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過關
雪花紛飛,時近臘月。
靈寶關西關城外,從西而來準備出關東行的商隊排在關前等候勘驗,車馬排成數條長龍向前移動。
平虜軍在古函谷關舊址上新築的靈寶關,平地起城,當路而立,北倚黃河為城障,阻遏橫天軍西犯之途,在潼關之東再添一重屏障。
整個靈寶關以城為樞,環城營壘,塹壕蜿蜒,地雷縱橫,更有炮台、窩弓交叉布設,縱深依托,城內官署、藏兵、倉庫、商人會館以及各種商舖、當鋪、錢莊等一應俱全,這是非常標準的堅固城壘,雖然靈寶關及其附設的東西兩個關城佔地都不是很大,但來犯之敵若是兵力不足,想拿下這座設防森嚴的城壘是很難的。
巡視城防的步兵軍團節度端木南立在西關城頭眺望,身後是他的親衛營驍勇,還有斥候營的斥候管領。
關前等候勘驗的一支商隊引起了端木南的注意。
那商隊從旗號上看,是洛陽的五老商會,橫天軍地盤上的商會,自然與薛紅旗的橫天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這不勞端木南費心,自有內務安全署鋤奸營的人盯著。真正引起端木南注意的是那支商隊的打手護衛。
五老商會在逼近年關的時候,派遣商隊東行出關,自然是為著將採買的年貨運回洛陽,而他們準備運載出關的財貨看起來也很是豐厚,至於承運貨物的更是關中的車馬行大商號『白馬盟』。端木南注意到,五老商會的打手護衛中,屬於白馬盟的打手護衛似乎並不多。
要知道,『白馬盟』商號有些軍方的背景,其中不少的車行夥計和護衛,曾經在軍中服役,雖然現在退役,在車行憑勞力吃飯,卻也還是在冊的鄉兵民壯。這些經常走潼關、靈寶關這條路東行西返的車行中人,多與守關的駐軍將士有著幾分袍澤交情,一來二去,都是面熟得很。就是身為節度的端木南,也能一眼就看出那些打手護衛中,有沒有面生的人。
端木南雖然是以外門橫練功夫起家,但並不代表頭腦簡單,如果是那樣的話,老早就在兵荒馬亂中死透了,怎輪到他時來運轉,從流寇變為平虜軍的一名軍團將領?
那些面生的打手,裝備精良,雖然比不上西北幕府的正規騎兵,卻也遠超西北各大商團的在冊護衛。每名騎士擁有五匹以上的坐騎,五口精鋼戰刀、數套精製皮甲、三張硬弓、三壺以上長箭,似乎還帶了匕首、短刀、馬弩和牛皮帳篷,端木南甚至還看到他們每人攜帶的水囊和褡褳,估計褡褳中裝盛的是乾糧之類,而這些兵器以及數量都不是民間普通的打手護衛可以裝備齊全的東西。
由於年關迫近,趕路的商旅比較多,像五老商會這樣事先繳納了出入關稅的商會,本來可以在客棧或者商人會館等待官府的聯合通關勘驗,也不知道他們為何急著過關?
望了望那些氣息剽悍而感覺很是面生的打手護衛,雖然不過是不到五十人的護衛,端木南覺得這些人根本就是久經戰陣的軍中騎士。
是橫天軍的『橫天紅騎』!
端木南的部下最近對橫天軍地盤的前出騷擾,曾經與橫天軍的『紅騎』有過幾次交鋒,吃過些苦頭,互有勝負。以步制騎,步兵總是吃虧些兒,何況是對陣自號『橫天大王』的薛紅旗手下最精銳的騎兵?這支紅騎,直屬於薛紅旗和小紅旗父子,是橫天軍近年編製的精銳騎兵,上限為兩萬騎,全部都是從經歷過實戰考驗的橫天軍士兵中挑選,戰鬥力很強,據端木南看來,平虜軍的黑旗軍團、三大行營騎兵的戰鬥力也未必能穩穩超勝這支『橫天紅騎』,若與這支騎兵對陣,少不得還得以多凌寡才行。
「奇怪,」端木南自言自語道:「年關將近,內務的鋤奸營怎麼還會放縱這些危險人物出入關禁?」
但端木南隨即明白過來,這些敵方的危險人物,能夠出入關禁而不受嚴密盤查和扣押,怕是軍府諜報司,甚至可能是內記室的直接授意的縱放。關城之前,鋤奸營的五品指揮楊青穿著九品文官的袍服,正混在聯合勘驗的官吏群中,他雖然經過巧妙的化妝易容,卻也瞞不過端木南的眼睛。
端木南以手撫額,明白鋤奸營已經發現了橫天軍的人化裝進入西北,雖然沒有採取行動,監視卻是沒有一刻放鬆,至於侯爺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可揣摩不出來。
在端木南忽略的角落,一個年紀不小的西席先生,混在等候勘驗的商隊人群中向前移動,怎麼看都是一個返鄉過年的窮教書匠,骨頭裡搾不出二兩油,荷包裡也不會有幾錢銀子多,誰會去注意他?
巧妙的易容令得楊人鵬不怕被人認出身份,『巧手魯班』的易容術,江湖上也算一絕,對相貌和年紀都改動不大,只是在髮式、袍服、鞋帽上著意作了些改變,再稍稍令膚色變深一點,整個人的氣質、聲音再稍加變化,現在還有誰能肯定他就是『橫天大王』麾下最重要的謀士?只怕是熟人前路來,對面不相識。
再則他還順利的搭上了『白馬盟』出關的長程馬車,這趟返回洛陽應無大礙。
積雪盈尺,平原之地已經是茫茫漠漠,寒山一帶,幾乎沒有任何特別突兀的物事,楊人鵬放眼望去,卻仍然清晰地辨認出烙在他記憶裡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坎,歷歷在目,感慨萬端。當年身為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巡撫河南地方軍務的楊人鵬,扈從長隨,前呼後擁,何等威風?流寇肆虐中原,在很短的時間,他就奉命征發了三十萬士兵征討薛紅旗,只此一端,即見能力,那時他又是何等的意氣風發,自覺得意?卻不料一朝落入敵手,不能忠君成仁,為君父殉身,反屈膝事人,忍辱偷生,楊人鵬也自覺自家心性卑弱不堪,但生存的本能還是使楊人鵬默然接受了薛紅旗的招降。薛紅旗此人倒是度量寬宏,用人不疑,使他在橫天軍仍然可以一展才能。楊人鵬暗自衡量天下英傑,薛紅旗父子兩人,剽悍英霸,也能聚攏人心,倒也能算一時偏霸之主,只是橫天軍運數稍弱,沒的尋了這四戰之地的中原割據立足,不惟四面受敵,難以大展拳腳,以後的命運只怕也不大由得自己掌握,最好的處境怕也只能依附在某一更為強橫的勢力之下,靠他人翼護而生存。但真要走到這一步,在楊人鵬看來,大約也需要很長時間,眼下倒也不需著急。
楊人鵬這次趁平虜軍北擊韃靼的空當,好不容易徵得薛紅旗的同意,喬裝潛入關中,在探察西北民情、軍備之餘,順便採辦一些橫天軍急需的物資以及緊俏的年貨。
想起往年冬季,這種彤雲漫天,雪花紛飛的天氣,官道之上必定是車馬寥落,人跡幾無,茫茫原野,滿目寥落。據說,這關中原野在前幾年流民之亂中變得一片蕭瑟落寞,十里不見一村,百里難覓炊煙,惟余座座城池孤獨守望。
然而,如今所見,縱是歇冬之期,關中原野也是炊煙裊裊,暮靄飄蕩,雞鳴狗吠,市聲喧嚷,毗鄰城池號角遙相呼應,條條官道車馬絡繹不絕,那一番熱氣蒸騰的氣象,任誰也是眼熱也。
千里沃野,村疇相接,城池相望,這是何等地富庶風華啊!
想起長安的繁華富庶,楊人鵬心裡那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幽冷透骨,他知道,這西北幕府不東進則罷,一旦東進逐鹿,這橫天軍必然首當其衝,就算有能力擋住平虜軍東進步伐,也必然兩敗俱傷,得不償失啊。
如何應對平虜軍的強大壓力?這個問題,已經令得楊人鵬寢食難安。
楊人鵬想起長安冬至日那天,他看到聽到的情形。天剛交四鼓,白茫茫的長安城便開始熱鬧起來,所有官署、店舖、會館、客棧的燈火都亮了起來,大街小巷一片明光,雪花悠然落下,煙花砰砰炸響,街市人頭湧湧,如夢如幻。
金鼓之聲大作,炮仗震天轟響,舞龍舞獅的大隊人馬,驅邪鎮魔的社火,威嚴神聖的城隍,轟轟然湧上了長街。
所有的客棧店舖都變成了酒肆,人們甚至一手提了盛了老酒的葫蘆,鍋魁餅夾了大塊的醬牛肉、醬羊肉,夾道觀望,隨意吃喝;
或者三五夥伴,聚在任意一間店舖,大碗稠酒,大碗牛肉,痛飲呼喝,品評著一隊又一隊路過的社火,時不時大聲喝彩。
也有喝得幾碗羊雜碎湯,啃完了幾個鍋魁大餅夾肥肥滷肉,渾身正被辣子油舒開氣血,**辣地冒汗,興起時便也呼朋喚友,湧上長街,在漫天飛揚的大雪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起來,舞起來……
城中各處,店舖高樓,深宅大院,便有無數的絃管鼓樂伴著響徹全城的鐘鼓,在天地中迴盪……
須臾之間,傾城重弦急管,滿街慷慨悲歌……
吼著悲愴,快樂癲狂,狂歡縱飲,遙相應和……
什麼是白日放歌須縱酒?
什麼是青春作伴舞亦狂?
這樣的人民,令有心窺探民情的楊人鵬感覺渾身幽幽冷意,幾乎有發顫的跡象。
唉,那位平虜侯的手段和心思總是帶著點邪氣,讓人難以斷言他的將來,他的成就上限到底能達到什麼高度。
楊人鵬為這煩惱無比,摸不清假想敵首腦的根本思路,這是身為謀士的最大痛苦。所有的謀算策略,都會因為這一點無法把握而產生過多的差謬失誤。若是將來因此而出現誤判,對楊人鵬而言,這是無法接受的侮辱。
想到,那位西北土皇帝一邊大肆宣稱黃老之術,無為而治,一邊以內務安全署的三營、稅課提舉司的稅務巡檢、刑法曹和提刑按察行署、守備軍團、鄉兵民壯、驛站或者商人會館的勇卒對治下實施強力控制;
一邊大興農牧工商,大興水利,大興學校文教,修路置驛,革新官制,一邊又大興賭博、風月等玩物喪志的淫邪之業,甚至還開設了懸紅會館,樁樁件件,簡直是男盜女娼,誨淫誨盜,怎麼會這樣?
據說『花營錦陣工坊』出品的一套鈐印了『夜未央秘藏』字樣的象牙雕『天魔舞』玩器,十二枚小小的『天魔女』,競價達到五十萬兩白銀,仍然有價無市。
細密彩畫名家波斯人埃德羅親筆起稿的百張套色版畫,一卷《浪蕩子百花卷》大本精裝畫冊,叫價也炒到八十萬兩白銀之多。
一把仿前朝款式的精雕像牙梳,也達到了驚人的五十萬兩白銀。(嘿嘿,你還別不信,真有一把古代象牙梳,在當時的市價,就值五十萬兩白銀)
如此驚人價格,讓楊人鵬驚愕不已的同時,也感受到了西北富豪的不凡實力。
而夜未央,居然是平虜侯夥同另外兩位帝國爵爺開辦,這已經讓楊人鵬匪夷所思,而據可靠消息,明年還有兩家風月商號準備在長安、成都等地開張,『夜無眠』、『夜**』,這帶著『夜』字的風月商號開張,這簡直就是在明白宣告,這兩家打算擇日開張的風月商號,肯定與平虜侯有那麼一層關係,囂張啊,人怎麼能囂張成這樣?
楊人鵬知道這世上,『飽暖思淫慾』,以及『倉廩實而知禮義』,雖然是矛盾的兩端,卻都是人間常理,青樓脂粉雖然畸形,卻不可能真正滅絕,既然存在就有存在的道理,而且有點檔次的青樓,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一個地方有錢人的多和寡,工商業的盛和衰,繁榮『娼』盛,有因有果,絕對不是偶然。
話雖然如此,但一位帝國侯爵、一位帝國子爵、一位帝國男爵,堂而皇之,不遮不掩的合夥做這行偏門生意,那真是不成體統之極。
不過,楊人鵬也由此窺見,西北的工商貿易已經達到一個相當繁榮的地步,雖然未必超勝帝國東南的富庶,但也足以支撐起西北幕府的連年征討,打戰沒有錢是不行的。西北黎民,現在雖然還說不上多麼的富足,但境況比起以前梁剝皮肆虐陝西時候的殘破貧困,那已經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西北的強大,也就意味著他咬牙投靠的橫天大王,將來的處境不妙,甚至可以說是危殆,並不那麼前途光明呢,但形勢發展,又怎容他朝三暮四?做人真難啊。
楊人鵬從自己的所見所聞中推演出這個結論,心裡一陣陣的冰涼入骨,前途晦暗,憂從中來。
足食足兵,使民信之,上下同欲的力量雖然無形,卻龐大無匹,所向披靡,是最可怕的世俗力量。西北的底蘊根基已經積累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這令身為『外來者』的楊人鵬大為驚懼,這種力量一旦被集中起來運用,對誰都將是一場災難。作為橫天軍的首席謀士,他不得不作未雨綢繆之想。雖然目前平虜軍對出潼關、靈寶關東進的興趣很低,入秋以來對橫天軍的騷擾作戰,也根本就是虛頭巴腦的疑兵,雷聲大雨點小,作戲給人看的成份太大,但是楊人鵬敢肯定,一旦西北幕府的矛頭轉向中原,首先遭難的大有可能就是橫天軍。
能不能將禍水引向他人?劉國能的湖廣,還是山西的王、張等家族?硬抗西北幕府,橫天軍的優勢不大啊。
楊人鵬忖思著這個問題,心頭煩難。
暮色中一聲聲號角,蒼涼得令人心碎。
楊人鵬抬頭看時,前頭一批丁氏商號的車馬已經通關完畢,輪到『白馬盟』的車隊勘驗通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