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賊老天
青瓦粉牆,瓦上青苔,渲染出古雅清新的氣韻。
馬頭牆的輪廓,將參差庭院勾勒出空靈與虛幻,枝頭春意鬧,丁香紫、壽帶黃、杏花紅、梨花白,萬紫千紅總是春……
高堂畫棟,啣泥結草,燕燕將雛,采育東阜……
簫聲淒清細碎,抄手長廊上,女子背影裊裊,步子細碎……
簫聲散入風中,若有若無……
幾張酸枝木交椅擺開,小紅爐上烹茶,孫霜羽和費青衣對面而坐。
孫霜羽優雅無比的捏著一個青花細瓷茶盞,轉動著手指,茶香順著熱氣在空氣中蕩漾……
一口熱茶下肚之後,孫霜羽舒暢的出了一口氣,作為姑蘇孫家一脈的佼佼者,他現在已經是西北小有名氣的商人,手裡掌握著多家絲綢、棉布、毛紡、皮毛工場,還在去歲的塞外秋獵中得到了兩家石炭礦場和好幾處農莊、牧場,最近還借貸銀錢從別人手裡頂下了松藩地方的兩家金礦接手,正是志得意滿、春風得意之時,光是西域哈回女人就弄了兩房之多。
但自從前一陣子,長史府一個相對封閉的例行吹風會上,傳出了一些有關銀路斷絕、通貨緊縮的內幕消息,他心裡就有些不自在——這剛接手的金礦,可是借了太平興國錢莊大筆銀錢的。這要是突然通貨緊縮,銀貴物賤,再按事先與錢莊說好的數額,還上那筆借貸的銀子,到時可就是吃虧了。
正無可如何,這費青衣費掌櫃的又上門來找他品茶了,雖然不是催他還貸,可也夠他緊張的。
這不,那些使喚婢僕就比平時忙碌了兩倍也不止,來來去去,茶具、泉水、茶葉無不是極好的物什,得把這肥頭大耳的費掌櫃給無微不至地招待好了,堵住他的嘴。
費青衣來找孫霜羽喝茶,而不是去聽戲聽曲,當然不是無的放失。
聽戲聽曲那只是個人喜好,放貸收貸才是他的正事,正事卻是不可馬虎。譬如,賭博、彩票,錢莊借出銀子在裡面融通周轉,自然是有巨利可圖;而他放下自己的喜好,來找孫霜羽喝茶,當然也因為是有利益牽涉——孫霜羽剛剛接手的金礦,那是太平興國錢莊武威分號給貸的銀子,這金礦經營的好壞,直接關係到錢莊貸出銀錢能否連本帶利收回的大問題。作為錢莊佔了銀股的小財東,他費掌櫃又有若干頂身股,經營好了,一年應分的紅利比許多佔著銀股的財東還分得多,不容他不在意。
費青衣心裡當然清楚孫霜羽苦惱什麼,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將他探聽到的消息原原本本說給他知道,反正這行息也瞞不了多久,能夠提前讓孫霜羽作好準備,損失不會有多大。
「什麼,銀錢總署統一置換黃金?所有公私金礦都一樣?」
孫霜羽瞪大了眼睛,差點喊叫起來。
費青衣帶來的消息,就是長史府已經決定下來,並作了部署,西北西南所有公私金礦所產的黃金,一律由銀錢總署強自購入儲備,以增加官民聯合儲備金庫的黃金儲備,而銀錢總署收購私人礦主手裡的黃金,要使用相當部分的金庫兌換券和銀圓鈔票。
就是用夔龍金幣和蟠龍銀圓換購私人手裡的黃金,那也是公然地巧取豪奪,何況是用紙票換黃金?這無疑是要在私人金礦主身上割肉,因為銀錢總署規定鑄造的金銀幣,其成色、重量與足赤足紋的真金、白銀之間是有差距的,即一個金幣並不等同於一兩足赤黃金,一個銀圓也並不等同於一兩紋銀,但換購時卻要依此官方規定比價換購,精明的商人孫霜羽自然知道,吃虧的只能是那些被強制售賣黃金的私人礦主。至於『金庫兌換券』和『銀圓鈔票』,不管是哪一種,孫霜羽都不是很相信,這兵荒馬亂的年頭,用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去倒換一堆紙票回來?這事有點兒懸。
但最大的問題是,銀錢總署只針對私人金礦主的話,其他與金礦無關的地方勢力絕對不會有什麼反應,他們只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坐看別人死去活來,不會多一句話。
事實上,私人金礦主們胳膊扭不過大腿,最後也只能默默接受被西北幕府變相盤剝的事實,畢竟私人金銀礦主只是一小部分人而已,大多數出產比較豐厚的金銀銅礦場,掌握在西北幕府手中,那些金銀銅,毫無疑問都是西北幕府的儲備。
對於私人金礦主們來說,最好的選擇是尋求交易,以恭順服從交換一些未來的優先機會,對於精明而目光長遠的商賈,官方給予的優先機會,其實更勝過眼前的這一點黃金、白銀。
實質還是信心的問題,商人們若是對平虜侯有信心,那麼這種空口白話的允諾,就絕對不是看上去很美的充飢畫餅,而是可以在將來兌現的真金白銀,前提是這種優先機會是否能運用得法。
孫霜羽不禁仰天長歎一聲:「賊老天啊,還讓不讓人活了!」
「得,得,得,別罵老天啊!」費青衣笑道:「你手裡的黃金是好東西,這次是個機會,你該想想怎麼利用起來,化不利為有利啊?」
「兄何以教我?」孫霜羽一聽來了精神,對自己有利的事,他不幹,是傻子啊?
「吶,」費青衣點撥他,「你是孫氏一脈,侯爺多少要顧點親戚情分不是?如果你主動拿礦上的黃金置換鈔幣,想想看會是什麼情形?可以談談條件啊。侯爺有囊括四海席捲宇內之志,這開疆拓土是遲早的事情。想想看,你如果能夠在西域優先預定一片土地,一片礦山,你將來的收益又豈是眼前這點蠅頭小利可以比擬的?這西域地廣人稀,就是打下來,侯爺也難免鞭長莫及,說不定就得按軍功分封,搞不好,你也能裂土分封,做一個不大不小的莊園主。唉,聽說,阿爾泰金山的狗頭金有好幾十斤一塊呢?就是沒有金子,光是銅山、鐵山也夠你挖的。你可以要求長史府以低價供給官奴嘛!我聽說你的礦上,前不久塌方,死了三百多號倭奴,怎麼著,現在不需要補人嗎?」
「哪裡有那麼多倭奴可用啊?上次是奴隸行會新加入的理事為了便於行事,出了血本來上下打點,現在哪裡還有那個好事?也就安南奴隸湊合著用用。」孫霜羽一臉的無奈,這西北地界,其他什麼韃靼人、回回人、吐蕃人奴隸是越來越少,而且挖礦嘛,那些韃靼人不是很適合,還是身材矮小的倭奴和安南奴隸相對要好些,鑽狹窄的礦洞用不著那些粗壯的傢伙,而且新的韃靼奴隸多半都被那些大牧場瓜分了,剩下的他還看不上眼。
「有,總比沒有好嘛。」費青衣笑了笑,已經打算轉移話題,該說的已經說了,沒有必要再三糾纏於此事了,「天災頻頻,這世道都說不准了。谷米年年歉收,饑荒、瘟疫、兵變、民亂,動盪不安。我們西北雖然河渠水利下了大力氣修葺,這每年打的糧食也遠遠不能管夠啊。
聽傳教士說,歐羅巴近三十年來,也是連年減產歉收,據說西域的阿羅斯就是全國饑荒,鬧得國內暴亂,外敵入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這世界上,但凡有人知道的事情,就不可能是絕對的秘密。西北幕府與女皇阿羅斯的秘密談判,雖然嚴密防範,還是有部分消息在某些『消息靈通』者中傳播開來。這不,費青衣甚至拿這當作談資了。
孫霜羽呵呵一笑,「聽小弟本家去日本貿易的族人說,日本已經連續十幾年比往昔寒冷,旱災、水災頻頻,穀物歉收,去年開始全國大饑謹,許多人畜不是飢餓,就是疾病,大批死亡,滿目瘡痍。天時不正,不唯我中土如此。」
「唉,這世道,艱難啊!」
對費青衣的說法,孫霜羽深有同感,「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難處,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啦。眼看這春荒要來了,今年還得緊緊肚皮撐過去啊。」
費青衣當然明白孫霜羽說的意思,他們在意的並不是肚皮問題,而是生意問題,是賺錢還是虧本的問題。
如果是一個底層平民或者奴隸,聽到這兩個身家豐厚不用為肚皮溫飽而奔波的傢伙在這裡叫苦說難,差不多會破口大罵吧?這就是所處的地位和層次不同,所追求的東西也是截然不同的。
說到歉收,說到饑荒,底層的貧民也許只擔心自己的肚皮溫飽,而像費青衣、孫霜羽這樣的商人,他們則會考慮自己的生意經營會否因此受到影響,而對於雷瑾這樣主政一方的上位者,他擔心的則是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之類的問題。
面色沉凝。
雷瑾在開春以後,一直就被銀路很有可能斷絕的前景困擾,西北幕府應付危機的準備不足,這等情勢攪得他總是心神不寧。
這事情,看似不起眼,一旦爆發,卻牽涉到千千萬萬人的生計和肚皮溫飽問題,再進一步則關乎全局。現在的帝國,內外交困,吏治**,盜賊橫行,天災**,內憂外患,也許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乾草就是這不起眼也不相干的事情,絕對不能等閒視之。
這只是一次沒有特定目的,且只有心腹幕僚參與的茶會閒談,雖然並無一定之規,然而在這種茶會上卻經常催生出一些重要的施政舉措或者一些奇思妙想。
「幾十年來,天時不正,妖祟並行,陰冷、乾旱,接踵而至,谷米歉收,幾成常事,絕收也不稀罕。往前推四十年,至少發生兩次『八年大旱』,每一次連續八年的乾旱,都引發動亂,上一次是順天王。河南布政司在整整三年裡未下過一滴雨,官府催科過苛,以致順天王乘勢而起,從者雲聚,肆虐數省。」
堪輿署提領大使司馬翰唏噓不已:「千年以來,中土未有之變局。從北到南,連素稱魚米之鄉的江南,好幾次出現千里赤野的情形。與此同時,大江南北,蝗災肆虐,寸草不存。帝國北方,許多地方旱災、蝗災、瘟疫,輪番肆虐,慘不忍言啊。」
雷瑾點點頭,「吾生也晚,不曾親眼目睹這些情形。不過,在京師曾私下翻看過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的奏章,『春夏旱,赤地千里,人食草根樹皮』、『夏秋旱,禾盡槁』、『夏亢旱,饑』、『四至八月不雨,百谷不登』、『河涸』、『塘干』、『井泉竭』等字眼,倒是屢見不鮮。蒙先生就是那年山東旱災,加上蝗蟲肆虐才逃荒到河西的吧?」
瞥了長史蒙遜一眼,雷瑾順口問道。
蒙遜黯然神傷,「正是。這個賊老天,硬是不想讓人活了。」
在書房中的幾個人,一時都無話可說,默然思忖。
這是一個陰鬱而沉重的話題,淒涼慘痛之處甚至讓人不堪回首。
帝國近幾十年,每隔三五年,必有百年不遇的大旱,偶雨水較多之年,卻成大澇,災異邪祟,實千古所未見。
神宗之時,河西地方數府大旱,百年不遇。七年之前,陝西半數以上府縣大旱,數百年不遇。新皇登基以來,旱情連綿不斷。西安、延安、榆林、臨洮四府大旱,後又波及平涼、鞏昌二府。每年總有半數府縣大旱,旱情連綿兩年三年的府縣,根本不足為奇。
而在陝西以外,整個帝國北方,除了遼東大地未見大旱大澇,其他各地均是連綿大旱,若非尚有南方米粟彌補、支撐,帝國也許早已經崩潰。譬如山西,自神宗皇帝以來,各府的旱災災情不斷,省會太原府年年大旱,一斗粗栗也值錢二百三十有奇,惶論其他米、面。
久旱之下,必有蝗災,關中、河南、山東、北直隸、南直隸、西江、兩浙,到處都有蝗蟲肆虐。
旱、蝗之外,又有大疫盛行,譬如山西瘟疫,朝發夕死。一夜之間,闔門盡死,不留孑遺,甚至於無人收葬。北直隸真定、保定、順天乃至京師,比屋傳染,以至屢有闔家喪亡、無人收斂的情形,人人驚畏,四處逃散,千百城池,為之一空。京師近五十年,已是數次大疫,暴骸無數,絕門斷戶者千數家。而河南、陝西亦是年年有大疫。
若非西北、西南許多河渠水利這兩年陸續開工,已經漸次修繕竣工,米粟雖然也有歉收的情形,但不致絕收,荒政亦勉可維持,又有蕃薯、苞谷、土豆、花生廣植收穫,兼有畜牧肉食可用,比之他處,已經好得太多。
否則,雷瑾的西北幕府能否霸據西北、西南,支撐到現在,還是一個未知之數呢!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在這樣惡劣艱難的情勢之下,仍然有不少的人頑強的生存下來,雖然有很多男女老幼死在天災**當中……
「哎,南方現在也是水旱連綿。不是大旱,就是大澇,這饑荒再鬧下去,總有一天,人會吃人。哎——」
司馬翰歎息一聲,又道:「西北關中,迭經戰亂,水利失修,土地荒蕪,沒有十年八年,難復元氣。長期的乾旱、蝗災、時疫,還有大地震,八百里秦川富庶不再,貧瘠荒涼,哪裡還有天府的氣概?」
雷瑾搖搖頭,正容說道:「如今與阿羅斯使節的談判已近尾聲,你們知道,本侯最擔心什麼嗎?」
蒙險、司馬翰作為心腹幕僚,自然知道,為了延緩海天盟對麻尼剌的進攻,雷瑾有可能離開西北,遠赴江南遊說相關人等。
離開自己的根基重地,雷瑾最擔心什麼?
最大的威脅是什麼?
蒙遜的答案,直截了當:「——叛亂!」
雷瑾沒有牽掛地離開西北根基,需要一個必要的前提——後方腹地的安定。
在西北,在西南,地方士紳和秘密會社始終是西北幕府的心腹之患,雖然雷瑾借助於一次動亂和一次刺殺,對西北和西南那些表面上順服,背地裡兩面三刀的地方士紳、秘密會社作了嚴厲無情的打擊和清洗,但是他不可能讓西北落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因此這些打擊都是有節制和相當克制的。
地方士紳甚至秘密會社又是西北幕府控制地方必須拉攏的勢力,雖然這種勢力已經被雷瑾削弱、架空、替代了許多。
蒙遜流落西北多年,豈有不知?
雷瑾、司馬翰很了然蒙遜的判斷出自什麼依據,畢竟內務安全署名義上都歸他管。
偏遠貧瘠,不被重視的地區,破產流民、秘密會社、邪教,都是叛亂的毒瘤和源泉。地方士紳、秘密會社見識狹隘、保守遲鈍,宗族村社既是鎮壓叛亂的力量,也可能是叛亂的來源。
司馬翰緩緩說道:「侯爺如果逼不得已,必須要往江南一行,那麼為了防止叛亂的可能萌生,必得現在著手部署才行!」
眼中陰冷的殺氣凝聚,蒙遜流露出一縷嗜血的猙獰神情——當年從閻王的指縫裡漏網而出,他已經不憚於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