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立城
大雪紛飛。
兩天前一場百年難遇的暴風雪席捲了漠北草原。
剛剛殺馬盟誓,與西北幕府達成口頭退兵協議不久的吉能,還有恩王等喀爾喀萬戶諸部的酋領這時想死的心都有了,心裡那個悔啊。
唉聲歎氣的人們,正後悔:為什麼要先行進攻平虜軍呢?為什麼又急著與平虜軍達成口頭協議呢?如果能稍稍忍耐一下,拖延一下,光這百年難遇的暴風雪,就已足夠埋葬平虜軍的數萬大軍了。
然而,世上沒人能預見暴風雪的突然降臨,世上也沒有後悔藥,韃靼人也還沒有轉臉就撕毀和議的習慣,他們丟不起那人,也承擔不起立即毀約的嚴重後果。
真正聰明人之間的和議很簡單,沒有多餘廢話,開門見山直入主題,彼此的籌碼都一清二楚,語言試探,勾心鬥角根本沒必要,開誠佈公的和談,然後握手成交,就這麼簡單。
邦國外交,除非是彼此的目的只是欺騙、恐嚇、訛詐、威懾對手,或者是沒有摸清對方的底牌,拿不定主意,要試探對手底限,又或者擔心牽一髮而動全身,第三方插足,除外這些原因,在其他事情基本上都可以有話就說,是朋友是敵人,說完即見分曉,其他什麼討價還價彼此交易都是不用多說。
吉能雖然不及其父吉囊深沉,但也算是一代草原豪雄;恩王等一干喀爾喀酋領能掌握各自部落,也都不是泛泛之輩,當然清楚這和議,眼下是萬萬撕毀不得的,韃靼方面的首領們如果這樣做,威望、民心、臉面等方面的無形損失不是他們可以接受的,而且還會失去草原強者的支持而引來中土強者的蔑視。
道義的大旗,如果落到沒借口也會製造借口的雷瑾手裡,這麼充分的開戰借口,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了;而沒有超級強者的鎮懾,這瘋狂的平虜侯也許會直接將他們這些漠北喀爾喀部落的酋領也列入賞金名單,只需要拿出百十萬兩銀子,根本不用出動作為終極暴力的軍隊,就能讓漠北草原遍佈形形色色的賞金刺客,直接將漠北草原搞得四分五裂,亂作一團。
暴力的對決,在邦國外交層面上,向來就是禮尚往來的對等原則,兵對兵,將對將,烏龜對王八,沒有相當把握和合適時機,輕率的將暴力升級是很不恰當的舉措,因為這解決不了問題。暴力只能摧毀舊的問題,並同時催生新的問題,能不能承受因暴力而來的後果,聰明人是要三思而後行的。
進退之間的利益得失,聰明人知道把握,誰也不會在關鍵時刻犯傻,即使是向來被中土帝國稱為蠻夷的異族,也是如此。
達成和議之後,斬將搴旗伏屍數萬、乘勝席捲徑至漠北的平虜軍旌麾南指,向南後撤三百里紮營下寨,這場暴風雪的驟然來臨,對南撤駐紮的平虜軍影響不大。吉能已經從斥候游騎那裡知道,漢人的車馬商行『河西會』和『白馬盟』剛好在暴風雪到來之前,一前一後將大量糧秣運到平虜軍的營壘,士兵口糧和馬糧都不缺,看情形,足夠堅持到明年開春雪化。而且平虜軍紮營的地點選擇在水源附近,海子、河流、沼澤、草場一樣不缺,原本就是一塊不錯的牧場,現在被西北幕府得去,怕是再難以落到韃靼人手裡了。
吉能、恩王等人都不是傻子,看平虜軍深挖營壘,高築冰牆,熱火朝天的架勢,明顯就是要在那裡劃地稱王,營建一處堅固城壘要塞,以便長期據守。現在那個營壘,除了士兵之外,還有滯留的商人和一些北上的漢人,看情形也都不是什麼善茬。只是短短的數天,營壘左近已經漸漸顯出一點集市的雛形來,甚至緊缺糧食的吉能以及喀爾喀諸部的韃靼人,都從那些中土商人們手裡偷偷買到了一批過冬糧食,當然價格是比往常高了那麼『一點點』,嗯,只是一點點,也就是在往年的糧食價格上,再漲了一倍多而已,也就是將韃靼聯軍手裡所有的金銀、皮毛、藥材甚至戰馬和兵器等值錢的物品都盡可能的搜刮一空而已,也就是變相的將韃靼聯軍一半左右的騎兵繳了械而已,真的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就如某中土商人所說的一樣『價錢還是很公道的嘛,我們中土商人一向童叟無欺』,當然你若是找遍韃靼聯軍營地而能夠從中找出十個以上的小孩和老人的話,想必中土商人們還是很願意保持一下中土商人童叟無欺的傳統美德。
這糧食買賣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商人們見錢眼開膽大包天,還是平虜侯默許了他們的私下交易,內幕當然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因為暴風雪的到來,幾乎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天威非人力可輕易抗衡,就像這暴風雪還沒有人能夠預測一樣。
風翻氈幔,雪暗燈花,中軍大帳,厚實的羊毛氈毯鋪地,是極其華麗的波斯異域風格。
在雷瑾寢居的寢帳內,泥砌灶台上架著一口六耳行軍銅鍋,就像一頂倒置的半圓士兵頭盔,銅鍋子裡邊咕嘟咕嘟煨煮著新鮮的牛肉土豆湯,牛肉在銅鍋裡翻滾,濃郁的肉湯香味引人垂涎。
阿蠻揮手剪了燈花,軍帳中亮堂起來,明亮的燈光映照著阿蠻婀娜的身影,英武的女將軍在這一刻是如斯的溫婉。
向漠北草原的進軍,除了阿蠻以外,再沒其他妾婢追隨扈從於左右,她們都留在了漠南,包括四大貼身護衛,都在狄黑的西寧行營中。
軍帳外稟事雲板一響,阿蠻轉身出帳,少時蟄身進來,將隨軍軍吏整理好的軍情戰報,輕輕放在蚨坐在狼皮褥子上的雷瑾身前。
「狄爵爺已經在陰山南北建好了『冬獵城』、『懷朔城』、『雷翼城』、『狄城』;伯顏察兒先生建立『雄獅城』、『靈鷲城』、『波斯城』;馬啟智大人建立了『智度城』、『新月城』、『飛鷹城』;哈密四部『天星城』、『水寒城』、『火仝城』、『詠歎城』;白玉虎節度大人的『白虎北城』,魔高節度大人的『西望城』大體完工。另外黑旗軍團的『黑龍城』、『黑豹城』、『黑虎城』、『黑鷹城』、『黑蛇城』、『黑狼城』都已經完工。加上蒼狼軍團原有的『居延城』,在黃河以北,共有二十四城。在漠北地區的是『冬獵城』、『雄獅城』、『智度城』、『天星城』、『水寒城』、『火仝城』、『詠歎城』,還有,還有『火鳳城』。」
阿蠻輕輕說道。
「漠南一線,遠至瓦剌地區,有這二十幾處重兵駐守的城壘要塞以控制商路要衝,保護牧場也差不多了。」雷瑾相當滿意,「這守備軍團和民壯、鄉兵、勇卒也要盡快組織起來。我們這火鳳城,處於前敵,更要抓緊。要不是這該死的暴風雪,哼。」
「爺,〈諜情簡報〉和〈政務簡報〉上說,各城以及各大牧場分別收容吸納的流散韃靼牧民和奴隸已經有二十八萬七千口,中土流民十六萬口,關中移民六萬口,估計今後收容的韃靼牧民不會有大的增加,而中土人民還有可能再增加十萬口左右。每城除駐軍以及城外牧場的牧工以外,幾個大城平均有一萬人上下的落籍居民;其他城比較少,平均不到五千,若加上商旅,一般能夠接近萬人左右。最近的暴風雪造成災荒,各城吸納人口比平時要多。
獨孤先生比較擔心剛剛運轉的驛站郵路,上折要求軍府著力保護。」
按照原定計劃,漠北諸城扼敵南襲路徑,只選一到兩個明顯處於商路要衝的城,重點加派官方人手辦理公私事務即可;漠南諸城,則不妨視商路變動和實際情形隨機增減官府人手,並允許商賈會館在城外設立駝城自行交易。草原難以供養太多人口,明年在塞外的正規駐軍就會相應減少,力求量少而精,並且輪流駐守。守備則由守備軍團、勇卒和各大牧場由牧工組成的鄉兵負擔。
塞外諸城,首先是軍政要塞,同時也是兼行商貨集散的貿易中樞,至於各城能否成為塞外草原的中樞工商貿易大城,就純看天意,這是由於奉行黃老『無為而治』為政之道的西北幕府,在這方面不打算強烈求治,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的緣故。
一般來說,一萬人常住的城池,即便是在中土帝國,也是超過一般縣城,比上府的府城差一點,算是比較繁榮的城池了。
西北大多數的上府府城,城內加上近郊的居民,在承平時期大多不會超過三萬人,而西北所屬的省城,在帝國都是算比較邊遠貧窮的,也大多在十萬到二十萬人上下,只有秦州、武威府、寧夏府、重慶府城池接近三十萬人口,而成都、長安則在五十萬人口左右;當然在戰亂時期,由於流民、難民的湧入,人口往往猛增一倍以上;在承平時期常住人口就超過二十萬的帝國省城和府城,大多在帝國東南富庶之區,而帝國兩京,則在百萬人口以上。
而在塞外草原,自古極少城池,一萬人以上那就是不得了的大城了,土默特萬戶的俺答為了在塞外建築自己的板升城,甚至不惜與帝國開戰,屢動干戈。
城池和人口,這是控制漠南的關鍵,爭奪的焦點。
「嗯,」雷瑾點點頭,道:「獨孤先生和司馬先生費神了。現在白衣軍已經入浙,江東的情形怎麼樣?」
「上個月破了紹興城之後,白衣軍轉戰四方,不過被官軍處處圍困堵截,戰勢不利,一路南行。最近還沒有收到江東的消息。紫綃說,從各種諜報推測,白衣軍極有可能由浙入閩。」
「南下福建?」雷瑾沉吟道:「多山之地非得開山填谷鑿穿道路不可。看來,風家要擔心了。」
「風家擔心什麼?白衣軍白給他們修一條道路還不好?不花錢的路,便宜。」
「噫?」雷瑾大笑,很是驚奇:「我們家武癡什麼時候也會考慮修路的問題了?對了,丁家糧倉的糧食還有多少,催一催。要他們雪一停盡快付運。這場暴風雪來得突然,沒有足夠糧食支撐的話,我們這次秋獵就等於失敗。給丁爵爺的信發出了?」
阿蠻忙答:「是『河西會』的信局急足專遞,不會誤事。想必,丁爵爺現在也收到爺的飛鴿傳書了。呃,火鳳城的白骨塔奠基的事情已經弄妥,峨眉派在那裡要了一塊地建佛寺,廣成道在那裡要了一塊地建道觀,密宗白教的活佛據說也打算在那裡建個僧院,密宗黃教的活佛們則在城西郊外建喇嘛寺,蒙古大薩滿札木合準備在城南郊外建一個祭壇。」
白骨塔是祭奠戰死亡靈的地方,不分敵我,只有塔中一塊塊乾巴巴的戰爭記事碑,有文字和浮雕,記錄著曾經發生的戰鬥。反正是什麼人來看,都覺得這裡面別具意味,有一部分人就覺得這是平虜侯在變相宣揚他的武功,炫耀他的戰績。
但至少,火鳳城將來有這麼一座白骨塔可供祭奠;至少,戰死亡靈,還有些人會偶爾的懷舊回憶一下。
「明天,雪要停了。」雷瑾忽然沒頭沒腦的說道,阿蠻也是到了一定修行境界的武者,對雷瑾推測天氣的話並不懷疑也不吃驚。對天地變化的敏感,恰是晉入先天秘境者最拿手的地方。
「那好啊,讓公孫大人、司馬大人準備準備,滑雪、打馬球,爺不如拿點銀子出來作綵頭?」阿蠻淡淡說道。
「知道你賭癮重,老惦記著爺的銀子,賭什麼?」雷瑾呵呵一笑。
「你說呢?」阿蠻笑吟吟地,笑彎了眼角,眸子中卻隱約有一絲憂鬱。
雪後初晴。
輪值士兵們除了巡邏,就是在營盤外堆砌積雪,壘成冰牆和雪壘。
其他士兵今天的操練,改成滑雪,在腳上綁上木板,手持木棍,「騎木而行」,在雪地裡來回疾馳,也有坐在馬拉爬犁上,飛馳射箭,真個是塞北雪晴來往疾,胡床穩坐似雲騰。
雷瑾的近衛,向是輪班宿衛,不在班的近衛在早課完畢之後,有一些精力旺盛的傢伙又在雪地裡玩起了捶丸,雖然工具簡陋些,倒也一切做足功夫,似模似樣,不比『夜未央』主持的捶丸賭賽差多少。
這捶丸就是用球棒將木製圓球打起老高,落於球洞內的一種賭賽,賭客下注以博輸贏,擊球落洞者勝(打法大致與現代高爾夫球有些類似,據說捶丸源於馬球,至於中國古代的捶丸與高爾夫球到底有無淵源,則非我所知。)
近衛們都是武技強橫,這打起球來,只見那木球或騰起,或斜起,或輪轉,越過「障礙」落入球洞。護衛親軍的潛在規矩就是打球可以『作弊』,也就是說打球賭賽,你可以使盡各種『手段』,設置各種『障礙』,阻止對手進球,但是不得危及袍澤的生命。這比起夜未央的正式捶丸賭賽,當然很不正規,很不公平,但卻最能磨練人,要想贏球,必需具備各種『本事』,膽大心細才行。
參與捶丸的近衛或立而打,或跪而擊,手段盡出,木製圓球被打起老高,在空中側旋、內旋、外旋,不時呼嘯進洞,這哪裡是打球,不知道的還以為生死仇敵在拚命。
旁邊也有近衛三三兩兩起哄、喝彩,吆喝下注。
雷瑾步出軍帳,看了看那些正打著捶丸耍子的近衛,吩咐左右一聲,和阿蠻在十幾個近衛的扈從下,步出轅門,今兒安排了幾場馬球賭賽,他得出席。
戰事暫時終結,需要一些熱鬧來緩和、紓解將士的緊張情緒,安撫因殺戮而狂躁的心靈,老是操練必然出事,無節制的狂賭、酗酒,搶劫,毆鬥,調戲女人,強暴**等惡**件都有可能發生。
溜馬、溜狗、歌舞或者賽馬、射箭、角抵等賽會,都可能是撫平心靈狂躁的一種方法,只是未免不新鮮,有時再加入一些賭賽,更利於調劑出征將士的情緒。
一張一弛,治軍之道。剛剛從戰陣上殺戮歸來的將士,需要一種發洩來得到心靈的平衡,慢慢撫平或者麻醉心靈所受的創傷。
在雷瑾的授意之下,已經建造了一個簡陋的馬球場,就在中軍營地不遠。
各個軍團的將領,還有各車馬行及其他商社的商民都臨時組建了馬球隊,準備在未來的幾天內一爭勝負,奪取最後錦標——一千兩銀子、兩頭漂亮而強壯的白駱駝、十匹蒙古戰馬。
今兒個是第一場比賽。
馬球隊魚貫而出,火鳳軍團的馬球隊出場時更是惹出圍觀者的陣陣歡呼、呼哨,誰讓她們是唯一的『母老虎』軍團呢。
為首的女子罩著銀光閃閃的銀面具,女騎士們揮動馬球棒致意。
冷風吹過,鸞鈴聲聲,女騎士們縱馬從球場中穿越。
馬球隊在場上奔馳,女騎士們身姿矯健,馬球飛舞,驚險刺激,尖叫和呼吸都是那麼充滿緊張的意味。
阿蠻坐在雷瑾身旁很是興奮,她可是落了重注的,少不得要為自己下注的馬球隊鼓勁,對場上變化是滿眼的關切。
一個女騎士縱馬擊球,她手中的馬球棒只一擊便將要使馬球飛進懸空的球洞,忽地對方一騎突出,那球斜飛出去,卻是被對方騎士截走。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一個女騎士卻是不慌不忙,馬球棒輕揮,搶斷馬球,奮力一擊,球飛起,穿越球洞,打在洞後的銅鐘上,發出悅耳的聲響。
女騎士們舉起球棒,齊聲歡呼。為首的女騎士取下銀面具,笑容燦爛,盡全力拋向看台。
萬眾矚目之下,眾人的激情似乎都被這名女騎士的熱情激發,喝彩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