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收網
拂曉。
河西戈壁,千里荒原,這是一片滿是沙丘礫石的鹽灘鹼地,駱駝刺、胡楊林、紅柳樹,還有那一叢又一叢不知其名的野蓬蒿草,風也吹不走,沙也壓不沒,枯枯榮榮,頑強生長。
遠處,隱約可以看見河西邊塞常見的荒棄古堡,還有風蝕的烽火墩台。那是歷代兵塞遺跡,那是舊時長城女牆,千百年的風吹雨打,盡皆殘敗坍塌。當年的金戈鐵馬吹角連營,昔日的將士守土馬革裹屍,只餘這蒼涼無際的殘垣斷壁,為古往今來無數雄魂毅魄,見證著他們曾經的輝煌與潦倒,英雄千秋,英名不朽。
胡楊林外,馬隊沒有聲息。
西北幕府麾下西寧軍團的騎兵們,表情冷肅,養精蓄銳,一念不動,擯棄一切思維。
戰馬,噴著響鼻,偶爾抬抬蹄子,等候著號令。
由於西北近期的暴亂和騷亂,情勢緊張,西北幕府治下的軍政衙門都已經行動起來,準備以鐵腕手段加以整肅和彈壓。
據馬啟智得到的最新消息,各野戰軍團都已經加強了戰備,隨時侯命;而擔負地方守備之責的守備僉兵和擔負鎮暴警衛之責的內務安全署已經全力運轉,著力平息亂局。
馬啟智神色陰森而暗晦,這一次的平亂,殺人流血是避免不了的,唯一有點猶豫的是,他要不要在這次平亂中網開一面,少殺一點人——畢竟,在此一次的騷亂中,很有不少回回人涉入逆謀,俱在清洗整肅之列。參與平亂,公開地沾上同族人的血,他馬啟智也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好走了,勢將徹底綁在西北幕府的戰車上,倚西北幕府為奧援、為靠山。
有的時候,馬啟智甚至懷疑是雷瑾故意造成現下這種形勢,將他逼上梁山。想想當年的馬錦,再比照一下自己,唉——
收攝心神,馬啟智將所有不可告人的思緒從腦海中驅趕開去,微微歎一口氣:殺一個也是殺,殺一萬個也是殺,只要沾了血,殺多殺少,能有什麼區別?
這一次,馬啟智受命帶領他的親衛營,再加上內務安全署鐵血營的一千人馬,強攻叛逆聚集設防嚴密的幾處重要巢穴,外必在十天之內奔襲轉戰於河西酒泉、張掖、哈密、土魯番等府。
今天的目標,即是攻陷一處莊堡——這個莊堡,諜報已經探明,即是以回回人為主,亦有蒙古外喀爾喀萬戶來的人、西域葉爾羌汗國清真黑帽教派的人隱藏其中,多是逆謀倡亂的大小頭目,附近府縣的作亂賊人皆聽從此處命令行事。
配屬給馬啟智臨時節制的守備僉兵軍團,計有五千僉兵;另外有『河西會』車馬行的鄉兵民壯若干押運輜重糧草;兩拔人都已經與馬啟智取得聯繫,待命出發——整個西北,以秋防和秋練的名義,將僉兵和鄉兵、民壯都嚴密控制了起來。
「出發——」
擯棄所有的雜念,馬啟智已然下定最後的決心。
號角響起。
修築得相當堅固的莊堡之外,突兀地出現連鎖防禦的戰車、鐵葉大盾,將整個莊堡圍得風雨不透,這是僉兵守備軍團。
莊堡箭樓上的哨兵發現了遠道圍堡的軍伍!
號角「嗚嗚」,敵襲!
隨著號角聲起,莊堡騷動,堡內不過一千來號人,哪夠一盤菜呢?這圍堡的士兵怎麼看都有近萬人了啊。
「咚咚咚」,戰鼓擂響,懾人心魄。
訓練有素的軍隊,綠色的西寧軍團新月戰旗,紅色的鐵血營刀盾獒頭認軍旗,紅色的僉兵守備軍團認軍旗,逼近莊堡。滾滾煙塵中,只見長槍旌旗,盔甲刀盾隱現。
大地震顫,諸軍呼嘯。
強悍嚴整的殺氣撲上堡牆。
塵煙尚未落盡,戰車上的火炮已經開始點火放炮。
四周儘是扼住呼吸的冷峻。
莊堡上絕望的人們,只看到,只看到莊堡周圍,一層一層的鐵血營黑甲軍卒和深棕色鐵甲僉兵。
那些士卒,全身披掛盔甲,甚至連面孔也不露,陣中密密麻麻的刀槍,好似荊棘刺蝟;眾多頭盔上的纓幟在寒風中獵獵飄動;戰車連鎖,豎起鐵葉盾,車陣連營。
火炮怒吼聲中,弩手準備三列疊射,步弓手則開始拉弓射箭,跳蕩隊移前,即將進入強攻衝鋒的陣位。
長箭射出!
箭雨如注。
弩手握緊神臂弩,弩矢在弦,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擊發。
鐵血營和僉兵守備軍團雖然已經配備了不少新造火銃,但要麼是鉛丸或銅丸,要麼就是霰彈,都未能及遠取敵,霰彈乾脆就只能在近距離轟擊,而且裝彈繁瑣費時又有炸膛之虞;相比起來,神臂弩威力極大,比鉛銅彈丸射得遠、射得準,復裝一次再擊發又較火銃要簡便快捷得多,且無炸膛之虞,比起火銃六十息(約相當於三分鐘)只能放一兩次的繁瑣費時,六十息內足可擊發五六矢的硬弩,在實戰中無疑仍然佔據相當大的優勢,因此硬弩硬弓仍然在軍旅中佔據著重要位置。(註:請參見以前的相關章節)
神臂弩的箭矢足以將士兵穿透,就是擅長騎射的塞外蒙古諸部,也自在中土的弩手面前吃過許多苦頭,少不得也有退避三舍的時候。
硬弓投射的箭矢,飛上堡牆,呼嘯撲落,好像飛虻一般密密麻麻,配合佛朗機子母炮的轟擊,壓得莊堡內的人抬不起頭來,只能狼狽地躲在女牆後面,依靠盾牌躲避斜飛下來的箭矢。
有幾個意圖跳起來射箭反擊的人,成了硬弩射殺的活靶子,眼疾手快的弩手扣動了弩機。
嗖嗖的呼嘯聲,彷彿黑白無常的尖泣鬼嘯,弩矢挾帶著巨大的力量,堡牆上露出身子的幾個人,全都被猝然射出的弩矢射倒。
箭鏃射入身體的聲音非常沉悶,鮮血從血槽處迸射出來,像霧一樣。
女牆下躲避彈丸和箭矢的人們,看到同伴一個個仰天栽倒,喉頭發出沉悶的聲音,雖然沒有當場斃命,也是離死不遠;另外的一些則被射中胸部或者肩膀、手臂,鮮血從傷口流出,發出痛苦的呻吟,雖然都是見慣死亡的亡命,見此情景也不免臉色發白——這架勢,不惜彈藥箭矢的壓制莊堡內的反擊勢頭,官府是要趕盡殺絕雞犬不留,堡中老少那是凶多吉少啊。
攻城車撞擊堡門的聲音,越來越響,而堡牆上已經響起了兵刃撞擊、火銃轟擊的聲音,在硝煙瀰漫中,飛奔衝鋒的跳蕩隊,已經有不少銳士藉著投擲到女牆上扣緊的飛爪,三步並作兩步,如猿猱般搶登堡牆,逐次展開血腥的白刃肉搏戰。
驛道在兩山夾峙的隘口上穿過。
崖頂兩邊的戍邊敵台上,多具床弩已經用絞盤上好了弦,好像鐵矛一般的箭矢對準了驛道,拋石機和『飛雷』也已經準備就緒。
敵台上擔任守備的僉兵,都以敬畏的目光望著那些忙碌著測試床弩和滾木檑石的將官和銳士。
對西北的守備僉兵們來說,野戰軍團的『游擊將軍』和『銳士』都已經是他們難以企及的高度;眼前這些將官和銳士,手中不但持有軍府腰牌、調兵勘合和平虜侯預先簽署而由『軍府司馬』張宸極副署酌情批准的正式公文,週身上下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晦澀氣息,戍守敵台的僉兵不由自主的覺得畏懼,因而都是敬而遠之。
遠處的烽火敵台,就在這時掛上了幾面顯目的小旗幟,片刻之間,所有人就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牛犢一樣,迅速動作起來,看那架勢,就像是韃靼入侵,諸邊戒備時的情形,氣氛緊張之極。
從驛道的盡頭,出現一隊車馬,距離較遠,崖頂上的僉兵們看得並不太清楚,但是幾個機靈點的已經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肯定是一場預謀的伏擊,那些床弩、拋石機、滾木檑石,不用說,都是用來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招待這一隊車馬的。
不少僉兵在暗中猜測:難道是鋤奸營?
對僉兵們來說,他們能夠猜想到的衙門,也只有內務安全署下轄的鋤奸營了——他們當然不清楚,鋤奸營隸屬的校尉甲士雖然在情況緊急之時,可以不待長官批准即可緝捕人犯,但並沒有被授予可以任意伏擊滅殺目標的權力,這種權力是需要鋤奸營事先呈文申請,並得到平虜侯或者長史府、審理院或者軍府司馬、軍府大斷事官等高官的許可批復,才可因人因事授予實際經辦人此項權力,且事畢即須收回,向不輕予。
車馬漸行漸近,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驀地,一聲輕喝引發了雷霆。
「預備——放!」
在那『游擊將軍』的口令聲中,兩側崖頂的敵台床弩急速射出七枝又長又粗的弩箭。
與長矛差不多的攻城鐵箭,箭矢尾管上的飛羽,破空呼嘯,在山崖隘口間發出嗚嗚的淒厲聲音。
鐵羽長箭,如同高速俯衝的金雕,粗大的箭矢,穿透馬車,穿透駕乘馬的胸腹或脖子,穿透馬車馭手的身體將其釘在馬車前車廂側壁,兇猛的衝擊力道立刻將車廂震塌翻倒。
另外一些鐵羽箭則穿透另外一輛車的馭手,巨大的衝力將他帶起,像中箭垂死的大鳥一樣,伴著一聲怪異的慘叫,墜入驛道旁邊的懸崖,那下面是陰森黝黑的深溝,湍急的河水奔騰而去。
駕乘馬胸腹的兩邊被羽箭貫穿的孔洞,這時方纔如噴泉般綻放慘烈的血花,射起數尺之高,化作血霧隨風飄散。
山石崩塌,轟隆震鳴。
原來在床弩射出攻城鐵羽箭的同時,費了大力氣預先準備在這一段驛道前後地段的滾木檑石,紛紛自山頂和山腰的上滾落。沉重的原木,龐大的石塊,挾著千鈞之力,高速撞向驛道。
轉眼之間,那隊車馬已經被滾木檑石截斷了去路和退路。
一塊下落的岩石撞擊在山崖上的突起,突然高高躍起,在半空中改變了方向,劃著弧線,砸向落在後面的車馬。
慘呼聲中,車或者馬在原木巨石的撞擊下,相繼顛覆,或是即刻斃命,或是墜入懸崖。
被巨石擊飛的人和馬,在空中翻翻滾滾,墜進深溝當中。
山崖上的人們,甚至能夠聽到重物濺落的巨大聲音,宛如天崩地裂,崖上的一眾僉兵聽來無不渾身寒慄。
呼——!呼呼!
拋石機拋擲的『飛雷』落向驛道,有的『飛雷』在空中就爆炸開來。
鐵雨覆蓋,流星飛墜。
幾個縱躍如飛的白帽白袍客,雖然仗著身手矯健反應迅速,剛剛從弩矢、滾木、檑石的攻擊下勉強偷生,但緊接著又在這種狹窄地帶遭受『飛雷』的猛烈攻擊,至此也是無力回天,眨眼之間,紛紛斃命。
驛道上沒有墜入懸崖深溝的一輛馬車迅速著火,火勢眨眼間已成熊熊之勢,襯得現場越發的血腥。
「這些狂信的教門瘋子,死有餘辜!」拿著千里鏡觀察攻擊效果的游擊將軍,在嘴裡低聲嘟囔了一句。
在這個時候,只有兩個僉兵聽清了那個『游擊將軍』自言自語說的話。
狼牙利箭射入一個吐蕃人的前胸,貫背而出。
多吉才仁看著這個重傷將死的吐蕃人,眼中只有厭惡,在這一次的圍捕中,他已經殺了不少興風作浪的傢伙,眼前這一個也是其中之一。
這些對西北幕府心存怨懟陰謀叛亂的吐蕃人亡命徒,殺了他們並不能增加多吉才仁的榮耀,雪山獅子旗也不會因為沾了這些吐蕃人的鮮血而黯然失色,但是身為青海安多草原的農牧領部之長,多吉才仁不會因此而感到愉悅,殺戮和血腥不會那麼容易忘卻。
多吉才仁揮動手中的刀,唰地一聲,刀鋒一撩,輕輕抹過這個吐蕃人的脖子。
一股鮮血從那刀鋒切開的豁口上湧出,那個吐蕃人想要說點什麼,但是一陣劇痛讓他全身抽搐了起來,用力之時,喉部豁口湧出更多血沫,整個脖子鮮血淋漓,眼見是再也支撐不住了。
多吉才仁提著兀自滴血的大刀巡行在敵營,殘敗不堪的營地見證雙方廝殺的慘烈血腥。
一個個帳幄,橫屍遍地,一面大旗歪倒斜插,在風中無力飄蕩,上面繡著的紋飾已經被大火血漬薰黑。
多吉才仁知道這是衛藏地方一個頭人家的軍旗,不由在心裡歎息:這又是何苦?
多吉才仁的農牧領部,就算竭盡全力,出動領部中所有能上陣的男丁,也不過是五千兵馬,甚至比不過一個萬人喇嘛軍團的人數,但他的領部畢竟是西北幕府扶植起來的,消息的靈通和可靠,並不是一般的吐蕃領部可以比擬的。
多吉才仁當然清楚,這一次絕對是西北原有勢力格局重新洗牌的絕好機會,站錯了隊伍的傢伙將永遠倒下去,看清了形勢的人,才能活得更好更滋潤。
就在短短的幾天之內,已經有不少人受到西北地方騷亂、暴亂的連累,被鋤奸營、巡捕營以雷霆手段捕拿下獄、抄家封宅、就地誅殺,罪名雖然不一,卻不脫『謀逆』『暴亂』等字眼,至於那些直接在暴亂中死傷的人就更多了。
顯然,即使平虜侯不在西北坐鎮,也沒有人能翻天。
多吉才仁看著這營地中屍骸枕藉的慘象,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打錯算盤,想差了主意,對西北幕府足夠的忠誠——另外一個農牧領部,因為其酋領包庇從衛藏地方過來的謀逆人員,牽連到暴亂之事當中,被西北幕府方面的諜探線人探得虛實,長史府迅即移文於軍府,軍府即遣專使手執調兵勘合和調兵文書調動一個喇嘛軍團的僧兵四面合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輕易的收拾了這個農牧領部,事畢斬首一百又七級,領部之民盡數編遣,打散到其他各領部或者發賣為奴,此舉真可謂是雷霆手段,絕不容情。
大片棘刺滿枝的雜樹灌木叢生,東一叢,西一簇,好不茂盛;而高高的蘆葦、野草更是隨風起伏一望無際。
很多地方水深及胸,如果沒有那些雜樹灌木和蘆葦水草阻塞去路的話,通行小木筏子和小舢板完全沒有問題。沼澤當中,其實還有不少零星的小塊陸地點綴著,密匝匝的都是蘆葦草莽。在這種沼澤中行進是困難的,抬眼望去,只能看到幾步以外,再不能看到更遠處的情形。深入其間,耳朵和鼻子往往比眼睛要好使得多。
要想在沼澤中活動自如,最好的辦法,其實是盡量探尋一條可以乘船通行的水道——當然這樣的沼澤水道,絕對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尤其是對初來乍到的人來講,更是如此。
雷瑾手下的秘諜經過一番艱苦努力,終於還是找到了想找的地方,已經確定了天衣教的一個重要巢穴就藏身在湖畔的沼澤中。
那是一個很難接近的封閉莊院,背靠廣大沼澤,面向巢湖,有一條隱蔽的小河相通,可以通行稍微大一點的船。
不過,除非強攻,大隊人馬從那條天衣教掌握的秘密水道抵近莊院是不現實的,何況天衣教手上還掌握著一股實力不弱的巢湖水寇為其看門護院,想秘密滲透進去,大非易事。
秘諜們在經過一番辛苦的摸索之後,居然硬是讓他們從那荒無人煙的沼澤中,找出一條隱秘而勉強可以通過的淺水河道,雖然斷斷續續,但小舢板還是可以較為順利的通過,雖然其中有若干段需要陸行徒涉,小舢板需要人的拖拽,但對於雷瑾而言,這點小麻煩是完全可以克服的,不成問題。
有了這條秘密水道,雷瑾即可避開天衣教正面的重重耳目,從沼澤中長驅直入,而不至於在營救行動之前打草驚蛇,暴露己方行蹤。
只能乘坐幾個人的小舢板幾乎是在蘆葦上滑過,幸好此時已經是深秋,水蛭、蚊蟲之類的討厭東西很少,小船上的人們少了許多煩擾。
枯黃的蘆葦、雜樹象海洋一般無邊無際,船行其中,悄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