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元老院修行師範(2)
隨著雷瑾演示,雍容置身其中,彷彿附身於那虛無妙有之劍。他之性靈,非比尋常庸凡之輩,本身武技造詣也頗是不俗,此時一經雷瑾啟發、引導、開悟,融會貫通,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其內心感受之深刻之猛烈之酣暢,自是不同以往任何時候,這一剎那,好不快活淋漓也!
光陰易逝。
旁觀之人已經記不起雷瑾這是第幾度的舞劍,直到雷瑾終於停止動作。
呼吸急促,氣息咻咻,不僅僅是雍容,其他那些少年男女也似有說不出的喜悅快意——雷瑾並沒有刻意隔絕其他族中子弟的觀摩,他們與眼前壁畫的機緣,雖然不如雍容,但也眼看心會各有所得,以往修行上的一些疑難窒礙之處,至此豁然貫通,也是得益匪淺——這也便知道,尊為侯爵的師範先生,將要傳授的上乘心法原來與這書畫之類的物事大有關聯。他們都是好勝要強之人,這便擔心會否錯過機緣,都是各自留心起來,以免落於人後,為人所笑。
雍容閉上眼睛,腦子裡全是雷瑾的身影……
劍影流光,如月華流轉,浮現眼前,一招招,一式式,走馬燈也似,反覆在眼前打著轉。那些奇妙的劍式、功架,已經深深銘刻在他的腦海裡。
機會難能可貴,靈機一現而逝,雍容拔『劍』,依著樣兒畫葫蘆,學著雷瑾的演示,比畫起來,霎時間,大殿裡風雲作勢,月華流霜。
演練、印證,這一壁的畫,這一路的劍,兩相對照,闡發幽微,簡直就像是為雍容而設,開啟了他的靈智,讓他深深體會,大有斬獲。劍式展開,正是得其心而應其手,大合他的脾性,雍容只覺無比快意,幾有飄飄欲仙之感——雍容自是不知,這幅壁畫濃縮了元老院某位隱世元老一生的武技心得,有了雷瑾的融會貫通撮取精華,又轉而以禪門心法開悟點化於他,省了雍容十數年苦心摸索之功,所得心法精髓與其本身天賦又極為契合,豈有不快意的?
寺院禪房。
李璇凝神細觀案上的長箋大幅,若有所思。
畫面所繪,便是深松廣林,風雨驟至的情景。在畫者筆下,渴筆、濕筆渾然契合,墨氣深沉有如髹漆,既有雲蒸霞蔚之長,也有厚重質實之韻。
畫面所繪,時在深秋,朔風湧起,茂盛的樹林,枝枝蔓蔓在風的摧殘下彼此相隨,又相互擠兌。灌木和雜草相互簇擁著,將每一株樹的根部佔領。
一位僧侶或一位路人,一位匆匆前行的行者,裹紅袍,拄木棍,在林間空白之處,如入無人之境,怡然前行。
李璇所見,便是佝僂背影,隨風飄逸的袍角——那行者,是要離開這林莽的密圍,另闢蹊徑?還是要深入林之深處探幽尋秘?
李璇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行者獨行於深山林莽,風雨驟來,孤獨無助,益顯渺小,亦更顯行者那超然的狂傲、無懼。那隨時準備提起來的右腳,和隨時準備尋找落點的木棍,讓這獨行林莽風雨中的行者,有了一種莫名而獨特的強勢。
這幅《風雨山行圖》畫本,是雷瑾專門指定給他的。不過,李璇本身的武技路子並不與這畫上的意境神韻非常契合,而雷瑾也暫時沒有空兒施展『花間聽禪』心法,幻化『夢幻空花』禪境來引導這些子弟,而是讓他們先行揣摩,到時再為他們解惑答疑——雷瑾這位師範,突然就丟下自己暫時帶領的族中子弟,不知跑去了什麼地方。
因此數天以來,李璇再三揣摩《風雨山行圖》畫中的意境,都不曾窺得門徑登堂入室,雖然也若有所得,卻因尚未有靈智泉湧的契機,助他一窺堂奧,以至起步之初便窒礙不通,如行泥濘道中,跋涉艱難。見到其他同伴,都已經是智珠在握的樣子,李璇暫時不得其門而入,心裡也不免有些焦躁起來。
前兩日,雷琰那小子所得的一卷絹本山水,畫面壯麗蒼茫,渾拙空累,細品卻又覺得畫中透著一股子平和寧靜的意味,想來是那畫者寄情於林泉的淡泊心境,折射於畫筆之下罷。李璇其實很喜歡那一卷畫兒,品味畫中真意,內心便慢慢變得澄淨空明,彷彿與畫者一齊拋卻了凡塵慾念,心頭自生一段清涼,可謂是忘卻機心意自閒,喜聽幽泉鳥語聲——以雍容的例子來看,想必這麼一卷氣象不凡的絹本山水,定是蘊藏著玄妙無比的武道心法,好東西,自然是誰都想要的。
卻是不知何故,雷瑾並沒有將那一卷絹本山水,賜給對之心動不已的李璇,而是給了雷琰,對這個李璇倒也不敢多言——畢竟雷琰那小子是平虜侯雷瑾同父異母的庶出胞弟,血濃於水一家親,完全可以理解。
但另一幅《墨荷翠鳥》,以破墨畫荷葉、水草,墨氣極為生動,翠鳥戲於花間,自然真趣躍然紙上。還有一幅《蒼鷹》,圖繪蒼鷹立於巖上,蓄勢欲飛,凌厲奮發,這兩幅李璇也極喜愛。平虜侯卻對李璇的渴望之狀視而不見,將那《墨荷翠鳥》給了他的堂妹雷玲,《蒼鷹》則給了北直隸劉家的劉逸雄——李璇這就有點想不開了,但雷瑾的威嚴懾人心魄,他雖是怨言在心,卻也不敢吐露於口。鬱悶難解,心無定數,因而那《風雨山行圖》,李璇更是無法馬上索解領悟出畫中奧秘,但又不能不強自按捺,硬著頭皮再三揣摩這甚是不合他脾胃的《風雨山行圖》,揣摩那其中深藏不露的武學奧義。
與李璇一樣命運的,還有得到《夜山》絹本的金蟬,這倒讓李璇有點如釋重負,反生了一些同病相憐的心思。
金蟬手中的《夜山》,純就丹青一道而論,集古今丹青用墨之大成於尺幅之間,對墨的運用已經臻於顛峰極致,是國朝畫壇少有的傑作,就不知道是元老院哪位元老的手筆了。
李璇也揣摩過金蟬手裡的那幅《夜山》,據他看來,畫者將模糊與燦爛巧妙融於一爐,意境深邃,渾厚華滋,濃墨點染,夜山巍然,畫技以沉著渾厚為宗,不事纖巧,自成大家。那種黝黑如鐵、貌隱神完,雲氣清逸、遠峰幽淡的夜山情致;那種深谷絕嶺、萬松煙靄,於沉雄幽奧之中盡顯陰陽開合之奇的深邃意境,可謂是駭心動目之觀,震撼強烈——然而,若要從畫中尋覓領悟出武學秘奧,以李璇、金蟬等人目前的學養見識以及眼力,仍是力有未逮,尚需高人指引門徑,方能一窺元老院隱世元老不傳武學的堂奧。
李璇正想著自己的小心思,忽聽禪房之外,從大殿那邊傳來了特別的聲息。李璇的耳力是極好的,立時反應過來——他們的修行師範終於回來了!
李璇匆匆趕到大殿時,平虜侯雷瑾正在大殿一角與他的那些隨從手下低聲商量著什麼。
離開寺院幾日的雷瑾,渾身風塵僕僕,也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回來,原本沉潛威烈幽邃宏大的繞體氣機,竟是格外散出幾分冷厲酷烈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慄。
見人都已經到齊,雷瑾便走到大殿當中,卻是不多說什麼話——要不是元老院允諾了那些好處,他才沒心思答應元老院做這個勞什子的麻煩師範。調教族中的這些個愣頭青,在雷瑾看來終究是個麻煩事兒,心裡頗為不耐。因此,他也就不可能盡心盡力去調教這些少年男女,能對付就對付了,能打發就打發了,能拔苗助長就絕不精雕細琢了。也幸好這十名少年,都是上上佳的天賦資質,一經指點關竅,自能領會修行,這又才免去了雷瑾誤人子弟的惡果。
只是一眼掠過,雷瑾已經明白殿中這幫小子在這幾日的進境如何,看起來,十人當中就只有李璇和金蟬尚未入門,不過他倆也就是隔著層窗戶紙而已,一朝捅破了,也就踵門而進登堂入室了——這兩小子顯然是揣摩畫本之時,思路鑽進了牛角尖,現下兀自懵懂不悟,需要點醒一二了也。
看起來,很快就能完成與元老院的約定。雷瑾稍微有點樂觀地想著。
倏然間,雷瑾一點廢話沒有,再一次乾脆利落地將這十名少年,引入夢幻空花的禪境,以詭異而別開生面的調教方式,向這些少年傳道授業解惑。
隨著雷瑾拉開架子,全身上下無有不動,像是每一處關節,每一寸筋骨都在運動,若合符節,若有韻律,氣象沉雄幽奧,陰陽之奇變皆在無形氣機的方寸轉引之中,正是取象於《夜山》所蘊意境神韻。
這幾日,正為《夜山》煩惱不已的金蟬心弦悸動,同氣相應間,腳下移動,不自覺的,竟然隨著雷瑾一起演練起來,雷瑾每作一式,金蟬亦摹仿比畫之。
人影兩相隨,也許是有了雍容的前例,金蟬比劃之際,亦頗是駕輕就熟,在這一剎那,他只覺神清氣爽,百脈皆活,彷彿是茫茫深夜裡艱難跋涉,突然看到燈火找到了坦途,又或者於漫漫沙漠中辛苦尋找,終於看到綠洲的感覺就是如此的歡欣鼓舞,喜極而泣了。
金蟬卻是不知,元老院隱世武學的精要,得力於雷瑾的巧妙衍化和刪繁就簡,簡直就是脫胎換骨般的絕妙,最是契合他們的天賦資質,一旦能得其門而入,他們又豈止是修為精進一日千里而已?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歡欣愉悅,自非尋常可比。
李璇只是在一邊默默地注視著金蟬的狂喜,在這刻卻也不曾起了什麼嫉妒之念。他亦資質過人,雷瑾斯時斯地的指引,雖然主要是針對金蟬,但李璇亦在這一刻靈機湧現,觸類旁通,終於在數日苦思不得其妙之後,苦盡甘來,漸漸摸到了《風雨山行圖》的門徑,這時又哪裡還顧得上嫉妒他人?雖然這不是他短時間便能領會貫通的武學精要,但得其門徑,便如久旱之遇甘霖,難能可貴了。此後,他只要時時練習,自能體會其中無上奧妙。
這時候,雷瑾已經悄然收式,退開一邊,袖手旁觀這些少年男女在大殿中央騰挪變換,做出種種熊伸、鳥經、猿搏、蛇纏之態,化出滿殿的刀光劍影、風雨雷霆。
方纔還不得其門而入的李璇、金蟬,這時卻已經是在如癡如醉的比畫著了,演練他們自己剛從畫圖上領悟到的武技心得。而其他已經窺得門徑的少年男女,經此一番兩相印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也有以後不盡的好處。
如此一來,雷瑾與元老院的約定,幾乎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元老院的難題,對別人可能是很有難度的,但在雷瑾這兒,卻正是搔到癢處——雷瑾雖然不是帝國畫壇的丹青宗匠,但因為當年醉心製作名畫贗品,在丹青繪畫一道上,造詣極高;更曾見識過陸贄從書畫上領悟貫通的『意境心鑒』的奇妙威力;而說到師範,雷瑾前前後後親手調教過的『門徒』,也有二十好幾位,在哪個關節需要師範提點指引,在哪處轉折師範可以偷懶省事,何時該放縱門生,何時該嚴苛要求,也自經驗十足,不是名師,也算方家了;最重要的是,雷瑾年紀不大,經歷之豐富卻遠遠多過常人,學養見識又甚為博雜,這本就是傳道授業解惑的師範最為重要的資質,而雷瑾如今又已晉身先天秘境層次,登臨武道顛峰,眼界、氣魄、見識都已是一覽眾山小,所謂大道至簡,萬法同源,元老院那些隱世元老的高深武學玄妙心得,在這時的雷瑾眼中,也只是會者不難了。因此,拿到元老院的銀子,雷瑾簡直就是不費吹灰之力。
是夜,雷瑾又在晚飯後,分別指點了族中子弟一番,這元老院的差事便算了了,銀子落袋為安,明日便須各行各路分道揚鑣。
這些少年男女,眼下都還是不識愁滋味的年紀,晚上溫習了各自的武技功課,便圍坐在一起,七嘴八舌的理論爭辯起來。
雷氏族中子弟,也有不少是要在成年後投身仕途的,習武之餘,必修文事,家訓中就有大儒白沙先生之語「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在辯說事理問學駁難之事上,雷氏原是鼓勵族中子弟暢所欲言的。雷瑾帶的這一隊,雖然以武道修行為主,文事雜學一途也並沒有放下,當然雷瑾是懶得在這上面費神提點他們了,以後自會有元老院的元老來折騰他們,但這些年歲不大的少年,血氣方剛,聚在一起,每日也都要辯說事理一番,雷瑾在前幾日,就知道這些少年是慣於如此行事的,他卻從不理會插言,也就是在旁聽著就是了。
這時雍容與金蟬兩個,正有來有去的爭論『天下興亡』,聲音漸大,雷瑾在旁卻是聽得真切,金蟬執論於『定於一』,而雍容卻咬定『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天下又何必『定於一』哉?
那金蟬年紀不大,倒也辯才無礙,侃侃說道:「你問我為何要『定於一』?旱澇蝗瘟,天有大災,一發則蔓延數省,治旱治水治蝗治瘟,設若天下四分五裂,能否僅憑一省兩省之物力財力救民於水火倒懸?大江大河,水利漕運之事,動輒牽涉上下十數省,設若天下四分五裂,能否僅憑諸侯之物力人力財力籌辦周全同舟共濟?四境之外胡韃患邊,設若天下四分五裂,能否聚諸侯地方一己之兵力,抵禦蠻夷胡虜外敵侵略?南北東西,物產有餘有缺,設若天下四分五裂,能否在饑荒之年僅憑諸侯地方之力調濟物產之有無?天下分崩,諸侯彼此攻伐,戰火連綿,士不能專攻學問經濟天下,農不能躬耕隴畝,工不能做工食力,商不能販負通商,凡人懼離亂之苦,皆願天下太平。定於一,豈非眾望所歸乎?」
聽這些少年男女說著,雷瑾微微搖了搖頭,天下事理,或正或誤,並無定准,卻待他們以後從自己的人生經歷中體會其中三味,才是真的深刻,真的認知。就算他是師範,這時說教些道理,族中這些子弟當下即便膺服,卻也是一定不會真正聽了入耳去的——所以,隨他們去。
雷瑾現在還有太多麻煩沒有解決,又哪裡顧得上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