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地火(1)
晴芳遠翠。
春夏之間的艷陽天氣,燦爛陽光傾瀉而下,但是並不猛烈熾熱,正是曬太陽的好日子。
輕風帶著青青草香和一點點牛羊糞便的膻味撲面,但並不特別難聞——至少纏綿病榻數月之久的馬天行,就覺得沐浴在戶外陽光之下,嗅著風來草香與糞臭,逗弄一下獵隼,便是老來人生一樂事。
胡楊木鷹架上站著一對青鶻,紅木茶几上擺著碗盅和藥缽,若干奴僕侍立於左右。老爺子坐在楠竹籐編躺椅上閉目假寐,任由初夏陽光慷慨地灑在身上。他這一身傷病需要悉心調養,因此銀耳紅棗冰糖羹、當歸生薑羊肉羹之類的滋補羹湯從來不斷,藥餌也從未間斷服食,行住坐臥,碗盅和藥缽隨身左右,不離身畔。
老了,老了,歲月不饒人,傷病來磨人,馬天行也就是硬憑著一口氣挺著,不肯讓真主隨便地召喚了去。
心情不錯的馬天行,在其第四子馬有才匆匆騎馬而來時,輕鬆的心情消失殆盡,現在他的心中充滿強烈的不安和悲哀。雖然還不知道馬有才會帶給他什麼可怕而驚人的消息,但經驗和閱歷已經讓他感覺到,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已然成為事實。
馬有才俯身在馬天行老爺子耳邊說了幾句。
瞪著馬有才,馬天行突然一聲狂叫,一口血從他口中噴出,人卻如同鐵樁子一般猛然站起了身,含胸拔背,筆直如槍。
虎死不倒威,這老爺子雖然傷病在身,卻依然舉動敏捷,火爆猛銳,氣勢迫人。
馬有才大吃一驚時,馬老爺子已經一拳轟在身邊的堅硬紅木茶几上。
馬天行老爺子一雙拳有如鋼堅,渾身的氣勁在瞬間完全集於拳頭。
茶几飛起。
砰的一聲,立時粉碎,一拳之威,乃至於此。
這一拳雖然剛猛,卻還沒有洩光馬老爺子的怒火。
功凝百脈,氣轉丹田,再一拳擊出。
揮拳。
這一拳是老爺子的憤怒。
堅硬的胡楊木鷹架應拳碎裂,一對青鶻亦隨之碎裂。
鳥屍碎裂,羽血紛飛。
血染鐵拳,眼角垂淚。
血中有淚,淚中有血。
「兒啊!糊塗啊——」
嘶聲痛呼!
呼聲未絕,老爺子頹然倒下,任由漫天血羽紛紛而落,污染衣襟。
連平日最喜愛的一對青鶻,也在翻掌之間斃之於拳下,馬有才清楚地知道,老父親這會兒怒火中燒,無法勸解,也不敢勸解。
馬天行很憤怒。
作為回回馬家嫡派宗系中一支,身為當家人的他,有權利有資格如此憤怒——
他嗅到濃重無比的死亡味道,而且沒有反抗餘地。
馬老爺子膝下的兒孫是極多的,其第九子馬嘉祥生性衝動莽撞,性情激烈,最是讓老爺子不放心。
最近,馬老爺子更是收到風,馬嘉祥與回回馬家各宗支的一些血氣方剛的子弟,還有回回人其他姓氏宗族的一些子弟經常糾合在一起,似是有所圖謀。馬天行老爺子這幾十年的閱歷,讓他有所警惕,因此他才專門指示馬有才派人去打探詳實。
然而,馬天行老爺子仍然沒有想到馬嘉祥等一干人竟然是那種圖謀——意圖趁著平虜侯遠離西北之機,建旗舉事,成立回回人自己的汗國,而不是接受漢人的爵封,永遠向漢人俯首臣服。
一般的衝突,都有可能導致流血喪命,何況是這幫毛頭小子們聚眾謀逆、叛亂不臣的舉動?與官府當局為敵,不可避免地會烈火焚城,會伏屍百萬,會流血漂杵,其結果大概也是九死一生,斯可預期也。
無疑,在愣頭青的背後有陰影藏身,定是有人挑撥、教唆、煽動、策劃,才造成今日之局。然而,這後面何嘗沒有平虜侯故意放縱的因由?
無緣無故滅殺一個家族,當然會引起其他家族的恐慌和反擊,動搖西北幕府的權力根基,但若能成功引誘某些心懷不滿意圖不臣的家族叛亂舉事,從而後發制人,必可一舉殲滅,永除後患,震懾群雄。畢竟,明槍不如暗箭,擺在明處的敵人太容易對付了,藏在暗中的敵人若不自己跳出來,平虜侯要想一一查找出來,必須動用大量的財力物力人力,這樣卻也難於完全徹底地清除那些隱藏在暗中的敵人,而且容易造成輿情局勢在無形中失控。喪失道義的高點,流失道義的資糧,就會引發人心的恐慌和不滿,這對於上位者而言並不是小事,這關乎上位者權力的掌控以及上位者權威和權位的穩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在這個意義上就是真理。使用計謀,逼迫或者誘使敵人自己跳出來,擺出被迫反擊和被迫鎮壓的姿態,就算手段血腥一點、激烈一點、狠毒一點,也不容易招致太大的阻力,他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將是最小的,而得到的收益卻是最大的。如此一本萬利的法門,難怪平虜侯是那麼的喜歡誘敵深入後發制人的策略了。
馬天行這輩子吃的鹽比許多人吃的米還多,他只要一想到『夜梟』馬錦的狠辣無情,當日悍然攻入天馬園,滅殺馬如龍一系族人的決然凶厲;想到平虜侯的陰狠霸道,那一次西北動亂的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平虜侯縱容叛亂在先,一鼓而滅在後的鐵血嗜殺手段和狡詐狠毒的心腸,心中凜凜的馬天行就知道任何叛亂不臣都將招來毀滅性的鎮壓和清洗。而且這位侯爺還很喜歡以後發制人的狠辣手段,做出被迫反擊的姿態,搶先佔據道義的高點,贏得大義之名,這種居高臨下高屋建瓴之勢足以壓制所有反彈異議的輿情聲浪。
一邊做婊子,一邊立貞潔牌坊,這雖然是政治的虛偽,政治的權謀,政治的黑暗,然而任何王朝的榮耀和光焰,都是以鮮血澆灌,以血肉滋養,以無數生命為資糧為貢獻為犧牲的。可歌可泣的史詩,從來都是暗藏著如此陰冷無情的一面。
西北幕府這樣新興的地方諸侯,只有一場接一場激烈的碰撞,才能加速其前進的步伐。就像積薪燒炭,總是要在熔金鑠鐵的烈火高溫中清理乾淨薪木中所有的雜質,才能燒造出上佳的木炭;也像冶煉礦石,總是要在不斷的熔煉鍛打中去除不需要的渣滓和雜質,才能得到純粹的鋼鐵。動亂、叛亂、戰爭對昏庸顢頇的上位者是危機,是威脅;但對英明睿智的上位者而言,卻是絕對的燒除雜質的烈火,去除渣滓和鍛錘。像平虜侯這樣經歷過動亂又久經殺伐的封疆大吏地方諸侯,絕對會利用每一個可能的機會清洗治下的渣滓和雜質,這是確定無疑的事情——他絕對不會消弭危機於無形,『善戰者無赫赫之名』的兵聖教誨並不適用於當下的西北政治。
眼下類似於平虜侯離開西北的事件,早已經弄得人盡皆知,馬天行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做誘餌的火坑,是藏著刀刃的陷阱,誰要是做了撲火的飛蛾,落阱的困獸,那只有死路一條,絕無二路。
馬嘉祥參與謀逆叛亂之事,現下雖然還未舉事,卻很有可能已在西北幕府內務安全署鋤奸營的監控之下。而馬嘉祥這些毛孩子懵懵懂懂,怕也只是某些挑唆者別有用心放出來迷惑人的煙霧和棋子,那些用心險惡的挑唆者,他們真正的陰謀又哪裡是那麼容易暴露的?只是可憐了這些莽撞盲從之人吧,白白做了那些鬼祟人的探路石和墊腳石。
想到這一點,馬天行又氣又急,以至怒火攻心,噴出一口血來——他擔心一旦事發,馬嘉祥會牽累整個家族,至少他這一支是絕對跑不掉的。
怎麼生了這麼個莽撞的孽畜?馬天行無語問蒼天。
心緒稍平,馬天行冷靜下來,就當沒有生這個兒子!
「壯士斷腕,即在此時,所謂『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情勢如此,不得不爾,絕對不能讓……」
馬有才想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默然聽著馬天行急促而沙啞的指示,臉色越來越難看,就如同掛了一層厚厚的冰霜一般,透著一股子肅殺氣息。
鳴鏑!
弩矢!
羽箭!
狼牙長箭驟然破窗而入,尖嘯震耳。
深深扎進牆壁的羽箭,黑色箭桿「嗡嗡」顫鳴,餘勢未消,極為兇猛。
噗、噗、噗、噗!
血濺,人倒。
火起,煙騰!
事起倉促,雖然有盾牌蔽護,仍然擋不住箭矢的殺傷;突襲的敵人還順勢射進來許多毒煙箭,更是防不勝防。
屋內的人堅持不住了。
「轟」地一聲,大門撞開,火箭連縷,宛如火雨。
馬景春眼中噴火,刀盾齊出,猶如狂風席捲,前方那些箭矢,正呼嘯撲來。
頭一枝箭釘在牆上,「嗖」地一聲,緊跟著又一枝箭破入,箭力剛勁,餘勢不衰。
馬景春手起處,長箭已被撥開,甚至箭鏃箭羽同時被刀削去,只剩下箭桿,刀法極具功力。
刀如閃電,身輕如燕,凌厲令人目眩!
箭碎。
碎成箭鏃、箭羽、箭桿,還有無數更小的零碎,火星四濺。
暗器!
以百計的暗器,大部分是飛刀、棗核鏢、鐵彈,跟在猛烈的箭雨之後,突然從廳堂之外,如漫天蝗蟲一般湧入。
破空尖嘯,勢子急勁。
失聲驚呼。
驚呼未絕,馬景春身邊又有五個同伴被暗器射成了刺蝟,其他人身上亦濺起了血花。
集會於前院的人當中以馬景春武功最為強悍,又善用刀盾,這時尚未被箭矢、暗器射中,硬是一刀一盾從暗器羅網中餘生,這時急往後面廳堂退卻固守。
整個田莊已經是一片喊殺之聲,來者不善,他們已無後路。
馬嘉祥一身武功極為札實,變故初現,他已經撥刀出鞘,刀出夜戰八方,再變雪花六出,聽風辨位,刀如狂龍,叮叮鐺鐺的金鐵交擊聲中,磕飛了射向他的暗器。
旋即就地一滾,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