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說書夜(2)
安慶府。
普天之下的任何一座埠頭,都可以找到改鑄金銀的非法私鑄工場。
這一夜,江畔的一座私鑄工場,爐火正旺,數十名只穿犢鼻褲頭的**大漢,正在改鑄金銀,鑄造偽劣制錢——雖然南直隸西江總督衙門與帝國五大錢莊聯手,發行了金銀鑄幣和銀鈔票,但金錠銀錁也還在流通使用——私鑄向來能賺取驚人厚利,很多人願意為此不惜身家性命地冒險。
這是安慶府一帶最大的兩傢俬鑄工場之一,工場派出的暗哨、警衛相當不少,防範不可謂不嚴密——有道是人無橫財不富,這年頭結伙搶劫私鑄工場的金山銀山,那就是發大財的捷徑之一——私鑄工場的巡哨和防範,要是粗疏馬虎,做得不夠嚴密不夠小心,那豈非是插標賣首招災引禍,跟銀子有仇?
然而,蒙面匪盜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便光臨了工場。
黑夜中,殺戮無聲無息,頃刻間血流成河。
世上錢莊、銀號、當鋪、典押、帳局,但有官憑執照、公家批文在手的,這等開門經營金銀開爐營鑄、存櫃開票、周轉流通、放貸生息、融通拆借、軋調頭寸、結算匯兌等生意的商行鋪號,也算是光明正大的正行商家。(頭寸,即款項)
還有一等商行,也幹的是這一行金銀銅錢開爐營鑄、周轉流通、放貸生息等生意,卻是掩人耳目不欲人知,也沒有官憑執照、公家批文在手,這些錢莊既不課稅,也不向官府繳納每年的『貼錢』,說起來就是違例非法的勾當。不過,這類錢莊銀號背後大多有本地勢豪作後盾,又秉持做熟不做生的規矩,倒也不怕走了風聲。
劉員外是一位殷實地主,在廬州府,他還是盛源爐房的大東家,擁有合法的金銀改鑄工場,大批官私金銀錠子和各色散碎銀兩,匯聚在他的爐房裡改鑄,最後大量交付客商的,都是整箱整箱清一色經過合法改鑄,劃一規格的金銀錠子,這些改鑄好的『出爐銀』都有案模鑄造印記和暗記,表面上全都是『合法』的。
但劉員外事實上不只經營著表面上合法的爐房,也經營著地下錢莊,每天論箱的金銀進出,一天多少的金銀出入,經手的銀票、莊票、官票、匯票、憑貼、兌貼、期貼、金銀、制錢連他自己都不怎麼清楚……
幾乎沒有人知道,劉員外是『跋折羅』門中的居士和俗家門徒——這是一個很小,甚至不怎麼為人所知的佛門小宗派,但在江湖道上,『跋折羅』的名號自有其地位。『跋折羅』是古天竺梵語,大概就是『金剛』的意思,『跋折羅』宗歷代相傳的『跋折羅金剛力』,是相當剛猛霸道的武修法門,跋折羅掌,開山裂石,當之者死,非同小可。『跋折羅』由於承襲的是小乘佛法,它的『跋折羅金剛力』越是剛猛霸道,越是被大乘教派僧眾嗤之以鼻,認為這是捨本逐末的皮相小道,著相而執著,不入大乘法眼——佛門大乘一脈向來認為,真正的佛法絕對不應以神通為是。
但不管怎麼說,這門『跋折羅金剛力』的剛猛霸道,是任何人都不敢小覷的,任何人在招惹『跋折羅』之前,都應該好生的想清楚後果。
然而,破門劫財的匪盜,還是在這一晚,破門而入,殺入劉氏莊堡,一時間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秋華——也就是劉員外,秋華是其真名——此時正陷入數名強敵的圍攻當中,好生狼狽。
整個劉氏莊堡已經陷入火海,四處陷入苦鬥廝殺,但是已經無力回天,莊上雖然在最近加強的戒備,但仍然有些猝不及防,來敵疾如風雨一般強攻入莊,且實力明顯在劉氏莊堡之上,攻拔莊堡那是早早晚晚的事情。
一支長劍,一口雁翎刀,一桿鋼叉,各取方位,封死了所有的閃避路線。
秋華一退再退,被逼進死角。
「呀——!」低叱聲中,劍影橫空,動如脫兔,直刺秋華前胸七坎要穴。
幽芒流螢,寒光如縷。
精鋼揉和了青銅打造的護臂,閃電斜封來敵劍勢,秋華踏九宮步跳躍橫移,斜拖七星步,再變弓箭步,化形意架子,倏踩趟泥步,轉身,換掌,出腿,雞形步轉身,後退一步,上體後仰,倒地閃過直搠過來的鋼叉。
雁翎刀從側後劈出,無聲無息,宛如柳絮隨風舞,寂然了無聲,刀尖的鋒銳反刃微微顫震,使得如此迅雷疾風般的霸道刀勢,竟然是如此默無聲息。
詭異!
陰險!
兇猛!
「噗」的一聲悶響。
金鐵相交,聲如敗革,完全違反格致物理,令人心中凜凜。
秋華左手的護臂中,不知什麼時候滑出了一口牛耳尖刀,格住了這一刀,兇猛力道驟然迸發。
雁翎刀上的力道極為猛烈,宛如大江奔流,洶湧的暗勁無了無休,逆襲上攻。
秋華整個左膀被這猛烈無比的力道衝擊,瞬間完全麻痺,手中的牛耳尖刀,也拿捏不住。
身形後仰的秋華,足尖順勢一擰,側身以右手護臂迎上前推的刀尖,一沾一帶,以卸勁手法化解敵刀暗勁,順勢借力飛竄欲逃——事已不可為矣,倔強死撐不得。
一聲怒吼,前推的雁翎刀倏然再變,恍若天雷下擊,斬向秋華,來勢奇快絕倫,力道千鈞。
刀嘯貫耳,刀氣森寒。
「怒蛟!我幹你娘!」
破口大罵的秋華,已經認出了這使刀的蒙面人身份來歷,心神激盪,身形不穩,腳下已亂,眼看刀臨面門,想躲已力不從心。
這一剎,腦袋瓜子想搬家,那也是天要下雨娘嫁人——無可奈何,無可如何。
怒蛟,曾經橫行於大江運河之上的水寇強豪,現如今可是南直隸西江總督衙門的水師悍將,居然親自率隊來搬他劉家莊堡的銀庫,這其中隱含的幽深含義耐人尋味。
秋華剎那間明瞭,管你是金剛,還是員外,這會兒他都是無力回天了——被官家人惦記上了,哪裡還有多少活路?
驀地,側方人影忽現,一叉橫架——使鋼叉的蒙面人倏然橫移過來。
怒蛟揮刀斬落,刀上貫蓄著充沛無比的真氣,十數條虛幻扭曲的淡淡刀影如同狂怒的蛟龍一般張牙舞爪,『緩慢』撲落,似緩實快,力道千鈞,就是想收勢也很難了。
不過,使叉者的修為不弱,真力湧出,突施巧勁,四兩撥動千斤,「噹」的一聲大震,鋼叉幾乎是貼著秋華的鼻尖,攔截了怒蛟的雁翎刀。
刀叉撞擊,氣勁迴旋,呼嘯生寒,碎石四濺。
生死危機,間不容髮,秋華終於逃掉斷頭厄運,冷汗淋漓。
人影倏止。
「你什麼意思?」
怒蛟回刀撤步,刀尖斜指使叉者,真氣躍然欲動,氣機連綿若水,從四面八方鎖定全場。
使叉者已經在這剎那之間,彈指疾戳,指風嗤嗤,聲如裂帛,順勢制住秋華的十處要穴,認穴之準,用力之巧,手段適足驚人。他再出一著少林三十六擒拿之『擒龍式』,刁扣鎖拿住秋華的臂膀關節,冷哼一聲道:「那一位指名要活的,這人不能死。」
冷笑一聲,怒蛟退開一邊。
殺戮已近尾聲。
兩條人影如虎暴怒,怒吼著奔到,揮劍攔截。
可惜,明火執仗殺進堡寨的都是無法無天不講理的匪盜。
人影如魅,從兩人的眼角餘光中斜撞過來,映著火光星光,寒芒流光,匹練席捲,不容這兩人多想,徹骨生寒的劍氣及體生寒,風雷乍起,劍花如輪。
兩人心膽俱寒,左弧步,右擺步,變左右跟步,踏九宮步,七星倒踩,鐵板橋,剎那間本能的連退七步,這才避開兇猛迅捷的第一波劍勢。
喘息愈急,此時卻不容兩人思索,劍影已經如影隨形,追躡而至。
本能的拔劍,運力招架,「錚」一聲,劍刃相交,招式已老,兩人的虎口,被凶狠的力道震得完全麻痺失去知覺,身形踉蹌,東倒西歪。
劍勢迅疾兇猛,狠辣無比,有如長江大河,著著搶制先機,下手絕不容情。
饒是兩人自詡為『藥叉道』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反應迅捷,真氣精純,竟然是被眼前的蒙面人一輪快劍,殺得他兩個汗流浹背,狼奔豕突,硬是無力還手。
便在這生死剎那,一股尖銳寒冷的殺氣從後直襲蒙面人腰眼,陰冷刁鑽;同一時間,側背勁氣如山,傾軋而至——藥叉道的鎮門武技據說是古天竺僧人所傳,門人除『十二藥叉大將護法劍』之外,多半還精擅『藥叉拳』,若給藥叉道的高手全力一拳擊實,正中要害,就算是少林寺、武當山的第一高手也得送命。
這兩路聯手夾攻,不由那蒙面人不回劍自救——這是要圍魏救趙了,藥叉道的後援趕上了點,出手救援。
蒙面人暴喝一聲,真氣驟變,腳下水磨青磚禁不住外洩的強大壓力,寸寸碎裂,龜紋遍佈。
劍光如練,拳風鬼嘯,劍斬刺來的劍,拳擊打來的拳。
「猿公劍!碎玉拳!」
藥叉道的兩員後援大喝驚呼。
人影交錯,血濺五尺。
吉家莊,離衢州府城不過五里,是藥叉道所屬衢州總商號「恆源昌當鋪」大掌櫃吉新文的城外莊園。
「恆源昌當鋪」是衢州地面的大商號之一,本身財勢雄厚,另外還擁有聯營的爐房、銀樓商號,可以合法改鑄金銀。而且,「恆源昌當鋪」還私下經營偏門生意,走私鹽鐵軍器之外,私鑄和地下錢莊也是他的生財之道。
吉家的莊子,修得很不錯,深宅大院,好生富貴,一式的水磨青磚,一式的粉牆黛瓦,一式的馬頭牆,簷牙高啄。
雕花窗欞,酸枝、紫檀家什,一榻一幾,一案一椅,無不流露乾淨簡樸而又非同一般的華貴氣息,竟是沒有多少銅臭味道。
鳩佔鵲巢的『參水猿』莫言、天寶銀號的白天勰這會兒好整以暇,似乎外邊的廝殺與他們倆無關。
一個是南直隸西江總督衙門都督同知提督水師,一個是五大錢莊之一的當家人,任何一個都是跺跺腳,江南就要抖三抖的人物。
在這血腥殺戮的夏末之夜,兩人卻是對面而坐,喝酒閒談。
肉是紅燒肘子切的片,紅的紅,白的白,誘人垂涎三尺;還有一盤鹵肥腸,一盤涼拌熟牛肉,一碟子焦香黃豆,酒是金華酒——這本是主人家玩葉子戲玩到半夜,給自己個弄的墊肚子夜宵,如今卻是成了破門惡客的口中食了。
吉家莊子離府城這麼近,而莫言和白天勰敢在這裡喝酒吃肉,卻是算準了這大晚上的,衢州府城裡的人就算是知道吉家莊子不妥,也絕對不敢夜裡開城出來救援——知府、守備這些官,向來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守緊城池就好了,誰管別人怎麼死?這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莫言代表的是顧劍辰治下的總督衙門,白天勰代表的則是五大錢莊。
對藥叉道、跋折羅掌握的錢莊、當鋪予以凌厲打擊,連根拔除,只是一連串預先謀劃的襲擊事件中很普通的場景,並非只針對藥叉道、跋折羅——相對特殊一點的僅僅是今晚拔除的錢莊、當鋪,他們的背後有藥叉道、跋折羅的武力支持而已。
莫言、白天勰這樣的高層親臨坐鎮指揮,搏兔也用上全力,倒不是因為要殺的兔子太強,而是因為其他的原因——雷瑾方面,由雷瑾親筆傳信,指名下訂,要取走藥叉道、跋折羅等地方勢力江湖門派秘密教派掌握的若干家錢莊、當鋪所有的明帳、暗帳、流水帳等帳目簿記,並開出一串名單,要求生擒活捉若干當家主事的頭領連帶他們的家眷兒女。生擒活捉總是比滅門屠殺要來得艱難,有鑒於此,對其中一些個武力後盾比較強,有高手坐鎮的錢莊、當鋪、私鑄團伙秘窟,集中必要的優勢人手是達成目標的有力保證。總督衙門和五大錢莊方面都出動了各自最精銳的機密心腹武力,也只當是秘密練兵了。自然,這也就需要核心人物來掌握整個局勢,這就是莫言、怒蛟、白天勰等人親臨坐鎮的緣由。
畢竟,這本就是西北幕府、南直隸西江總督衙門與五大錢莊的同謀——對雷瑾來說,要在江南搞風搞雨,掀起驚天巨浪,當然需要同謀者,他也很容易找到了西北幕府的同謀者。
三方都是各取所需:顧劍辰的總督衙門當然不會把送上門的橫財往外推,他的總督衙門在軍費糧餉的籌措上也是相當頭痛,劫掠財貨不無小補。世上之事,急則治標,在某些情況倒也顧不得長遠,暫時的殺雞取卵也未必就一無是處,關鍵還是審時度勢而已;並且他還需要將總督衙門清洗諜探,鋤滅內奸,以及打擊政敵的謀劃也一併夾帶塞進這一次的大清洗當中——在外人看來僅僅是劫掠財貨的血腥滅門屠殺,其間隱藏的深暗污濁和曲折內情,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五大錢莊則可以藉機剷除地方上與他們競爭的錢莊當鋪業者,擴大他們的佔有份額;
更現實一點的理由,則是顧劍辰的總督衙門與五大錢莊聯合發行的『皇朝大統聯合寶鈔』和金銀鑄幣迫切地需要擴張成勢,要將金銀元寶、錠子這等需要反覆稱量的錢幣,一鍋端了,盡量快地將這些金銀擠出主要的市場——這就需要對地方上的錢莊、當鋪、地下錢莊、高利貸、當鋪、私鑄團伙等錢莊業者實施嚴厲的打擊清洗。由於這些合法和不合法的錢莊經營者和私鑄者,在他們的背後,無不有著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作後盾,所以要麼不打,要麼就是照死裡打,徹底殘滅。而這又必然依賴於絕對的暴力,也依賴於江南情勢的混亂,才能讓他們渾水摸魚。
而對於雷瑾來說,劫掠財貨籌措銀子只是動因之一,江南本就衰敗到千瘡百孔境地,多他這一刀不多,少他這一刀也不少,反正攪亂局勢才有利於他乘亂而取。
三方輪番出手,偶爾也聯手合作,你來我往,使得他人想要追查也難以摸到頭緒,且又有詳盡的諜報支援,再加上官方人士的有意庇護、掩蓋,被搶被殺的,那就是有冤都沒處訴了。
「白老弟,你說這雷侯,要那些個沒用的帳簿幹什麼?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穿,為的什麼來?」
莫言一手抓了焦香黃豆往嘴裡扔,嚼得蹦蹦直響,一邊含糊不清地試探著白天勰——他知道五大錢莊的耳目線報,廣佈天下,有的時候,甚至比雷門世家、顧氏家族這樣潛勢雄厚的大家族還要消息靈通些。尋常人家,若能從這天寶銀號的當家胖子嘴裡,得個什麼獨門消息,來上幾句指點,用心營生起來,賺的銀子怕也夠五口之家一生吃著不盡了。
「聽說,水雲樓謝家的小外孫女被人擄走,至今下落不明。謝家與雷侯以前似有些淵源,而且聽說雷侯的人一直在追查某些不清楚來歷的神秘人,或者這些神秘人與謝家外孫女的失蹤有關?這些帳簿,或者是雷侯的人查到了什麼線索,現在要通過這些帳簿繼續追查下去。莫兄以為可是?」
白天勰一句一個『聽說』,彷彿他說的都不過是捕風捉影之詞,言下之意是你信則是,不信則否,咱也沒有說死不是?
莫言是什麼人,積年的老江湖,聞言呵呵一笑,「大概是吧?雷侯為了這些帳簿,連該分的一份銀子也可以不要,當然是很重要的物事。不過,一個稚年幼女,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莫兄以為還有其他的原因?或許,是吧。總有些機密是我們所不知道的。」白天勰笑道,「今晚上這酒還真甜啊。莫兄門下的弟子,看來都已經得到莫兄真傳,藥叉道這次損失可謂慘重了。」
說話之間,莊子中廝殺喧鬧的聲音已經一點點低落下去,燦爛星光下的殺戮,行將落幕。
莫言哈哈笑道:「孩兒們還是太嫩,雷侯又指定要生擒活捉一干首領,難為啊難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