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覆巢(1)
此刻情勢緊急,拖延不得。
「留下所有輜重!即刻出發!」
雷瑾一邊包紮、服藥,以抑制傷勢惡化,一邊下令扈從部屬加快整備,爭取盡快趕到『蒹葭塢』,至於山海閣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突然出現,這個是以後頭痛的問題了,此時雷瑾無暇顧及其他——事有先後緩急,總須先一後二不是?
奔如疾風,提氣疾趕,雷瑾這一路人馬雖然輕傷重傷不少,趕個路還是沒有多少問題的,因此『蒹葭塢』很快就出現在前方。
夜色沉沉,「蒹葭塢」內,卻是一派火把明燭照天燒的光景,遠遠近近都是燈光,大片地區都已經戒嚴。
老遠即已望見塢堡高牆,影影綽綽的都是手執弓弩刀劍來回巡邏警戒的人馬,雪亮的兵刃,反映燈火,只是遠遠看著就讓人感覺到一種森寒的殺氣。
另外,還有不少舉火執兵的青衣武士,在蒹葭塢高牆之外的蘆葦蕩中來回逡巡。
雖然離得尚遠,又有高高的蘆葦遮蔽,奔行中的近衛們還是忍不住地疑惑,他們能夠看到的武士,看上去並不像是天衣教外堂六衛中人,衣飾裝束和兵刃都差別太大;但也並非雷瑾統率的西北銳士,這些青衣武士的裝束與西北銳士的勁裝不同,也沒有西北銳士那種剛猛勁銳的鐵血氣息——敢莫是天衣教內堂的人?
雖然尚未交手,不知底細深淺,近衛們仍然多多少少有些感覺,那些警戒巡邏的青衣武士,純以修為功行而言,恐怕比起先前遭遇的天衣教外堂六衛中人要強悍得多,至少是比他們剛剛殘滅的『虎衛左掖』要強橫得多。如果這種感覺成立,他們懷疑,先前的廝殺惡鬥,恐怕僅是活動筋骨的程度……
扈從雷瑾的近衛感覺有些唇乾舌燥,這是血行加速以致焦渴的幻象,他們臨戰而懼,心緒不免緊張和興奮,但終究是久經殺場的鐵血銳士,都能技巧而精細地控制自己的情緒,迅速調整,冷靜面對。
雷瑾清晰的感知著一切,為近衛的表現感到欣慰,這才是可以依靠的實力。
「蒹葭塢」是天衣教極其重要的秘窟巢穴,其背側方向是深挖疏竣的河流,繞牆而過,那河水之中有沒有設下狠毒『機關』或者什麼毒物暫且不得而知,但僅此一條河道以及河岸邊的泥沼陷地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靠近窺伺的。
事實上,距離「蒹葭塢」高牆之外,河岸這邊數百步的泥沼之內,很是佈置了不少天然和人為的陷阱,在陷阱之間則還布設有大量的毒坑,分佈於泥沼之中——那卻是脫胎演化於苗疆巫門峒寨的『蠱禁之法』。原本在苗民、瑤民的峒寨,『蠱禁』多布放於祭神祭祖的禁地,其所用毒蟲毒物也自然狠毒異常,但人力、財力、物力的耗費也很大,家底子不厚的苗疆峒寨是絕對負擔不起的——天衣教在自身巢穴的隱秘和守備上,所花的心血,顯然不在小。
苗疆『蠱禁之法』,移用於這種蘆葦泥沼,自然有不少先天限制,佈置的人也只能因地制宜而有所變化。而且這等『蠱禁』,對大軍壓境是沒有什麼妨礙作用的,只能威懾和阻遏普通人接近,或者防止被少量江湖人輕易侵入『蒹葭塢』的中樞要地。若是大軍圍剿此處,炮火轟鳴,箭如雨下,再肆無忌憚的放起火來,那是「蒹葭塢」的力量怎麼都沒有辦法應付的。
雷瑾在扈從簇擁下,一邊在蘆葦深叢裡摸索疾行,一邊遙遙細觀蒹葭塢內的情形。
精神念力如羅網般向著蒹葭塢延伸籠罩,一點一滴的聲息動靜在「大圓滿心鏡」之上玄妙的映射,恍若大千世界俱在方寸之間觀照無隱,鉅細無遺,而且呼應著雷瑾心意的每一點細微變化,應機而變。
遠遠近近的聲音,組成繁複精彩的世界;濃濃淡淡的氣味,鐫刻著層次豐富的訊息;光與影的變化,亦足以將那蒹葭塢中的動靜洩露無遺;輕風流動,氣機波動,被踩倒的蘆葦和雜草,被撥開的灌木,被折斷的樹枝,泥沼中留下的雜亂痕跡,一一俱現於「心鏡」之中,了然通透,畢呈於前。
玄妙無形的精神念力感應觀照,剎那間掃過蒹葭塢內外。
前方蘆葦叢中,一具死屍橫臥,卻是離那河道不遠。
眾人眼力犀利,都是一眼便知要害——鋒刃迅疾而準確地掠過,便將死屍的咽喉全部切斷。看那死屍面孔扭曲而猙獰,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地上斑斑點點,卻也是很不甘心啦。
從蘆葦中遺留的一些跡象來看,這具死屍是從蒹葭塢翻牆逃跑,被人追及,格殺於此。死亡,就在片刻之前——這一點對於經常處於生死危機中的人來說,太容易判斷了。
先行突前哨探的斥候尖兵尚未回報,在雷瑾的感應中,卻另有兩個人穿越滿佈陷阱的泥沼蘆葦叢,正向著他們這邊飛速接近,另外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聲音,隨著某種簡單奇妙的音律節拍,已經隨風先至,幽幽迴響於沉沉天幕之下。
其他人亦對有人接近有所感應,不過那過耳如風,卻偏是耳熟能詳的音律節拍貫入耳鼓,都一下子明白過來,緊繃著的心弦稍稍鬆弛——平虜軍的斥候諜哨常用特製的「風哨」發出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或者是用於袍澤之間彼此聯絡傳訊;又或者是在夜暗及山林中戰鬥之時,用於識別敵我——總之,向著雷瑾一行迎面奔來的兩個人,同樣也是雷瑾的人,他們,只是另外一路罷了。
蒹葭塢裡發生了什麼?
所有人心裡都有疑問——到現在已經看出來了,『蒹葭塢』並沒有想像中的激烈廝殺場面,而那兩個『自己人』無論怎麼看也是從『蒹葭塢』趕過來的。那麼,在此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出現在雷瑾等人面前的兩位「自己人」,一個是相貌平庸的老頭,頭髮花白,另外一位則是相貌平凡的中年黃臉漢子。
兩個人的胸前都釘綴著一枚小巧而不引人注目的金質『虎頭』章——這是軍府資深的『金虎』級秘諜才能佩帶的身份章。
兩個人在被近衛截停下來之後,都很配合地出示了腰牌和勘合,因此這兩名秘諜很快被帶到雷瑾的面前。
兩名秘諜帶來的最新消息卻讓雷瑾亦喜亦憂。
對『蒹葭塢』的全盤謀劃,除了直接負責籌算擘畫此次行動的幾名心腹謀士,也就只有雷瑾完全掌握所有的謀劃步驟和完整的行動細節,其他人都只知道各自所負責的那一塊,對全盤形勢並不清楚。
此次針對『蒹葭塢』的營救謀劃,雷瑾幾乎調動了他可以調動的多種人脈和力量,事先的推演籌算,亦進行過多次,設想過多種意外情況,準備了很多應急的預案,譬如因意外誤期不至,又或者某一路人馬被敵方阻擊而不能及時對友鄰予以策應支援,在遭遇如此等等的不利情形時,都事先準備了應變之法。
但事先的籌算推演,不管如何的完美,與現實之間總會存在某些巨大的差距。
秘諜帶來的最新消息是,對『蒹葭塢』的包圍封鎖,乃至最後的佔領,大體上與事先的籌算謀劃相符。除雷瑾一行人被『山海閣』半道突襲這一意外事件之外,此次對『蒹葭塢』的封鎖和進攻還算順利,沒有遭遇太大的抵抗和還擊——先期滲透的秘諜斥候中,有好幾位毒術高手。他們在蒹葭塢的水源和廚房中下了好幾種詭異的毒物,這些毒物要麼可以潛伏很長時間,延時多日始行發作;要麼只有在接觸到某些特定藥物的時候才會轉化出毒力,顯出毒性來。也就是說,當雷瑾的諸路人馬在發起進攻之前,悄悄將毒物融進水源當中和燃放「特製毒香」,以毒引毒,徹底引發人體內原本潛伏的毒性。到那時,『蒹葭塢』中的很多人被毒力侵襲,要麼軟麻無力真氣渙散,要麼昏睡不醒束手就擒,抵抗實力在短時間內將為之銳減,如此自可手到擒來。這種下毒之法,以有心算無心,原本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精通毒藥暗器輕功迷藥等術法的江湖『下五門』中人,使用這些法門原就熟手得很。只是象雷瑾方面,如此這般地大手筆大規模使用毒藥,卻也是從未有過之事。在對付「蒹葭塢」之前,雷瑾方面也僅在突襲巫山『神女宮』和『高唐觀』一役中,大規模的使用過毒藥,且收到過兵不血刃的奇效,因此一用再用也就不足為奇了。當然,非要追溯源頭的話,卻又主要是因為平虜軍的南征大軍,曾經在雲南戰事中吃過蠻夷土官的大虧,對南疆蠻夷巫師的毒術威力,印象極為深刻,秉承『敵有我有』的法則,平虜軍事後檢討加以倣傚也就順理成章了。
用毒制敵,固然是兵不血刃駭人聽聞,但掛一漏萬,難免也有些照顧不到的地方。秘諜帶來的壞消息就是,天衣教的高層首腦人物,也許是功力高深,又或者擁有抗毒之能,能夠耐受毒藥侵襲,居然被她們察覺不對,在攻擊發起之前,就已經搶先一步從秘道外逃,且已經逃出了『蒹葭塢』,並突破兩層預設封鎖的圍困阻截,目前正在追擊——先前的旗花煙火,就是『蒹葭塢』正面第一層封鎖圈,發出的告警訊號。
「蒹葭塢」已經被己方初步控制,當然值得高興,但天衣教的高層首腦破圍逃遁,卻又讓雷瑾愁眉微鎖——部署如此縝密的封鎖包圍,費時費力之極,若還讓天衣教的高層首腦掙開金鎖走蛟龍,這次行動那可就虧大了,而且雷瑾也實在沒有時間奔波江南,到處去追索天衣教的下落了。
不過,既然部屬已經初步控制了『蒹葭塢』,也就再沒必要潛蹤匿行,雷瑾因此便命令秘諜在前引路,入主『蒹葭塢』。
甫一踏足『蒹葭塢』,無論是雷瑾,還是雷瑾身邊的近衛,眼中精芒驟盛,眉頭聳動,蒹葭塢防衛機關的毒辣和陰狠,即使以雷瑾的見識也要驚歎。
雖然說,攻佔此塢,並沒有遭到『蒹葭塢』方面太大的抵抗,但是地面和牆上的血跡表明,起初遭遇到的抵抗,實際上還是相當激烈的。
雷瑾嗅了嗅不算濃烈的血腥,若有所思,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啦。
看起來「蒹葭塢」中許多機關削器都尚未來得及發動,否則進攻一方的傷亡勢必難以控制,英勇的戰士若是依靠強攻衝進來,大概也只能像螞蟻一般被那些機關削器碾壓致死。現下那些機關雖然未能發動,但內行人仍然可以想見其狠毒之處,人落到那些機關陷阱裡,怕是非死即殘也。
還有那些安裝得相當隱蔽的鋼絲網,可將侵入者可能騰挪的空間餘地壓縮到極小,一旦被逼入那種地方,原本表面上看去是活路的地方,也可能轉眼即變成死地,再配合火器之類,侵入者必無僥倖可言!
若是使用火油,譬如邊軍使用的火筒、火球、毒煙球等縱火縱毒之類的軍械,光是燒將起來的熊熊烈火,也能將鐵人熔成鐵水了。
扈從雷瑾的近衛,眼力都很高明,只靠著眼前看到的一些蛛絲馬跡,不難聯想推理出『蒹葭塢』中諸般凶險機關所在。
只要一想到,人不死,火不滅,沾身不熄,火舌升騰,四處竄動的淒慘狀況,適已足以駭人。
在戰場上,體無完膚,渾身浴血不算什麼,但若是火海四面合圍,再是勇武善戰的人,但凡被火沾身,即只能在烈火炙烤中慘嚎,最終甚至會葬身火海,燒化成灰,那卻難免令人一想起來就渾身發冷。
而眼睜睜看著活生生的人在烈焰中灰飛煙滅,卻茫然無助的滋味也絕不好受,如此這般,豈不令人且驚且懼哉?
幸好,這些機關削器並未能發揮其困敵禦敵殺敵的作用。機關削器打造得再精妙絕倫,若是沒有人主持控制,那其實也不過是一堆毫無用處的東西而已。
每個人的眼中都不由自主的掠過幾分慶幸之色。當然,所有人也都知道,如果不是大規模地使用毒藥迷香,而是大軍壓境,銃炮齊施的話,那卻也是同樣光景無遺,想來這些機關削器怎能抵禦炮火之威?最終卻也只能玉石俱焚了——但投鼠忌器之際,大軍壓境其實並不適合,而與毒藥、迷藥的大規模使用配合起來,雙管齊下,無疑是最可選擇的法子了。
這次行動看似大張旗鼓,其實非常謹慎,也是早有預謀的。
籌算精細,一擊中的,正是謀定而後動,才能收穫甜美的果實。
所以,雷瑾一行才能鳩佔鵲巢,進駐於『蒹葭塢』的中樞『桃花宮』。
此次江南殺伐的源頭之一——那位被『狼騎團』擄走的『朱粉樓』嫵媚女諜已經成功獲救,同時救出的還有揚州水家的水柔小姐,以及雷瑾的義女筱玉兒。不過,『水雲樓』謝家的小小姐。卻需要採取另外一次行動加以營救——擄掠謝家小姐的是另外一股勢力,與天衣教完全無關。這個,雷瑾的諜探們早已經打探清楚了。
與那位朱粉樓的嫵媚女諜見上一面,略致慰問、勉勵,爾後再著朱粉樓的江南總管將她秘密領回,諸般種種,都將是下一步的事情,怎麼都得等此間事了之後,才能一一著手。再則,『朱粉樓』之事,亦屬絕密,自然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因此雷瑾也未便在眾人面前表現得過於『重視』當中的某一位,諸般慰問、勉勵、賞賜之類的事情,都得抽空而行,且還要秘而不宣。
在扈從和部屬都忙於療傷調息以及清點收繳天衣教諸般圖籍典藏之際,雷瑾最為關注的還是天衣教高層首腦的下落,至於天衣教內堂外堂的一干俘虜和歷年蓄積的金珠財貨之類,落到雷瑾手中也自有一干手下去清點造冊之後,再呈上來一總發落,雷瑾可是不耐煩理會那些繁雜瑣事的。
宛如迷宮一般的蘆葦蕩中,一行輕舟,雁行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