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道不同(2)
雷溟這兩個兒子雖然與雷瑾是同輩分的族人,年紀卻是比雷瑾大上兩紀還多,成名極早,而且曾經做到總兵鎮撫使,又曾經在鷹揚左衛的機密衙門中擔任過秘諜頭領,靠的就是精湛的武技揚名立萬,雖然激流勇退,早非官身,然其蓄意而為的威儀和殺氣已經不是一般人能夠頡頏抵禦,何況是揉和在『九天殷雷』中的『鎖魂』和『殷雷震』兩種法門中加以巧妙運用?
兩人都已經是元老院的元老,對雷瑾當年的『憊懶蠻橫』『好色浪蕩』自是知之甚詳,也知道雷瑾當年有多少斤兩,雖然雷煌有西北之行,親眼目睹了雷瑾在各路高手圍攻下的悍勇,還有『雷影』回報的消息,但也都不曾想到雷瑾的修為已經在先天層次上邁出了幾大步,完全顛覆了他們的想像。
他們更沒想到,雷瑾還能在兩人『夾攻』下悍然反攻!
天地共鳴,在一剎那間,無窮無盡的天地偉力轟然響應著雷瑾的殺意,被雷瑾的殺意牽引,與殺意共舞,殺勢倏然成形。
那是何等濃重的殺勢!
這是毫無顧忌的殺勢!
雖千萬人吾往矣,毫無保留的殺意牽引之下,激發出無窮之力!
人發殺機,天地翻覆!
盜得天人合發之機,以成其勢,奪取天地造化之力,翻天覆地,這是陰符經之精要,也是『陰符握奇』之旨歸。
連雷瑾自己都沒有想到,他正是在畸門無上心法『陰符握奇』上得以慧悟契機,一通而百通,掌握了雷門世家『天威殺勢』入門的頂級秘奧,無上訣竅,從而在天道修行路上邁進了一大步。畸門太監張玉當年種豆本是意在陷害,卻不意如今使得雷瑾得瓜,種豆得瓜,這人生變化,出人意料,已是大非原意。
當天威殺勢挾帶著無上天威君臨之時,竟是如斯可怖,光是出現的一霎那,驚人的氣勢和威壓,就差點將兩人堅凝如鐵的神意摧垮,若非兩人在武之一道上,下力甚勤,勢必難當!
莫測之威倏發即收,四座大為震驚!
雷溟雖然武技修煉的成就,遠不如幾個兒子,眼光和心智卻是老練深沉,經此一番驚心動魄,兀自不動聲色。
目光撞擊,剎那而已。
雷瑾的來意和雷溟的立場,彼此已經明確,決斷自出。
無聲無息的交鋒告一段落,雷瑾以晚輩之禮拜見,慇勤致以問候。
雷溟等寒暄客套之間,也頗驚訝於雷瑾禮單上周到細密的用心。
光是各種上等好茶葉,就有若干品類。其中多是四川等地所出特產,蒙頂石花、玉葉長春、綠昌明、薄片、真香、火井、思安、芽荼、孟冬、銕甲、騎火、都儒、高株、麥顆、烏嘴,另外有湖廣所產的碧澗、明月、茱萸寮、芳蕊寮、小江團等,林林總總,有不少都是江南難得一見,價比黃金的上品。這些茶葉,主人家在座和不在座的幾乎都有一份。
其實關鍵不是茶葉的好壞,而是周到。這份人情,不好還啦。
主人家的婢僕,上的是湖州的『顧渚紫筍』,這也是極好的茶,用以待客倒也合宜,符合官宦世家的身份。
主賓便一邊品茶,一邊談笑,說些家常,道些見聞,自不免兼涉時政。
縱論天下之際,白衣軍、橫天軍、塞外韃靼、遼東女真,還有北方大旱、江南災荒、蔓延帝國南北的蝗災、瘟疫等等,無所不談,卻又都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觸及海天盟、麻尼剌等事,彷彿已經有了什麼默契一般。
雷溟說來說去,便主要集中在江南的災荒、荒政救助之上。
自去年以來,江南地方,尤其是太湖沿岸遠近,除杭州較為平穩,松江、姑蘇都是大旱之年,湖州、嘉興等府卻是大澇之年,水患極其嚴重,這等情形即使是在江南,也相當厲害,相當怪異,是千百年來罕見之事。
對雷溟拿江南災荒說事,雷瑾毫無不滿的表示,完全擺出一付聆聽長輩教誨的架勢,聽著雷溟以『悲天憫人』的口氣講述著江南的艱困:
「……去年乾旱,加上蝗災,市肆米價陡然上升到三兩。江南大饑,聽說鎮江府有百姓挖『觀音粉』充飢,有很多人因此而死。嘉興府一些地方,河流盡皆枯涸,米價驟漲,鄉民難以餬口,被迫取食糠秕,或吃麥麩,後來到了爭搶草根樹皮的地步。淒慘啦!
殷實人家,每天熬粥吃上兩餐,就號稱『果腹』了,鄉民大多每天只夠吃一頓……四處逃荒,夫棄妻,父拋子……」
雷瑾聽到這裡,微微瞇起眼睛,閃動著莫測的光芒,嘴角隱約有一絲嘲諷的味道——哪裡有那麼多悲天憫人呢?
在去年,江南的情形,雷瑾通過秘諜耳目,瞭解得也許不如雷溟等人親身經歷、親眼目睹、親耳聽聞那麼鉅細無遺,那麼令人震驚,但也不會有太大的差訛——大旱影響了江南丹徒、丹陽、金壇、宜興、溧陽、常州、無錫、江陰、常熟、姑蘇、吳江、昆山、太倉、松江、海鹽、海寧、杭州、奉賢、烏程等幾十個縣,江南百姓生活困苦,告貸無門,也早已沒有可作典當之物,只能流散逃荒。最慘的是,蝗蟲突起,鋪天蓋地,作物就此侵食殆盡,糧食絕收,饑民大起,甚至出現吃人肉的情形,「割將死人肉為食」,並非虛妄之言。這在號稱魚米之鄉的江南,簡直是亙古未聞之事了。又有疫病大肆流行,十家中有五、六家死於瘟疫,而且死後往往不能及時下葬,棄於荒郊野地,更是導致瘟疫擴散,死亡相繼,大戶人家也所剩無幾,路上餓殍相望。
許多地方,一斗米甚至就可買兩個奴婢,夫妻分離母子離散而沒有人會因此哭泣,已經沒有空作那些傷悲流淚之態了。心腸不硬,便只能全家三代死絕死光,這是大難來時各自飛了。
不過,這對於江南大家族私自移民到南洋諸藩以及遼東等地的謀劃,未始不是一個絕好機會,而且他們也牢牢抓住了。據雷瑾所知,南洋一帶的移民,去歲因為災荒而大大增加了,遼東、東溟大島、朱崖大島、占城、麻剌加等地都出現移民猛增的情形,幾乎快要超過南洋土著的丁口了,尤其是超過安南藩原來的黎越人。也由於災荒,各大家族私自移民海外的舉動卻沒有引起朝廷太大注意,可以說是無聲無息——遷徙各大族原本就隱匿的人口,這沒有什麼大問題,只要不被抓現行就沒有任何問題。但是遷徙編戶之民就大有問題了,這可是殺頭大罪,違犯了幾乎名存實亡的『禁海令』。但去年正好趕上這旱災和蝗災,各大家族得以私下招募了許多衣食無著的流民下海,這丁口不斷增多並且超過藩國原來的住民,無形擴張的格局便逐漸顯現出來,這對於各大家族的『南向』大計顯然是極其有利的。事實上,西北幕府也在江南招募了一批比較精通耕織畜養的流民,其中包括一些鐵匠、木匠、石匠、泥瓦匠等農村工匠。雷瑾也是在江南災荒中得利的一方呢,若無災荒逼迫,那些工匠又哪裡願意離開江南繁華地,去到那北風似刀的苦寒邊塞?
「……今年這情形,看來是一場大水,收成難料。」雷瑾順著雷溟的話頭說道。
雷溟同意雷瑾的說法,「旱澇不時,浙江大水,田禾盡沒,今年歉收已是定局。其實最怕的還不是死多少人。去年災荒,牲畜被殺食殆盡,一頭牛二十兩、三十兩銀子,貧民耕田用不起耕牛了,一天翻耕三四畝,就算很不錯了,十分艱難,難免就此誤了農時,那時早稻收成付諸荒無,看來幾年饑荒難免啊……」
「咬著牙熬吧——」
雷瑾歎息一聲,想起十多年前江南那時正鬧饑荒,北方的順天王趁勢而起,朝廷一時難以剿滅,未始不是因為江南饑荒的緣故,江南財賦之地出了問題,整個帝國的日子是很難過的。
據秦夫子說,當時江南稍微富足之家,上迫於官糧,下困於家食,縱有產業也無處可變賣換取糧食;有田數十畝的人家,早已逃亡在外,而擁有百畝、千畝田地的大戶,窘迫於皇糧國稅的催科,也有不少人家棄之如蔽屐,逃亡而去。市鎮上根本無米可買,一般富室人家或能找些豆、麥來吃;貧困之家,或覓糟糠,或尋豆腐渣,如果能買到幾斗糠皮,絕對喜出望外。
那時一隻雞腿就能賣一千錢,剛剛會鳴叫的雛雞也賣到五六百錢,湯豬一頭動輒五兩到六七兩銀子不等,就是小乳豬一頭也要一兩七八錢銀子。奴僕的身價反而極低,小廝婦女隨便一千二千錢就能買到。到處都是乞食之人,所獲豆、麥按粒計數,一天未必能討到一把豆子。餓死的人,一天天在增加。許多被遺棄的小孩,多是三四歲至五六歲,在市鎮上四五成群,隨處可見,即使呼號哭泣,旁觀之人扼腕頓足也無可奈何。甚至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被父母活投於小河之中,不忍食兒之肉也。如此慘淡,也就難怪盜匪與流民蜂擁而起了。
秦夫子、王夫子替雷瑾張羅的『天羅』『地網』中就收容了不少衣食無著的流民做眼線,也收養了不少資質不錯的小孩做侯選的線人,從小培養。反正這樣廉價的奴僕,連身價銀子都不用付,一天三四個黑面饅頭就可以打發了,費那一點錢糧,還是負擔得起的。
雷瑾忽然間,隱隱約約地把握到帝國不少大家族不惜代價也要推動『南向大計』的其中一個原因了,或者是他們對帝國頻繁的災荒已經失去了信心,為了家族的存續,須要一個新的天地;又或者只是出於狡兔三窟的理由,誰知道呢?
至少,在雷溟大談特談江南饑荒的背後時,雷瑾聽出了許多曲折的弦外之音——對麻尼剌、日本的打擊決心,不可能變動。江南的大饑荒和『南向大計』攪合在一起,使得在麻尼剌問題上難以變動已經決定的事情,甚至是推遲,也難以暫緩太久的時間。只有讓帝國人都相信遷徙海外是有武力保障的,才能更快地推動『南向大計』,所以對呂宋麻尼剌的打擊是無法推遲的,尤其是眼下流血衝突一觸即發的時期,推動南向大計的各家族,需要一場戰爭來證明所有的東西,反而日本方向還可以稍緩。
雷溟在隨意閒談,就像所有上了年紀的老頭子那樣嘮叨著;雷瑾在聽,而且一點也沒有不耐煩的臉色,偶爾才插上幾句話,就這樣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江南地北無所不談,兩人卻根本不涉及麻尼剌的事情。這令雙方在座的其他人都有些鬱悶和疑惑。
午宴之後,很快就是晚宴。晚宴時間比較長,有不少雷氏族人從各處趕來見禮,畢竟雷瑾是帝國侯爵,是掛印的將軍,是統兵西北的都督,是雷氏族中強宗大支的後裔子孫,誰又能忽視平虜侯的存在呢?
宴會之後,雷瑾一行便暫時下榻在山莊裡。
雷溟卻召集了幾個兒子在書房中秘密議事。
「奇怪,」雷大用性情火躁一點,便急不可耐地直接道:「他明明就是為著麻尼剌的事情而來,為什麼對這個事他一言不發?他的特使,上次來,可不是這麼說來著。」
雷大業搖搖頭,雷大器笑了一笑,只看著雷溟,等著他發話。
「可怕的決斷啦!」雷溟苦笑,「他在進來之後不久,就明白了不能改變我們決心的事實。所以很乾脆,他至始至終沒有再提起海天盟和麻尼剌的事情。呵呵,因為他手裡還有別的籌碼,所以在我們這裡不能如願,對他而言,並不是不可接受的挫敗。」
「譬如說,僅憑其父母長兄的關係?比如雷琥?」雷大業皺眉道。
「這只是一個方面。大江後浪推前浪,當年的憊懶小子,如今已經是一朝風雲起,金鱗化龍騰了。聽說山海閣要找他的麻煩?消息確鑿嗎?」
「是。消息確實是這樣。」
「有道是血濃於水啦,終究是我雷氏一族之人,必要時還是要搭把手。」雷溟緩緩說道,「不過,他不是那麼容易吃虧的人,先不要急著出手,錦上添花的事情就不要做了,雪裡送炭吧。」
「是這個理,自家人,斗歸鬥,但絕對不能便宜外人。」雷大器笑道,「可能用不著我們幫手,且走著看吧。」
雷溟一歎,說道:「時局該著威遠公一家子光大門楣了,前途無量啊。有道是開門七件事,西北幕府出錢大興農耕水利,又大筆銀錢收購蕃薯、土豆、玉米,獎勵農耕畜牧和倉儲存糧,大辦荒政。這是實實在在的亂世立身之本。小瞧不得,小瞧不得。可惜我們現在的決定與平虜侯的願望有些衝突。」
從西北得到的消息,蕃薯、馬鈴薯、玉米產量明顯比谷子、高粱、小麥要高出許多倍。比如蕃薯每畝能有數千斤之多,勝過種五穀;玉米種一收千,其利甚大,且不與五穀爭地,瘠鹵沙田皆可以種,還可與小麥等套種,一年兩季收穫。蕃薯、土豆秧蔓又是極好的飼料。玉米、土豆、蕃薯曬乾也很耐儲存,是以豐補歉大辦荒政的好口糧。這幾種作物,種好了頂得上大半年的糧食。
雷大業掌理著他這一房所有的營生經濟,非常清楚象糧食、食鹽、鋼鐵、武器、棉花、布匹、藥材這些不可或缺的東西,都意味著巨大利潤,比如說掌握了足夠糧食,連儒聖孔夫子都知道『民信之矣』,所以他的結論是:「雖然我們不能改變我們的決定,令他如願,但其他方面,必要的幫助還是要提供給他的。」
書房中諸人都齊齊點頭,贊同他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