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道不同(1)
馬踏春泥半是花。
雄健的棗騮踏著暮春殘花,走在濕意盎然的柳蔭道上,自有踏花穿柳馬蹄香的悠閒意致。
遠處,林花著雨燕支濕,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嬉浴春水淥;
近處,落花滿春光,疏柳映新塘……
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記憶中的江南,繁華中透著頹廢;聲響中的蘇杭,吳儂軟語中浸著綺麗;雨霧中的水鄉,霧鎖迷樓,彷彿暗藏殺機。一切都是遙不可即的幻夢之憶,是思緒把它們拉近在了咫尺,描繪成了一種特殊感覺,甚至一段歷史的代稱。
時空流轉,當年的孩童已經長大,如逆流而上追憶時光,想到當時那日的景象,沉到懷舊的夢境,懷念逝水的流年,彷彿已經一去無蹤影。
曾經的年代,情感的荒蕪……
曾經驚濤拍岸……
曾經心潮起伏……
曾經激情澎湃……
曾經烏雲密佈……
當年那些小曲還在傳唱,歲月的光影卻已經在記憶的年輪中老去,人生易逝,年華似水,過往的記憶斑斑駁駁,無從再現與修復,淡忘,模糊,缺失,光影虛幻,無從觸碰……
只有重回江南,記憶才在混沌與斷裂處得到一些彌合,再次浮現過去那些稍縱即逝的記憶。
一切都不曾逝去,而只是封存。
當時機合適,記憶深處的碎片重新釋放,修復著記憶的斷裂。
過往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彷彿一杯久泡還釅的茶,從雷瑾心頭一一流過。
馬鞭輕搖,眼前峰巒競秀,萬壑爭流,雲水環繞,溪山如畫。
一縷清溪,細流曲折,從山腳下面迴繞南流。
沿溪望去,桃李成林,松柏蒼翠,鬱鬱蔥蔥之中,柴門隱約,竹籬依稀,彷彿世外桃源了。在這天下板蕩,旱澇相繼,瘟蝗接踵的艱難時世,這裡算是很難得了。
雷瑾循著山麓,沿溪而進。
身後是他的眾多隨扈,阿蠻、棲雲凝清……
蹄聲得得中,前方出現了雕樑畫棟,金玉藻飾的山中莊園。
遙遙可見莊園四周的奇花異草搖曳生姿,珍禽奇鳥依稀在耳,眺望天際,則煙波浩緲的太湖,水繞山前,舟楫往來,香水之溪,百花之洲,皆宛在眼下。
笙簫迭奏,歌聲悠揚,和著水聲濤聲共鳴,八百里太湖洪波之上,但見一片錦帆畫舫,雖非煙籠寒水月籠紗之情致,卻已是隔湖猶唱後庭花之綺靡。
太湖富饒,這湖光山色之地正是築西施台、辟玩花池、開採香徑、鑿碧泉井、建館娃宮的好地界,環湖之山丘,多有富貴人家所築的行館別業,每當那春花如錦、秋月皎潔之時,攜那妖艷善媚的美女子流連於山水之間,那才是真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僅僅在乎山水之間也!
雷瑾並不是來此登山遊玩的,他是打算造訪族中元老院的一位重要元老——四十年前以吏部侍郎致仕歸田的雷溟。
自號『隱山主人』的雷溟,表字徙南,當然四十年以後,以平輩論交而有資格稱其表字的人物多已故去,連知道他表字的人也不多了。
雷溟的父兄皆進士出身,一門官宦,尊榮之極,其父雷袞在兵部尚書任上致仕退養,加官賜少師;其兄雷涯舉進士授翰林,歷官戶科給事中、刑部清吏司員外郎、兵部武選司主事等,在六部、六科、都察院中磨礪陞遷,仕途最高峰便是曾經入得內閣,首輔天子,後加官賜少傅少保歸田,更是雷氏族中極奢遮的人物;其弟雷沃則是功封一等伯爵,加官至前軍都督府左都督,其他散階不論;雷溟的吏部侍郎官職還是其父兄幾個中,最低的官階。不過,雷溟所在這一支在官場上鋒芒太露,屢屢遭朝廷皇室之忌,父兄皆不得久任其事,雖是如此,也是實打實的官宦世家,鄉宦大族,支內子弟繁盛,做官營商的子弟多有,財雄勢大。雖然近三十年來,是威遠公雷懋這一支風光無限的世代,但他們這一支仍然是雷門世家中有數的強宗大支,其力量和權勢無人敢於小視。
雷門世家之內,宗族各支向來派系林立,矛盾紛爭層出不窮,雷溟這一支與威遠公雷懋這一支也是向來就不對付,自然不會對雷瑾登門來訪有多麼的『笑臉相迎』,即使他是帝國侯爵也是如此。
若是別的事,雷瑾根本不想與雷溟打交道,但他要遊說族內暫緩對麻尼剌的打擊,雷溟卻是關鍵——他是元老院內主持這樁事情的司令人。
因此,雷瑾必須與雷溟打交道,必須說服雷溟。
然而,雷瑾並沒有把握,甚至一分把握都沒有。
雷溟的武技並不如何高明,但生養得幾個好兒子,都是雷氏門中翹楚,一個兒子在執正堂,另外兩個兒子則是元老院的元老,這幾位都是以武技在家族中立足,向來是家族事務的急先鋒。再則,他的侄子中也有好幾個頭角崢嶸之輩,也是雷門世家的中流砥柱。以雷瑾的瞭解,雷溟這一支族人做事一向雷厲風行,態度十分激進,這樣的秉性風格,要說服他們改變已有的主意,差不多足夠詩仙李太白復生重寫一篇《蜀道難》了!
然而,事情再難,再不情願,雷瑾也得盡力為西北爭取時間,能夠多緩一天就緩一天。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雷瑾現在的寫照。
行到水窮處,雷瑾等棄馬而行,轉過山崖,卻是一泓碧潭,微波細浪,層層展開,水色晶亮;潭中游魚戲水,喋然有聲,搖頭擺尾。
潭邊石徑古木蓊鬱,閉日遮天,籐蔓牽掛,蔦蘿盤旋,葛籐摻纏。
潭水溢流,蜿蜒而下,小溪淙淙,繞山過崖,入於園囿,以資灌洗。
一行人見得秀水清亮,悄然而淌,心情無形中便多幾分欣喜,少卻幾分煩悶。
山莊的位置可以俯視和眺望太湖,潔白的馬頭牆,黝黑的屋脊瓦,參差錯落,簷牙高啄,或者毗連而建,或者獨立而築,黑與白,虛與實,光與影,與天地融合無間,理所應當。
雖然是江南隨處可見的屋宇,卻在平凡中見真趣,於庸常中見不凡。
沿著庭院之前的鵝卵碎石鋪就的小道行進,雷瑾也要暗暗讚歎一聲。
雷溟事先已經收到雷瑾具名的拜帖,因此便有雷溟掌理家事的長子雷大業大開正門隆重迎接,並引領他前往雷溟隱息所在,算是看在他當朝侯爵的面子上給足禮數,雖然雷瑾擅離轄地和職守是犯忌之行,但現在這武力話事的年頭,誰還將朝廷威儀看在眼中?誰還將朝廷法例放在心上?又有誰能治雷瑾的罪?謹小慎微奉公守法的人,也坐不到雷溟、雷瑾如今的位置上。
在雷大業引領下,繞過山莊前院那古舊深沉的照壁,一種古雅幽深的氣息便摻雜在凜冽山風裡,向著雷瑾迎面撲來。
古舊的大門,古舊的門廳,古舊的照壁,甚至出現在他面前的庭院,果然一如料想中那樣的古老幽深,這便是官宦世家的風華氣派,不需要絲毫的炫耀,或者老舊和滄桑才是炫耀的重點,也只有經過歲月滄桑淘洗沉澱下來的東西,才是真正的渾厚氣象。
沿路是廣大花圃,卵石鋪就的小徑在萬花叢中通向主廳和兩邊廂房,整個院落打掃的很乾淨。
花廳當中,紫檀桌配太師椅,幾上茶盤,放在青花茶器。
幾個神色冷肅的錦袍男子將目光投注在雷瑾身上,渾身上下隱隱的無形氣機在不停的盤旋繞動,雖然都沒有明顯攜帶兵刃武器的跡象,然而他們身上隱隱猶如殷雷滾動般地奇異輕鳴不時傳出,花廳中便是平添了幾分不測凶險。
純淨清澈的雙眸,深邃無盡,宛若實質的精芒如電閃而過,這就是正主雷溟了。
看來幾十年『隱居』不是白給,即使是當年武技並不出眾的雷溟,在致仕以後也成了實力不俗的『隱山主人』了。
就在雷瑾一閃念間,霹靂雷霆,聲聲入耳,這是直接叩擊在心神上的雷霆之音。
瞬間,雷瑾體內原本不動不止土偶濕灰一般沉潛如深淵大地的氣機強烈波動,從了無生機倏然變為暴烈雷霆。
宛若實質一般的鬥志殺意洶湧!
驚雷霹靂!
一默如雷!
從雷瑾踏足花廳那一刻起始到現在,不過是呼吸之間。
可就在這短短的瞬間,這宛如雷霆一般的聲威,幾乎讓雷瑾再次體會那種怒海操舟隨時傾覆的感覺——面對天地之威,人類個體總是那麼渺小和無力。
只是雷瑾現在心志堅凝如萬載磐石,這驚雷霹靂,這一默如雷根本不足以撼動他的心神——因為雷瑾自己早已經是『殷雷震』的絕對行家,他甚至是在享受霹靂轟頂的震懾滋味。
從『九天殷雷』的『殷雷震』訣中衍生而出的『驚雷霹靂』和『一默如雷』兩門音波殺技相輔相成,威力何止倍增?
然而雷瑾一無所懼!
天地狂暴,於我何傷?
陰鯢而陽魚,盤旋而成淵……
應機順變,波流不已,變化無窮,再難窺測……
雷大器和雷大用兩兄弟心中驚訝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