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平虜侯令(1)
春晚綠野秀,巖高白雲屯。
碧虛守默在崆峒西台上已經靜坐了兩個時辰,閒看風捲雲舒,靜聽花開葉落,任憑山風將髮髻吹亂,也不理會。
經歷了平生多少事,他已經做到了超然物外、淡泊無慾,能夠牽絆他向道之心的事,寥寥無幾了。
所謂的『平虜侯令』已經由專使秘密送達,雖然是以官方懸紅會館名義,但無疑就是平虜侯府那位土皇帝的意思了,這令碧虛守默有點煩惱,欠的人情總是要還的,何況是欠了平虜侯的人情?
紅塵俗事,蠅營狗苟,不好沾惹的也。
山巔人煩惱,山下煩惱人。
碧虛守默煩惱於紅塵俗事的時候,慢悠悠走上崆峒山來的南谷道堅也被煩惱纏繞——入滅之期,越來越近,南谷道堅卻煩惱於門下幾個得力的優秀門人,應該選他們當中的誰,來擔當『廣成道』的掌教?挑選傳繼衣缽的人,是絕對不能馬虎的。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南谷道堅遙遙的望了一眼高插雲端的西台,他感應道碧虛守默在那裡,而碧虛守默也一樣感知到他這位同門師弟,廣成道首代掌教來了。
南谷道堅同樣接到了專使送達的『平虜侯令』,但他是不會為此而煩惱的,順手清理個把人,對於『廣成道』而言,實在不算個什麼事。
林花掃更落,逕草踏還生,踏遍青山的青布鞋再次登臨崆峒西台,與崆峒山的草木再續前緣……
門泊東吳萬里船。
成都城南的大橋,即是古來有名的萬里橋,有許多商船官船漁舟畫舫或來或去,穿梭來往。
柳蔭街東口,緊鄰大橋,面臨府南河,錦江南流,石堤高砌,堤上起樓,碧瓦朱欄,几淨窗明,便是名著成都的酒樓——閒月枕江樓,其醉蝦一餚,享譽遠近,引來眾多老饕嘗鮮。
酒樓傍水,又在水流湍激之處,無論何時,都以若干笊籬竹籠盛了鮮美河蝦沉到江裡,浸在水中,任得清澈江流滋養著活蹦亂跳的大蝦們,待得客人點菜,便起出笊籬,烹之可也,生鮮殊非他處可比。
閒月枕江之上,總有一股涼爽江風拂面吹衣,天氣暑熱時,這地方的是乘涼飲酒的精雅之所。
這裡,是峨眉派的產業,確切的說,是峨眉坤流中道門一脈的產業和落腳點。
臨水迎風,閒月子將青花粉彩瓷盤中最後一隻醉蝦送進口中,眼中掠過一抹森寒無比的寒芒。
『浣花洗劍』已經開始!
橋北茶社,臨河而開,天未明時,即已點上燈火賣著早茶。
若是大清早時分,街沿好幾處都會擱著方便早行客的澇糟蛋、湯元的擔子,還有未收攤子的鬼飲食擔子,大紙糊燈籠招搖著,鐵鼎鍋翻尖冒滾,是要到大天明,日上三竿才會收了攤子回家的。
張謀落腳的地方,在瘟祖廟街附近的木橋,他從賭場回轉他那個已經貓了好幾年的成都臨時居所,需要走過萬里橋,然後經過長街西壩,轉向瘟祖廟街。
在賭坊裡忙碌了一晚上,張謀又累又乏,因此就坐在橋北茶社門口的澇糟蛋、湯元擔子上,要了兩份澇糟蛋、一份湯元,順便還跟幾個鬼飲食擔子,要了那些夜裡沒有賣完的香油鹵兔、鹵帽結子、油酥麻雀兒填補五臟廟,順便還軟磨硬泡將攤擔主人用來祛寒的半葫蘆酒也弄了上手。這一頓連吃帶喝,時候便已是不早。張謀這才搖搖晃晃,啃著麻雀腿,打算回下處蒙頭睡大覺。
過了萬里橋,便是長街西壩,一路上都可以看到河邊,那些絲坊洗絲的,染坊洗布的,勤勉地晾曬著絲棉織品,南岸如茵的芳草地上,真個是繡團錦簇了。
河邊停靠著畫船彩舫,遠處的梨園行裡,有簫音嗚嗚咽咽地吹著,清吹細細,水流花放,幽情脈脈,芳意纏綿,長街便被這溫暖的樂聲籠住,覆蓋。
現在只想睡大覺的張謀困意上湧,走在街上迷迷登登,卻未查覺危險的臨近,長街之上人來人往,沒有防備是很正常的。
隨著簫音節拍滑進,猶如影子一般閃過,就在張謀的身後,悄然抬手、遞出,勁氣迸發……
寒光一閃,張謀已經摸到了隨身的匕首,卡簧倏然彈開,甚至已然抽出了寸餘鋒刃,但是他再也沒有機會將匕首拔出——出現在張謀身後的人,一掌,只是一掌已經摧毀了他全身的經脈,峨眉七絕之一的『金剛杵』力擊實,絕對是經脈碎裂的下場,豈有幸理哉?
之後,將張謀一掌斃殺的人,好像遇見了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那樣,勾肩搭背的『扯』著張謀進了路旁的一間小店,那架勢,誰也不會懷疑——這是兩個老朋友會面,自然總有好一陣的盤桓了……
陳凱是在貴州、四川之間來回跑的單幫包買商人,木材和食鹽是他的本行生意,間中在春茶上市的時候,也包買茶葉販運到外地銷售。
一般人並不知道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白蓮教西南分舵的當家。
西南是彌勒教的重要根基,經營多年,潛勢雄厚,因此陳凱慣常活動都是務求隱秘,即便是在彌勒教掌握川東地盤的時候,他也未曾暴露身份。
從都江堰分流,進入錦江的木材筏子、散漂木材,都要到成都北門上河壩岸邊堆貯木料。這裡是成都的木材大市,木料堆積如山。
陳凱在上河壩上岸,已經是近午時分。
靠河邊竹林,有不少飯鋪酒肆,豬肉、牛肉快火現炒,還有魚蝦,鄉村家釀也能讓人一過酒癮,既飽口福,又花錢不多,大受各色客商青睞,也正是適合陳凱這樣的商人。
陳凱在這裡上岸,就是為了符合他現在商人的身份,要是大手大腳、奢侈無度,一準會讓內務安全署或者稅課提舉司的鷹爪衙差盯上了。
上河壩萬福橋北,雜亂的一片木橋木屋,橋下有很多筏子來往。這一片多是貧民,每天剛亮的時候,橋上就已經車來人往,河邊亦是特別繁忙,用鵝卵石捶洗生豬頭、生豬腳的人,散佈岸邊石灘,再加上婦女搗衣、洗菜,從河裡挑水上岸、載裝河水的腳步聲,馬車聲、推太平車聲,極之喧囂鬧騰。
陳凱若到成都,慣常是在龐家碾子一帶下榻。龐家碾子是買賣米糧的大市,約定俗成,磨坊眾多,米商雲集。碾子河下數十架大筒車,排成一列,日日夜夜咿啞地旋轉,提水灌溉數百畝田地。茶館飯店客棧均有,適合陳凱這樣的人隱蔽在平民當中。
從城北的上河壩到城東的龐家碾子,相距有點遠。
陳凱倒也不急著投宿,他還得趕在夕陽西下之前,到木材大市上轉一圈,談些生意,交割貨款,把手頭的事情著落了,這才算了結一宗事情。
陳凱就在萬福橋邊的小飯鋪裡打尖歇腳,腸腸粉、帽結子、鹵豬頭肉,添上兩壺蕃薯燒,一邊吃喝一邊審視周圍的動靜。
河岸邊,釘著許多木樁,上用棕繩子繫著篾筐子,陳凱知道那裡面裝著魚、鱔、蝦、烏龜、王八,這麼順著河邊吊下垂入水中,是待價出售,客人點什麼,店家就扯上篾筐子活殺活吃,圖個新鮮。
稍微遠處,就是水運木柴的集散大市。成都人家用石炭燒火做飯的還是很少,多半還是燒柴。因此沿河有許多木柴鋪子,把各式木柴,鋸成長尺許的樹段,再劈破之後,打成小捆出售。其他還有茶鋪碼頭、草紙碼頭、豆腐坊碼頭、楊柳樹碼頭等大小碼頭,客商力夫絡繹不絕,似乎並無異常。
倏地,他心頭氣血洶湧,一種奇異的感覺撼動著他的心神,一種匪夷所思的力量籠罩著他。
心悸!
陰冷!
危險!
陳凱感覺到危險!
危險迫在眉睫!
袖箭,是極其霸道的暗算利器。
袖箭其實該稱袖弩或者手弩,尤以西北幕府的秘諜衙門所配梅花神弩最為精良犀利、霸道無倫。
袖箭突襲,十步之內,發則必中,幾乎無法閃避,即使功力到家,未曾全力防備,也禁不起一擊。
就在陳凱感覺到危險的瞬間,一支袖箭『奪』的一聲,已經射入牆壁,盡羽而沒。
陳凱在直覺到危險的剎那,已經下意識地挪移,眼角餘光甚至觀察到那支弩矢長六寸,粗如筷子,極之鋒利,且有倒矢,甚至還淬有劇毒——箭鏃上閃著詭異黯淡的藍芒。
怒火驟升,殺機湧騰,陳凱真氣驟發,狂風乍起,勢如雷霆般撲向暗算自己的人——他是極有決斷之人,來人暗算於他,顯然是已經深悉他隱藏的身份。這時侯還想隱藏身份,簡直就是自速其死了。
所以,他不顧一切的反擊,即使暴露身份也在所不計——事實上,他的敏銳直覺讓他有了一個非常不妙的判斷:他的白蓮教身份已經徹底暴露了!
奈何暗算他的人僅僅是誘餌,真正的殺著來自他未曾留意的另外一側。
破風嘯聲,透入臟腑,那聲音彷彿來自九幽深處,震懾人心,心悚神亂,鬥志陡喪!
一根竹棍順勢遞出,斜切如矛的鋒口,無情地楔入,刺破右胸,斜插入體,擊破護體氣機的異響猶如雷爆轟鳴。
青黃色的光滑竹棍,斜破入胸,貫穿胸背,那種情形絕對宛如噩夢。
倏然拔出,血如泉噴。
「彌勒轉生……」
沒錯,攻破陳凱護體真氣的是彌勒教的『彌勒轉生訣』,他應該值得驕傲——這次李大禮一系的彌勒教出動了三名祖師堂大天師,全力以赴,驟然突襲,足見對陳凱的重視。
這也是強存弱亡的真理之一——落後固然要挨打,這落單也是要挨打的。
陳凱已經永遠不用去龐家碾子下榻了……
「張謀已死!」
「陳凱死了!」
「張中死了……」
「宋德慶被擊斃……」
流水般的消息匯聚到閒月枕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