩大高手的氣機鎖定,宛如一頭矯健的豹子,身軀瞬間拉長再收,猛地向前斜竄而出,疾如流光閃電,且在空中不斷地翻滾扭轉,勢如魚躍滄波,從容自如,魚龍衍變之間,竟已擺脫山海閣兩大高手的正面鋒銳。
不過,「山海閣」兩大高手聯手又豈是小可?氣機狂飆的邊緣掃過雷瑾半邊身子,雷瑾氣脈中的霸道真氣,與逆攻透體的山海訣真氣沖激反挫,在臟腑中瞬間爆發起來,儘管以雷瑾之能,也不免要藉著一口鮮血噴出,順勢以雷氏秘訣『引雷術』,化卸那種如海嘯一般狂猛凶悍的無儔力道。
鮮血化霧,哧哧作響。
這一剎那,雷瑾的身形宛如鬼魅般挪移開去,以雷霆萬鈞之勢,飛臨一個山海閣門人身前——依雷瑾的粗略估計,這人至少應是山海閣的「中子」層級——虛無縹緲的一掌,宛如鬼魅一般,虛按那「中子」的前胸,『九天殷雷』真氣剎那間攻入內腑氣脈,撕開其護體的內息,一瞬間,狂暴絕倫的真氣,已將其殛成焦炭,屍身陡然騰起熊熊光焰,轟轟烈烈之間倏忽已滅,那情形極為詭異慘厲。
如雲出岫,身形一轉,雷瑾在下一剎那,已經向另外一個正與倪法勝廝殺苦戰的山海閣『大子』硬撞了過去,無聲無息,肩膊如同攻城重錘一般撞在這『大子』後背,一波冰寒真氣便藉此之機,透體直入,瞬間交錯幻變,陰極陽生,寒熱倒置,轟然迸發,將其體內重要骨節、經絡一一震斷,又摧毀了好幾處運轉內息的重要氣穴,手段狠辣,令人寒慄。
在出奇不意之下,雷瑾貫入那『大子』五臟六腑的『陰符握奇』氣勁,顛倒震盪,轉眼間便衝垮攪亂了其人原本流轉有序的氣機,氣機勾連,變動牽扯,立時將其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
這位不意被雷瑾突施『暗算』的『大子』,此時想要發力反擊,一時間卻又哪裡有那個出手的空當?——雷瑾身後,另外兩員「大子」倒是轉眼即可追至,奈何當下此時,他卻徒呼奈何了!
下一刻,雷瑾已然閃電出手,奪取了那位『大子』手中那口寒光湛然的寶劍。
嗡然震鳴,聲如厲鬼,那口百煉精鋼打造的利劍,在雷瑾翻腕之間即被震碎,千百碎末,猝然激射,如群蜂亂舞,竟是了無聲息,宛如鬼魅流光一般噴射。
一小部分劍刃碎片,就被雷瑾毫不吝嗇地留給了這位倒霉蛋。
這倒霉的『大子』,雖然武技強橫,此時也自支撐不住,癱軟倒地——碎裂的鋒利鋼片還在其次,真正要命的,卻是那些精鋼碎片上蘊藏著古怪至極的氣機,足以令山海閣諸人不寒而慄的邪異氣機——以雷瑾對『山海訣』秘奧的深入瞭解和掌握,他已經有足夠的實力,可令傷在他手上的山海閣中人,也嘗到生不如死的傷痛煎熬。
剩餘的其他大部分斷劍碎片,則一窩蜂的向著追到身後的田襄子和他的那位同門「大子」撲去,去勢兇猛。
氣芒交擊!
霹靂大震,雷霆光臨,地面晃動之時,雷瑾身形一滯,竟是踉蹌而退,雖然如此,亦是疾如流光閃電一般。
田襄子袍袖罡風狂捲,乍隱乍現,瞬間橫越而前,在刺耳尖嘯聲中,雙掌交替,虛空擊出,山海訣真氣隔空猛擊,剎那間追上飛退如流星的雷瑾。
再度交手。
轟!
虛幻人影分合不定,風雷狂嘯,紊亂暴烈的氣勁,四散流逸。
劇烈的氣爆,如同地火噴發,摧枯拉朽一般橫掃而過。
氣機如同海嘯一般狂暴洶湧,虎衛左掖統領駐地的木頭房舍,在暴烈狂野的氣勁暗流中,瞬間就被摧殘毀滅,不少搭建房舍的原木被狂飆一股腦的捲進了沼澤深處。
敵我雙方不少人一時不慎,被罡風掀倒橫掃,翻作了滾地葫蘆,狼狽無比。另外一些人,雖然不至於如此狼狽,卻也踉蹌不穩。
又是一聲轟隆,木屑四散,氣勁呼嘯,罡風凜烈,山崩地裂般的無形力道,如滔天狂瀾浩蕩席捲,無人可以穩穩立足。
望著宛如游魚一般,踉蹌閃入近衛軍陣,暫得屏護的雷瑾,腳步虛浮的田襄子也知道再無機會,遂暴喝一聲:「退!」
他方才亦被翠玄涵秋的「七尺繞指柔」軟劍,以『峨眉刺』心法趁機偷襲。被翠玄涵秋一劍剖開的肋下創口,這時卻隨著他這一聲暴喝,二度迸裂,逸出一縷血霧,但田襄子縱身而起,如同大鶴翔空,絲毫沒有放慢自己速度的意思,袍袖飛揚,加速前衝,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變向,折向飆射,疾如飛電,冉冉遠去,轉眼已失其蹤影。
與田襄子同來之山海閣諸人,這時亦是應聲而退,交叉掩護,攜帶傷患,潮水一般退去,消失在黑暗籠罩下的蘆葦叢中。
這一遭突發的攻防戰,雙方不過激戰頃刻,傷亡卻是至為慘烈。
「噗!」
雷瑾望著山海閣諸人,進退有度的飄然退去,一口吐出口中的血沫,眸子裡閃動著野性的寒芒,隱隱閃過幾分疑惑之色,卻是未知因果,難知端的,暫且心中存疑。
山海閣此番行事,僅僅只是尋仇嗎?只是蓄意壞我之事嗎?還是另有玄機?
不過,眼前不是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經此一戰,且不說方才激戰時的動靜,是否驚動了天衣教方面;至少雷瑾親自率領的這一撥人馬,可能會有半數左右的人,因為這預料之外的傷亡,喪失了對「蒹葭塢」強攻突襲的戰力,而且一時半會,也難以恢復。
就在雷瑾這一轉念之間,傷亡數目也迅速匯總,報到了雷瑾這裡。
山海閣突然從斜刺裡殺出,來的人雖然並不多,卻個個都是一把硬手,武技強橫,殺伐凶狠。雷瑾的近衛,雖然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銳,在這一役中也自折損不少。
甚至雷瑾身邊扈從的貼身護衛,也只有棲雲凝清算是囫圇完好,只受了點內傷,善加將息,不難痊癒。翠玄涵秋的傷勢,如果沒有點特別的療傷法門,那起碼需要一個月以上的時間養傷,否則難以樂觀;倪法勝亦是難以短期內恢復原狀;倪淨淵更是肋部重創,內傷嚴重。
阿蠻和凝霜的傷也自不輕,就連雷瑾自己,一身內外傷勢亦是相當不輕,這也不是頃刻之間就可復原如初的。
可以說,只是在極短暫的時間裡,雷瑾這一路人馬損失了大部分實力,短期內無法維持原有的強悍水準。
當然,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山海閣方面也很不好受,傷亡亦是相當的驚人,上自『大子』,下到『中子』,傷亡頗多,卻也不必贅言。
「蹦——彭——!」
遠處「蒹葭塢」方向,一道旗花火箭就在這時飛上夜空,煙花燦爛綻放於天際,絢麗之至。
這顯然是激戰暴發的信號,前鋒已經在與天衣教接戰交鋒。
天衣教被驚動了!
狀況再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