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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卷 第二章 說書夜(1) 文 / 金龍魚

    第二章說書夜(1)

    驕陽似火,暑熱難耐。

    蟬聲高唱的盛夏午後時分。

    馬蹄得得,車聲轔轔,前後七八輛大車,停在了府城中百年老店之前的歡門綵樓下。

    「吁——客官,三元大客棧到了。」

    在車伕的慇勤招呼聲中,海貴顫著一身的肥肉,從一駕馬車上『滾』了下來,似乎還在地上蹦了一蹦,終於站定了,站穩了。

    抖了抖身上的天青色絲葛直裰,海貴總算安心了:他奶奶的,蕭何月下追韓信都沒咱海大爺慘!

    海貴這一路緊追急趕,從揚州到姑蘇,再從姑蘇到南京,再折回杭州,遠去松江、寧波、紹興,又轉回到徐州,來回折騰,這個路上的風塵僕僕舟車勞頓就不說了。一路上總是與雷瑾這位忙碌的平虜侯爺失之交臂,海貴來回幾次,都是撲空。在極端鄙視自己運氣不佳的同時,火燒火燎的海貴卻又不得不追在雷瑾一行的身後,披星戴月,循著蹤跡緊追不捨,天可憐見,終於在這淮安府追上了雷瑾一行。

    丁家的線報,總算最後給了個准信——雷瑾一行,眼近還要在淮安逗留三天——否則,這出海貴千里追侯爺的戲碼,就還得繼續唱下去,連台本子的追韓信大戲,就不曉得甚麼時候落幕了。

    到了淮安府,海貴心頭大石頭落地,他卻不再著急了,安安生生地落店,忙忙吩咐著扈從的家生奴僕分頭行事,趕緊聯絡淮安府的本家商號,讓他們趕早兒給他準備好禮物、禮單,好讓他先給平虜侯下榻處送去大紅的拜帖,明兒好趕早著正式登門拜訪——這些事情,卻不須他海大爺受累了,盡有家生奴僕和三元客棧的夥計、學徒們鞍前馬後的跑腿,他只須從荷包裡花差一聲,倒出銀子錢來打賞就是,正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引路、送信等小事?

    店家帶著海貴往上房去,卻見客棧門面大廳的牆上,一張大黃紙糊了,居中顯眼地寫著「說書」兩個大字,旁邊小字寫的是日期和地點,卻是晚上在淮安府的鼓樓大院有一場說書。

    這客棧裡頭,是不會允許隨便什麼人胡亂張貼的,這麼一大張貼著當眼之處,八成是店家所為。

    海貴正不知是什麼事情,他耳力卻甚是靈敏,恰聽兩個小商賈模樣的旅客,在那邊廂小聲嘀咕著晚上兒不做生意,正好去聽書。

    什麼人的說書,招貼兒都堂而皇之的張貼到三元大客棧裡頭來了?

    小商賈的低聲耳語,聽得真真的,海貴正詫異這,又聽得客棧裡來去進出的客商對答、街談巷議,竟然大半都是這話,心中詫異更增——何等樣人的說書,這等受人追捧?

    不過,海貴現在是一腦門子的熱切心事,滿腔銀山金山的念想,卻也無暇顧及這些嬉玩遊樂的閒篇。

    且不說海家的奴僕和客棧中的夥計、學徒,被海貴支使著,如何的忙著聯絡本家商號,準備大紅描金拜貼、名刺,準備各色禮物、禮單等物事,準備著由他親自送去。

    到得臨近黃昏時節,一切齊備,海貴便帶了僕人,備了車馬,帶了禮品物件,親自登門去送拜貼、名刺,當然還有丁應吉的親筆信函——沒有這些拜貼、名刺先送過去打底,就算雷瑾在淮安府停留一個月,他也未必見得到平虜侯的影子——貴人事忙,又怎肯輕易更改自己的預定行程?

    雷瑾一行下榻的宅院——淮安府王家宅第——大約是某個王姓鄉宦之家臨時騰出來的宅院,主人家眼下不是官身,大概出於小心的緣故,沒有大模廝樣的稱作『某府』。

    海貴的拜貼、名刺倒是投到了,但從門房口中,他得知平虜侯雷瑾此時並不在王家宅第,不過晚上將會移駕鼓樓大院聽說書。

    想到那位侯爺當年憊懶頑劣紈褲浪蕩的性子,這順便兒聽回說書也不算有多奇怪——只是在眼下的風口浪尖,卻也太過膽大而無謂了。

    海貴忽然心中一動,何不也去湊個熱鬧?

    鼓樓大院是淮安府城的大戲樓之一,但其建築法式卻與慣見的戲樓稍有不同,其前院有一個露天大戲台,另外在二進院還有一個大戲園子,起樓架屋的便是上下兩層,上層二樓,只比戲台略高些,上面一間間隔斷開來,這便成了高高在上的包廂雅座,也就只有下層戲台正前方的前排座位,能與之相媲美——當然,這二進院的戲園能容納的人,遠比前院的大戲檯子要少。

    淮安府有名的戲班子,有兩個南劇班,還有一個昆腔班,那些優憐戲子們,每逢迎神賽會、嘉時節慶之時,就會在府城內登台搬演諸般連台劇目和折子戲,另外,還有一些個以說書彈唱為業的琴師藝人也會輪番登台演出,憑手中一面皮鼓、兩片鐵簡、一紙折扇、一盅清茶,揚琴、竹笛、琵琶等樂器伴奏,便在這戲台上演說些前人故事、今時新聞,無非也就是娛樂人眾,為稻梁而謀罷了。

    城中一干說書彈唱藝人,各有令人稱絕的說唱本事,其中卻有一人,人稱『柳麻子』而不名,在平常日子,一日只在鼓樓大院說書一回,定價就是一兩。欲聽其說書,往往十日前,即須送名刺帛緞下足定金,就這樣,還因為其人在外常有邀約,常不得空,故此每逢柳麻子有空兒登台說書時,淮安城都是萬人空巷的結局。

    這柳麻子說書,是淮安府一絕,遠近無不為之神魂顛倒者。每日或是午後一場,或是夜裡一場,並無定規,只看柳麻子高興與否,以及是否有空。通常柳麻子排定說書的那日,但凡去的晚,便沒有了座位,要聽便須早去。

    比起那些已經午後就在書場等候,已經有好幾個時辰的聽書人眾來,雷瑾一行絕對是珊珊來遲——路上有事耽擱了,雷瑾他本來也沒心思聽什麼說書,唯一的原因是因為身邊的一干女人,聽多了關於柳麻子的口碑傳言,非要近距離見識一下柳麻子說書的本事功力不可——女人軟語央求的枕頭風,威力還是很大的,男人再沒空也得哄一哄嘛。

    鼓樓大院露天戲台,前面擺了幾百張桌子,這時卻已經是座無虛席——

    來聽說書的人太多,來得稍晚的人,不得不從袖子裡送出幾十個銅子予那看座的,否則立足之地都沒有了,這會也只得討一條凳在人縫裡坐下,再晚一點,怕是只好從人縫裡邊的夾縫裡擠著坐下了。人山人海擁擠不堪,看座的卻只管搬著短凳,在夾縫安插著拿錢『賄賂』了他的聽書人——那就更是人滿為患,人頭湧湧了。

    書場中,還有另外的一些茶房夥計,則忙著給一些圍桌而坐來聽說書的客人,『飛』遞熱手巾——他們熟能生巧,眼看手擲,熱氣騰騰的熱手巾就像長了眼睛的白蝴蝶,在空中穿梭飛遞,絕對不會失手——一部分客人囊中廣有貲財,出手又闊綽,自然不肯跟短打褐衣的販夫走卒們擠在一起,寧肯多花些銀子訂了茶水桌子,有桌有椅,有茶有果,買個舒服。書場不會跟銀子過不去,對這些捨得花銀子的衣食父母,自然也有些額外優待,譬如準備的熱手巾即是。

    雷瑾一行多人抵達書場,在預留的貴客坐席上坐定,這一場說書其實也差不多開始了。

    首先出場的,是一位提著揚琴,身穿青色羅褶子的琴師,現場立時一陣嗡嗡鬧哄,聽書人眾的失望可見一斑。

    不過琴師的幾聲調弦,卻也引來如雷掌聲——琴師技藝非同一般也。

    隨後說書人——一位懷抱琵琶的女子出場了,絲竹如泣,歌聲繞樑,邊說邊唱,蕩氣迴腸,曲折離奇,敷演出一段《牡丹亭》的淒美香曲,似乎世間一切美妙聲音俱出其下,等待多個時辰,聽此仙樂一般的說唱,已是不虛此行矣。

    雷瑾亦暗自點頭,果然這名聲在外的口碑並非虛言,前頭出場的已經如此,想來壓軸的柳麻子本人,他出場時更是絕妙好書了。

    直到《西廂》與《水滸》中的幾個段子法曲一一說唱了,又加了《十五貫》《春燈謎》兩節,柳麻子這才從後登台——人如其號,一臉的麻子,相貌卻是醜陋,不過眼目流利,月白色的道袍卻又襯出一種飄逸氣度。

    兩片鐵簡一響,鼓聲梆梆,便是五音俱出,尚未發聲,已是先聲奪情。柳麻子眼神祇往台下這麼一掃,底下已是鴉雀無聲。

    柳麻子上來一段兒《景陽岡武松打虎》,不但與《水滸傳》中故事大異,而且與前面幾位登台說書者的水滸故事也不相同。

    這柳麻子一路說《打虎》,乾脆利落,找截乾淨,聲如巨鐘,說至緊要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使人彷彿親歷其境,有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謈地一吼時,四壁彷彿都甕甕有聲,場中之人皆屏息靜坐,傾耳聽之。

    忽又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僅此一節《打虎》,已是不同凡響。

    雷瑾忽然心中一動,偏頭望去——卻見是一個胖子擠在台前側邊的角落——雷氏一族從『九天殷雷』訣中衍生變化出來的『雷霆鎖魂』,最重直覺,講究心忘手,手忘心,心手兩相忘的忘我境,實質也還是直指真如,鎖攫本來面目的玄微精妙法門,雷家的箭術、『雷槍』、『鬼斧』等沙場戰技,都與這『雷霆鎖魂』有著微妙的關聯。以雷瑾現在所能達到的修行層次,任何人的有意窺視或者有威脅的危險臨近,在相當遠的距離內都會激起他的本能直覺感應,並不需要他心神貫注,聚精會神。

    目光相交的剎那,胖子已然露出一臉的憨笑,示意自己並無惡意——這胖子正是海貴,他來得遲了,卻是好不容易拿銀子在靠近前排的人堆裡,砸出了一條夾縫暫且容身,但只能在側邊的角落裡窩著了。

    這胖子,好不好的練什麼三玄教的「龜背圖」,莫不成,還真的以為那就是『龍馬馱洛書,神龜出河圖』?

    雷瑾心裡嘀咕著,渾然不顧因為他的那一瞥,導致了二十幾道陰森冰寒的凶狠目光,從不同的角度落在了海貴身上,好像毒蛇望著自己餐盤上的肥青蛙,這種磣人目光,換誰也不易消受——胖子海貴立刻冷汗下來,目光若是可以殺人發話,海貴懷疑自己可能已經被目光凌遲碎剮了。

    台上的柳麻子,這時卻是鼓聲一撾,開講《土地寶卷》——這說得是比《西遊記》中的孫悟空還橫三分的土地公公大鬧天宮。

    話說,那土地公公上到天界,想進南天門裡閒逛一番開開眼界——守衛天宮的天兵天將自然阻擋著不讓他進:『你這老頭,不知貴賤,不曉高低!你能在這裡撒野麼?』

    天兵天將連推帶搡,只不讓進,土地惱了,動拐打去,天將一躲,這拐打在南天門上,便將天門砸開了。玉帝調遣天兵天將圍剿,卻是連番大敗,二十八宿、九曜星官等滿天神仙被打的個個著傷,頭破血流。玉帝無奈,向佛求救,佛祖遣派四大天王、八大金剛助陣,豈知還是招架不住,又調動曾經大鬧天宮的孫行者與土地對陣,誰知連齊天大聖也敗了。

    真是『土地拐一根,神仙敵不住。』,連如來佛祖也得感歎:「冒犯土地,我也難敵。」

    柳麻子口中說,手中舞,將個土地公公與天界眾神不得不說的故事,敷演的是緊張刺激,引人入勝,又不乏插科打諢輕鬆有趣之處,真好比是生公說法,天花亂墜,頑石點頭;台下聽書人眾,大多也聽的如癡如醉,歎為觀止。

    只有少部分人,聽得渾身火熱冒汗,比如海貴——地位卑微的土地,不尊貴賤,不守天條,把個天宮攪得灰頭土臉落花流水,這可謂是不忠之至的造反言論,『啟奸雄之心,開叛逆之路』——雖然斯時斯地的江南大地,乃至整個帝國,這其實已經是見多不怪的尋常事情了。

    國朝太祖立法剛猛森嚴,可謂是殺人如麻,然而不過五十年而已,太祖太宗時所立的祖製成法,卻再也難以不折不扣的遵照施行下去,只得或明或暗的變通——任何個人的心念意志,在天運氣數的大勢面前,都是螳臂當車,無法對抗。世界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歷來如是,歷來如是。

    帝國近百年來,在不少國家大事上,幾代皇帝的粗胳膊,卻硬是拗不過儒家文官集團的大腿,有些事,皇帝也就只得無可奈何地聽任文官們話事了。現如今,『非君』已成帝國潮流,在朝的大僚,每上題本奏章都是直言不諱,語多譏嘲諷刺,悖逆犯上之語也未必少見——反正先後幾任皇帝,也都不怎麼勤政,甚至還出了位幾十年不上朝的皇帝,而且朝臣們的奏章,只要不是太過分,皇帝也根本懶得與臣工們計較理論。皇帝不問政事,帝國卻也照樣兒按著潛規則運轉,似乎比皇帝勵精圖治的年份,還要政治清明得多。這或者就是歪打正著的無為而治,皇帝垂拱而天下『治』了。

    在朝大官僚尚且如此,在野的士大夫就更是肆無忌憚——歸莊的一曲《萬古愁》,從秦始皇、漢高祖一路罵到唐宗、宋祖,話說帝國數千年來,根本就沒有什麼明君聖主;文壇領袖王世貞撰寫《鳴鳳記》雜劇戲曲,痛斥當政權相,揶揄世宗皇帝,直白無隱;街談巷議更是多有譏評朝政的情景,似乎酒肆飯館裡邊貼的『莫談國事』紙條,真的成了廢紙一般(當然不是真的成了廢紙,所謂法不責眾,皇家密探力不從心,管不過來,些小『瑣事』也就只能睜隻眼閉只眼罷了)。

    私議朝政,再也不是街頭巷尾,口喃耳語而已,往往通衢鬧市唱詞說書之輩,公然編成說書套數,略無顧忌,所言皆是朝廷種種失敗,人無不樂聽者——蓋民眾心有怨憤,故皆喜聽此種言語爾。

    海貴這一想到平虜侯那顯赫的身份地位,就在想,像雷瑾這樣當權柄政的西北土皇帝,聽到這種『不忠』『犯上』的言語,又會是什麼反應?——但他終究不敢再去窺視雷瑾等人的動靜了,現在還有好幾道陰森的目光,時不時從他身上掠過——芒刺在背,焉敢再生枝節?

    柳麻子的說書,固然精彩絕倫。但雷瑾此時,倒也並不像海貴臆測中的那樣,十分在意其中是不是有什麼『不忠』『犯上』的悖逆言語和隱藏意圖——

    一來,西北的說書彈唱藝人,大多控制在內務安全署和通政司手裡,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多少接受了西北幕府的資助,敵對者很難利用這些說書彈唱藝人來煽動下層的不滿。這方面的顧慮,至少在眼前的幾年不需要他操心,最多也就是引起雷瑾一點點關注的熱情而已;

    二來,西北目前的政局,雷瑾自信能夠完全控制,沒必要為些少悖逆言語就草木皆兵;

    三來,雷瑾這時還稍稍有點走神——他答應身邊女人們的要求來聽書,仍然附帶著有點避嫌的意思。固然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但血腥沾多了,也未必很光彩,沒必要沾的血腥還是不沾的好,能避嫌時且避嫌。

    今晚星光燦爛,卻也不缺少血腥。

    有人在舒舒服服喝茶聽書,也有人在生死一發間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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