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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卷 南巡路 第六章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文 / 金龍魚

    第六章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真珠簾下曉光侵,鶯語隔瓊林。

    後花園中鳥語喧闐,一覺睡醒的雷瑾,看看天色明亮,已是近午時分,這時才自個兒起身梳洗裝束,也懶得喚人侍侯了——

    棲雲凝清、倪法勝、翠玄涵秋、倪淨淵、凝霜幾個妾婢,雖是早已起身,卻是因夜裡喝高興了,不勝酒力,起身時兀自濃睡不消殘酒,這會兒都在後園中各自紮起功架,凝神運氣,使勁發力,活動筋骨,藉以發散發散酒氣,清醒清醒頭腦,這時也自不便打擾她們。

    通宵達旦的宴飲,烈性燒酒、葡萄酒、金華酒輪番下肚,混雜使酒,翻江倒海起來,即使以雷瑾的胃腸久經考驗也難消受,即使以雷瑾晉身天道的修為也覺得難以支撐,在獨孤岳、雷水平、阿顧都不勝酒力逐一醉倒之時,雷瑾也在薰薰醉意中回到客房安歇,直到這時才醒轉起身。

    在房中做得幾個導引曲伸,雷瑾渾身的骨節辟里啪啦猶如爆竹般連珠價響,直到氣海黃庭中驟然提起的一口真氣周天盤旋,砥礪消磨殆盡,倏然盡而復生,無中生有,運轉這一口新生真氣,使內息達於四梢,氣機活潑潑汪洋恣肆,便算補上今日的早課,自又神清氣爽。

    獨孤岳早已將造訪執政府右參議何健府上的事安排妥當,就在晚間。

    當下便是梳洗、午膳等事,自也不須多說。雲南、貴州一干文武大員奉命述職,這時都還在路上,尚未抵達成都,雷瑾還有足夠多的閒散時間。

    白駒過隙,暮雲四合。

    蹄聲得得,兩乘外觀不甚出眾的駟馬輕車從獨孤岳別業的車馬轎廳駛出,車馬上的徽章標識和商家幌子,表明這是四川最大的車馬行「麻城約車馬行」對外出租的馬車。

    西北幕府所有衙門官署,一律不備官用車馬,亦無廩給銀錢。軍中武官自有軍馬以供乘騎,至於文官胥吏,無論公私事務,則一概使用自備車馬,只是在公事上所支應開銷的車馬費用可以據實呈報核銷,另每月支領相應的車馬津貼銀錢而已。就算是獨孤岳這樣的幕僚高官,使用車馬轎子代步,亦無非租賃或是自養,都需要自掏腰包預先墊支,扣除了核實報銷的公務開支後,因私使用車馬部分雖有津貼補助,但總歸是要自費開銷,人皆自利,自家的財物總要愛惜許多,這一來自然是沒了濫用官用車馬的弊病,並且還相應的刺激了民間私營的車馬轎行以及載客船行的興旺。

    這一條規矩,在初行之時雖屢遭官吏士紳譏刺怨言,道是鄙陋無禮,公私不便,但西北幕府卻是堅持至今再沒更動過,亦漸漸成了西北一種風習,再也少人說這是鄙陋之事了。

    「這車馬不錯,看來麻城約車馬行很是興旺發達嘛,你這執政大人都照顧他們的生意了。」

    雷瑾倚在大靠枕上,大坐褥上還墊了四川有名的水竹涼墊,涼爽舒適,便輕鬆地笑了笑,對同坐馬車的獨孤岳說道。

    這車馬行走起來輕快穩便,雷瑾自是合理推知車馬行的資財實力很強。這般時時租賃給人使用的車馬,一直保持良好的駕乘車況比較難,而且駕馭有術的馭手車伕也不是那麼易得,在在需要充足的人手予以保障,這便是無庸置疑的需要有雄厚資財後盾。再則這車內裝飾佈置看似平常,卻無一不顯匠心,無論坐臥,都盡最大限度的讓人覺著舒適,這便極不簡單,獨孤岳命人租賃這家的兩乘車馬,自非無因也。

    「呵呵,麻城約車馬行,大概太宗時就開始興辦了,信譽很不錯,遠至湖廣,南到雲南,西上松潘,北達關中延綏,都有他們的車馬。早些年因戰事頻頻,生意萎縮了些,這幾年又重新振作奮發,生意向好。公事使用車馬十之七八是租用他們車馬行的。他們載客運貨,並捎帶收寄書信,生意紅火得很。」獨孤岳笑答。

    「哦,這麼說『革新郵政』的條陳裡,建言官方專營郵政,開放收寄黎庶私人信件和包裹,不得准許民間隨意私營收寄郵遞信件包裹業務,就是從這上面得到的靈感嗎?」

    雷瑾思忖著問道。

    這麻城約車馬行,雷瑾通過《政務簡報》、《形勢匯纂》等約略也知道一點它的過去史,據說因皇朝太祖實行移民實邊屯墾駐軍之策,湖廣麻城等地有大批移民遷徙移居於四川,這些湖廣移民戀棧鄉土,漸漸自發形成了同鄉會館,每年同鄉集會,都會公推代表,返鄉探親,這自然在去時捎帶信件、禮物,回時捎帶家鄉特產和親友信件、禮物等等,久而久之,在太宗時,已形成載運貨物、捎帶書信的幫派會社,俗稱為「麻城約」。這等幫派會社的存在,自然不會受官府待見,一則官府疑懼其聚眾不法,總是設法抑制、限制;二則官吏兵丁的勒索卡拿,不但使車馬行積聚資本財富緩慢艱難,也使得這等車馬行幫眾非常抱團和排外,雖然勉強保證了車馬行能繼續生存,但是這也使車馬行與江湖上的黑道幫派區隔模糊,有的官員甚至就視其為黑道幫派而加以打擊,因之數十百年以來,麻城約車馬行也不過發展到現今的規模,主要在四川、湖廣等地載客運貨。

    雷瑾甚至也坐過麻城約車馬行的馬車,正是想到了麻城約車馬行還收寄私人信件和零散包裹,所以雷瑾才聯想到獨孤岳與劉衛辰聯署的「革新郵政」公事條陳上去,故有此問。

    「哦,是與之有關。不過這事,侯爺還是聽聽何健會怎麼說吧。」

    雷瑾聽獨孤岳如此說法,默然思忖片刻,忽然又說道:「看來得與劉長史商量商量,如何將載客運貨的車馬船行納入長史府的議事日程,或許應該由長史府參股其中,合營控制,單憑〈契約合約則例〉〈新訂會社則例〉、〈通商則例〉、〈貿易則例〉還不足以管治疏導,還得需要〈合夥合營商社條例〉、〈商社合股法條〉制約。先生之意,這是否可行?」

    獨孤岳默默思索雷瑾的新想法,說道:「照理是可行,但還需商榷。嗯,先提上長史府議事日程,由眾人計議一番,並與西北幾個大的車馬行商社通通氣,有商有量,官民皆大歡喜是最好了,免得爭執動盪起來,亂了大局。」

    「也好。」雷瑾無可無不可,便是概然應允。

    說話間,兩乘駟馬輕車已到何府,提著燈籠的使女引領前行,馬車轔轔,慢慢駛進車馬轎廳,何府家僕早已通報進去,右參議何健已攜夫人、小妾、子女一行華服盛裝趨迎,華燈初上,一番行禮寒暄,亦是熱鬧。

    右參議何健是個面皮白淨,風流倜儻的儒雅之人,一身月白底子彈墨梅花皂色鑲邊交領羅褶子,乍見之下,令人迥乎看不出他身上有丁點的銅臭氣,更看不出他因長年執掌錢糧出入,過手銀錢無數而舉止謹小慎微,這種在某些事務官員身上常見的痕跡在這何健身上似乎沒有一點。

    其人舉止談吐皆是不同俗流,灑脫自如,有種飄逸離塵的風華氣度,令人一見忘俗,為之心折不已。這也令雷瑾完全無法推測何健是因何緣故,才以『貪酷』的一語考評而被上司奏本彈劾遭到免官罷職,雷瑾甚至於有些疑心這何參議免官,僅僅只是因為官場上甲科乙榜相輕的陋習。

    這何參議的乙榜舉人身份,在官場仕途上向來就屬於等外之選。帝國銓選官員,積久成習,有一定格式,譬如同一外選,繁要之缺,必待甲科進士,而乙榜舉人僅得邊遠簡小之缺。州縣正印堂官,以上中之州縣為進士缺,中下之州縣為舉人缺,最下之州縣為貢生缺。以舉貢身份進入仕途,歷官雖至方面大員,一般非廣西、雲貴等貧瘠之省,不以處之。甲科進士即使擔任同知、通判或知縣,也視為仕途過渡,並不以政事為重。中央撫按諸臣遇地方州縣官員,皆重甲科而輕鄉舉。所謂『同一寬也,在進士則為撫字,在舉人則為姑息。同一嚴也,在進士則為精明,在舉人則為苛戾。是以為舉人者,非華顛豁齒不就選』,即是帝國官場以科甲論優劣的真實寫照。

    雷瑾之疑心,即本於此,也許這何健經手錢糧,確有中飽私囊之事,但若是攙雜了甲科乙榜相輕的官場陋規,或許所謂的『貪酷』之名也是有言過其實的地方。

    不過,雷瑾不是一味相信眼見為實,易為表象迷惑的人,這刻雖是有此疑心,也只是藏在肚裡,喜怒不形於色。

    這何健到底是否堪當大用,雖有獨孤岳薦舉,雷瑾也不會輕率的加以重用,還得繼續甄別考察;當然何健若僅僅在獨孤岳手下辦事,雷瑾是不會說什麼的,他不太會去干涉獨孤岳的用人行事。

    這就是說,雷瑾雖然信任獨孤岳的才能品性,但並不等於他就會順理成章的也信任獨孤岳所薦舉的任何一人。

    在用人選拔上,雷瑾甚至連自己都不會完全相信,他只相信長期而連續的甄別考察,表裡不一之人即或能蒙蔽一時,絕不可能蒙蔽久遠;即或能蒙蔽少數人,絕不可能蒙蔽所有的人,大奸巨滑之人總會有露出馬腳的時候。

    說話間,何健向雷瑾拱手說道:「侯爺請隨我來。」

    眾人便跟著何健,繞過一座將門廳視線完全遮擋的鑲玉瑗落地紫檀插屏,雷瑾注意到插屏中所嵌玉瑗,溫潤古樸,沁色天然,大方美觀,應是上古之器,紫檀古玉相得益彰,僅此一物,已是不凡,帝王之家未必有此一物也,眉尖不由微微一皺,卻是無人得見。

    穿過長廊、荷花魚池,步上石橋,再沿石徑前行,眼前豁然開朗。

    星光燈光映照之下,迎面一池粼粼,岸邊垂柳,水面空闊,只池水當中茅亭孤立,不見其他屋宇,極是空闊幽靜,清風時來,涼爽異常,倒是清談消暑的一個好去處。

    看來,『貪酷』之評似乎又有點靠譜了,雷瑾暗忖。他在揮師東進四川時,在成都呆過一陣,知道象何健府第這般廣大,又還擁有這寬廣闊大達數十百畝之多的深水池塘之宅院,絕對稱得上奢豪大宅,除了蜀王府沒法可比之外,成都城中同樣類似的私人宅院也只是寥寥幾家而已,獨孤岳的別業與這一比,簡直太過侷促寒酸。

    領著眾人走下深達水面的石階,石階左右泊著兩條悠悠晃蕩的畫船。

    何家僕人已經搭好跳板,眾人跨步登船,竹篙輕點中,畫船向池塘中央的茅亭而去,眾人這時才知這片池塘名為『釣魚池塘』。

    片刻之後,兩條船先後靠上茅亭,眾人拾階而上,卻是先前不覺,到得這時眼前近看,才知這茅亭實則佔地極廣,極具巧思。

    何健在後笑道:「侯爺,先請。」

    雷瑾笑道:「此等去處,吾等還是客隨主便罷。」

    何健也不再客套,笑著舉手虛引:「學生不恭,各位請隨學生這邊走。」

    幾步便跨進茅廬。雷瑾舉步行去,跨過一道青石門檻,迎面卻是一道天然的鶴鹿同春大理石插屏,繞過插屏,便是數個石級降階而下,寬敞通透的大廳分外清雅,水磨石磚鋪地,四面原木欄杆,茅廬穹隆高懸在頂。穹隆頂上銀燈高掛,燈光從穹隆頂上灑下;四角也立著四個雕鏤著簡樸神秘花紋的落地青銅燈柱,各有十盞油燈自上而下蜿蜒排列,茅亭內明光輝映,雖然今晚無月,這釣魚池塘的茅亭大廳上竟是異常乾淨爽潔,明朗如晝,向四面眺望,亦是一望無隱,但雷瑾一眼看出,從外面岸上眺望過來,卻是難於一下盡窺茅亭內裡的情形。當初設計這個茅亭的一定是土木大師,巧妙的運用地形起伏和轉折等手段,不露痕跡的使從岸邊眺望過來的目光在任何角度都會遇到障礙,不能直視廳中情形。別看這茅亭看似四面無有遮攔,卻是真正的遮攔得無有縫隙,的是大師手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眾人一一安坐之後,何健府上這場夜宴,稍後便在絲竹絃管聲中開始,酒菜流水上來,水陸山珍畢陳,乾貨異味齊聚,眾人開懷暢飲,卻是暫時無語相敘。

    雷瑾這時注意到何鍵的正室夫人北氏,除了黑亮潤澤的挑心牡丹髻上插了一支長長的碧玉簪子,耳輪上墜了兩粒瑩潤珍珠外,再無其他珠玉花鈿,驚人的樸素乾淨。

    這個女主人北氏身上外套了一件半新不舊的背子,也不奢華,卻恰如其分,剛好配得上她出身官宦世家的身份,然而一張不施脂粉的清水臉兒瑩潤嫩白,寶光流轉,尤其那種風華氣度隱隱的凜然如霜,使她迥乎不同常人,乍看面相風華正茂,似乎絕不會超過雙十年華,是個極之清麗絕俗,非常耐看的成熟女人,但也是無人敢於輕慢,真有份量的一個女人。

    但雷瑾知道右參議何健與北氏所生的三個女兒中最大的一位已然十六,最小的兒子也已十歲,同時雷瑾還看出這北氏並非修習了什麼奇功異法,只是個三十多歲的普通女人而已,然而當這樣一個女人與她的女兒同時出現時,恐怕會讓不知底細的人錯認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而不會認為是母女。

    同時,雷瑾還注意到不惟北氏如此,何健的三個侍妾鹽氏、茶氏、元氏也與北氏相類,顯得青春美貌,嫵媚動人,氣度風華,非比尋常。

    而這三個小妾據雷瑾午後查問得回的消息,鹽氏、茶氏二人亦是何健早年所納,來歷並無可疑,且都已生兒育女,只有元氏是其仕宦浙江時所寵納的青樓花魁,亦早與何健生有一子一女。這種情形就相當不尋常了,似乎這何健有鬼神莫測的通天手段可以令得女人青春常駐,容顏不老一般。

    同一時間,雷瑾甚至注意到連獨孤岳也僅只見過北氏,何健的三個侍妾鹽氏、茶氏、元氏他也還是第一次見到。顯然獨孤岳已然注意到何健妻妾這一點異乎尋常的共同點,不過獨孤岳老於世故,只是這時才不著痕跡的看了雷瑾一眼,彼此有會於心而罷。

    但這些都是何健的家事,不勞外人動問,雷瑾自不會冒然相問,失禮於人,雖則何健這幾位妻妾,相貌身材風韻氣質也都算絕色,正如春蘭秋菊一般,各擅勝場,很是賞心悅目,但雷瑾已是見慣繁華絢爛,什麼絕色嬌娃,嫵媚尤物都是已然見過見多,習以為常,倒也未曾見獵心喜,平白就生出個獵艷的心思來,頂多是自然而然的多看了兩眼罷了。

    酒過三巡,身為女主人的北氏也上來慇勤勸酒一番,斟酒而退。

    說話間,說到『革新郵政』一事上,這何健倒是毫不楚場,雷瑾森冷如冰、銳利如刀的眼神,不怒而威如崇山峻岳般的無形重壓,都不能影響他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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