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巧笑倩兮碩人其頎
夜色深沉,月斜星淡。
燈火昏昏,夜風清涼,驅走了夏日的暑熱,帶來絲絲涼爽。
宛如無形質的幽魅幻現,雷瑾出現在投宿的客棧庭院當中。
萬籟俱寂,遠遠的幾聲梆梆擊柝更點悠悠縹緲,抄手遊廊上吊掛著的幾個燈籠微微搖晃,散發著黯淡昏黃的燈光,不比斜月清輝暗淡星光亮堂多少,聊可照路,俾使晚宿早行的旅客不至於碰撞摔跌而已,這還是因了這家客棧是漢中府城裡最大的旅舍客棧之一,若是那等小客棧,便連這燈籠也給省卻了。
雷瑾一行人等便安頓在這家客棧西跨院的一處兩層小客院。與曹文詔談完公事,又與馮燭幽等綢繆纏綿,此時方回到客棧的雷瑾,甩著道袍大袖,無聲地哼著俚俗小曲,沿著抄手遊廊向下榻處踱去,貓行無聲,一付閒散的模樣。
猛地,雷瑾倏然止步,雙目寒芒流轉,宛如夜行獵食的虎豹,發現了什麼異樣的聲息,停下來傾聽確認一般。
夜風中隱約飄蕩著游絲般微緲的香氣,如蘭如麝。
輕吁出一口氣,雷瑾臉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昏暗的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處,低低的笑聲入耳,軟媚柔靡。
飄蕩如游絲的微緲香氛忽然濃了些許,昏黃的燈光似乎突然間變得明亮,抄手遊廊似乎霎時間不再昏暗,因為嬌媚的美人兒笑靨如花,兩手輕提裙裾,一步一步從那廂輕盈行來,披帛飄飄,裙裾輕揚,小腰曼妙,裊娜生姿,是那樣的明艷照人,是如此的容光四射,這惱人的夜半昏暗又豈能阻擋目光的穿越?只是更添幾分朦朧神秘的意味吧!
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
首先躍入雷瑾眼簾的,是趿著做工精巧的棠木屐上的一雙冰雪玉足,纖秀嬌美,其白如霜,誰謂一燈能照千年暗,此時何如玉足能生光?
輕衫薄籠,羅裙輕掩,玉樣溫潤、珠般膩滑的肌膚,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隱隱流轉著朦朧神秘的光華,直與天空的淡星斜月爭輝,此時此刻還有什麼比『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更令人怦然心動嗎?
這樣一個女人即使是粗服亂頭荊釵布裙,也難掩其天然國色,尤其是她的笑靨,艷如嬌花;一雙眸子,如水蘊媚;彎眉細長,秀毓其中;朱唇微微上揚,一抹笑意卻是十分的妖魅惑心,令人傾倒。
夜涼如水,輕雲掩月,燈光昏暗,女人的笑靨在暗中粲如春花,然而詭譎邪魅的目光中卻是躍躍欲試的獵殺熱望。
雷瑾冷然注視著鶯羽黃的接近,微微皺眉。這個女人,風流嫵媚,狂野大膽,絕對是可以顛倒眾生的迷人尤物,眼下他卻是不願沾惹。
夜半人靜,她一位『富家千金』不乖乖呆在自己客房中,而是出現在這裡,堵住夜歸的雷瑾去路,豈是無因?
雷瑾不是自大狂,並不認為她可能是因為對自己暗生情意的緣故,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以致守侯窺伺於一旁,等待他這個假冒的峨眉仙師歸來。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漸行漸近的鶯羽黃忽然曼聲低吟,掩口輕笑,灩灩眼波流轉,風情萬種,嬌美的笑靨充滿誘惑,「歸哉歸哉,雲胡不歸?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鶯羽黃所吟誦之句,皆取之《詩經》,只是她顛倒詩句,斷章取義,卻是意不在此,而是另有所指。其要點全在「粲者(美人)」、「邂逅」、「綢繆」之上,揶揄戲謔的口氣分明——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你啊見了美人,將她疼惜,邂逅綢繆不知返。看看都什麼時候了?伊人在彼,流連忘返,你的事我可是都知道了,看你還裝什麼清心寡慾的得道高人、真人仙長?看你還怎麼學那水仙不開花——裝蒜?
雷瑾怎會聽不出她話裡有話的弦外之音?自己身上沾惹的女人體香,怕是瞞不過這個精靈狡獪的美人兒。
他只是想不到這麼一位江湖草莽傳聞中的厲害人物——『艷眸邪魅』,居然會以這種含蓄幽微的曲折方式,語含揶揄嘲弄的意味,譏刺於他而已。
這種截取《詩》中之句,委婉表白己意,含蓄問難曲折酬答的方式,非常傳統而古老。秦漢以降,歷來也只在儒生文人中間盛行,其流風餘韻至今還有所殘留。但現今的文士墨客即或重拾古風,互相問答也早已不再限於《詩經》中的內容。
這鶯羽黃靈性自具,順手拈來《詩》中之句曲折表意的功底,不是一般的粗疏草莽人物可以比擬,亦非專攻八股時文的腐儒可以比肩,她的出身恐怕並非尋常人家,其中不無可疑。
由此及彼,這『艷眸邪魅』的家族背景仍有深入探究的必要,傳聞每有誤,看來這次的情形仍然是這樣。
雷瑾暗自忖思,心中一歎:常聽人言『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路遙方知馬力,日久可見人心』,知人識人何其難也!
想到此處,雷瑾啞然失笑,這是哪跟哪啊?只是這鶯羽黃語含諷刺,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還得打疊起精神,答她兩句為上。當下便隨口答道: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食魚,必河之鯉?」
雷瑾這話答的蠻橫,擺出了一付無賴架勢,心中不悅的意思雖然含蓄,卻也相當明顯——蘿蔔青菜,自有所愛,難道說吃魚,就一定要黃河魴?就一定要黃河鯉?老子高興吃魚就吃魚,高興吃什麼魚就什麼魚,隨心所欲,愛誰是誰,你管得著嗎?老子不守清規戒律,又關你甚麼事?用得著繞彎子來諷刺老子嗎?
「無賴!」鶯羽黃嬌嗔道,「難道峨眉山的道士都是這樣肆無忌憚直白無隱的嗎?」
魚者,比興也,雙關也;棲遲也好,樂饑也罷,都是飲食男女,人有大欲存焉,事關男女之事爾,野合也,邂逅也,纏綿也,綢繆也,不外如是,後儒的註解大多都是曲解自意穿鑿附會,不是《詩三百》的本意。但是此時此刻在雷瑾口中說將出來,這從《詩三百》中截取出來的幾句,卻特別強化了這種直言無忌的放肆意味。對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如此言語唐突,豈非無賴?
「嘿嘿,鶯小姐,貧道又不是知情識趣的白面書生風流才子,粗莽無文,哪裡懂得憐香惜玉?談文論詩,小姐怕是找錯知音了吧?」
雷瑾自家知自家事,吟誦幾句詩文充充場面,他倒是不懼。威遠公府上的清客幫閒,擅長此道的文人墨客雖然不敢說多如牛毛,但『車載斗量』一詞還是允當的,雷瑾自小與這些清客幫閒混的久了,怎麼的也會上一招半式不是?俗話所謂的就算沒吃過山豬肉,但總歸見過山豬跑,就是這個意思。
但要再往深裡說,雷瑾因是素來就不在賦詩作文上狠下工夫的,普通的應應景兒,他勉力還可支持場面,真要逞強好勝拿出十分本事與人斗詩為文,在這上面他卻難免會有顧此失彼出乖露醜之虞。
畢竟賦詩作文講究個人的天分、靈性、意境、氣魄、胸襟、學養、見識等等。雷瑾自認在賦詩作文上面,自己並沒有什麼優越的天分。雖自信在胸襟、氣魄、見識上面,絕不輸於他人,但要在遣詞煉字上信手拈來自出新意,要在意境營造上一新天下人耳目,雷瑾自認在這方面沒什麼天分,靈性也遠遠不夠,而且自身的學養也是力有未逮,絕難在詩文上取得超越前人、傲視同儕的成就。
詩以言志,文以載道,若說思而後得,發之於內,成之於外,水到渠成寫出一篇兩篇還算拿得出手的詩文,雷瑾自以為他是有可能做得到的,但要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或連篇累牘著作等身,以詩篇文章傳世,聞名天下,在他卻並無那等生花妙筆泉湧靈思,而且他也並無那等以詩文傳世立言的志向。再說以他的出身爵位,不須營營苟苟為稻梁而謀,確也用不著在詩文上下多少工夫,陸贄曾經罵他是『權勢蠹物』,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確實是一句大實話。
總之,雷瑾不願在賦詩為文上耗費自己過多精力,往常多半就是虛應故事,敷衍得過也就罷了。
雖然雷瑾在摹制名家書畫上有自己的一手絕活,但那是他為著騙錢生財而下了苦功練就的邪門歪道。論起在詩文上的造詣,雖然一直以來拍他馬屁的過譽之詞不少,雷瑾倒也還有自知之明,他在詩文上就是一般普通的還過得去的水準,不至於太差,但也不至於好到令人讚不絕口歎為觀止的地步。
在雷瑾而言,他最聰明的做法就是藏拙,在賦詩作文上點到即止,不與人在這上面爭一日之短長,不以己之短較人之長。
所以,這會兒雷瑾也不打算與這意圖不明的鶯羽黃小姐多作糾纏,雖然這鶯羽黃是如此嫵媚的嬌美尤物,但他已經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了,懂得越是美麗越危險的道理,沒有掌控的確信,就不要輕易涉入,江湖風波險,當善自珍重為上。
「貧道?」鶯羽黃睜大了一雙迷人的丹鳳眼,「好一個貧道!道長是貧道的話,那奴家又是誰?」
雷瑾聞言自知形藏已露,被這狡獪女子窺破了一些端倪,引起了她的懷疑,所以她才突然一改精心營造的弱女子形象,轉而顯出咄咄逼人的態勢,這真是個難以捉摸的狡獪女子!
「鶯小姐心裡明白,不是嗎?」雷瑾非常頭痛怎麼回應,乾脆先發制人反問,心裡只抱定一個宗旨:任憑你怎麼猜,我只模稜兩可,不予證實。
「哼,你這個人啦,明知道奴家就是『艷眸邪魅』,還敢與奴家結伴同行,有恃無恐。你若真是名門大派峨眉的道士,奴家願意賭上一文錢。」鶯羽黃嫣然輕笑,名門大派門下愛惜羽毛,大都懼怕遭人物議之下令名受損的後果。不知她的底細尚有可說,若是已然知道她的底細,又怎敢與她這江湖道上人所傳聞的邪妖魔女結伴同行走在一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後果,並不是一般的峨眉門下弟子可以承受的。這個所謂的『雷宵道長』,身份可疑得緊。
「貧道就值一文錢?不賭,不賭。」雷瑾搖頭,心說厲害。
鶯羽黃先揭開自己的身份,以示坦蕩無欺,要是毛頭小子一下受激不過,就該禮尚往來,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也對她告之以自己真正的身份,這卻是正遂了她的願。其實她的『身份』在雷瑾已經知曉的情形下,揭開不揭開,對她都無關緊要,利害是一樣的,還不如揭開來乾脆利落。
「你還是不是男人啦?連句真話都不敢說?」
鶯羽黃一雙媚眼,楚楚可憐的看著雷瑾,眼波柔順,宛若粼粼春水,漣漪無盡,雖則帶有幾分氣餒的神色,但並不沮喪,仍然要做最後努力,絕不言棄。
她已然看出,這個所謂的『雷宵道長』有一付鐵石心腸,軟語相向對他並沒有什麼大用,硬來則以她的靈慧又明顯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的強橫,很不好對付,無論是武技修為,還是狡猾心計,她都沒有絕對把握可以戰而勝之,何況這個男人又如此的警惕戒備,對她時刻提防,使她完全沒有下手的空隙。她雖則躍躍欲試,奈何對方早已森嚴壁壘,苦無破綻可供著手。
「相逢何必曾相識?知道敝人的真正身份對你並沒有好處。」
雷瑾無奈苦笑,這個女人完全沒有修習過什麼內媚惑心之道,但就是憑著天賦本錢,已經足以迷惑人心,令人顛倒不能自已了。
「嘻嘻,奴家知道你是誰了。」
一聲嬌笑,鶯羽黃一個踉蹌,似欲橫跌,身形一旋一轉,突然撲入雷瑾懷中,雙臂輕舒,勾住了雷瑾的脖子,就在雷瑾一呆一怔的剎那,送上了火熱如熾的朱唇……
突然而至的柔軟溫熱,湧入鼻端的沁人體香,狂野的丁香小舌,令雷瑾有些酥麻的感覺,一時之間竟有剎那的意亂情迷。
就在他醒覺的一刻,脖項上劇痛入心,身子不由一滯,方才恢復原狀,哼都不哼一聲,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死撐。
鶯羽黃鬆開一雙玉臂,歪著腦瓜兒細細覷看著雷瑾臉上的神色,眨了眨嫵媚迷人的丹鳳眼,嫣然輕笑起來,笑聲猶如醇厚馨香的女兒紅,清亮醇紅中帶著純粹至極的無邪磁性,令人初飲之不覺如何,倏忽已經沉淪迷醉。
「明兒早上見!」
輕笑聲倏然遠去,鶯羽黃裙裾翻飛,凌空如蝶,款款飛退,隱約只見棠木屐上的如霜秀足閃了一閃,消隱在夜色當中。
雖然已看不到邪魅美人妖嬈嫵媚的笑靨,隨風輕輕入耳的一縷笑聲卻仍是令雷瑾心中一蕩。
「阿彌陀佛——」身後清香,微薰襲人,「爺是不是覺得有翩若驚鴻,矯若游龍,虛無縹緲,不可捕捉之感?」
「說什麼風涼話啦,又不見你幫下手?光在一邊看爺的笑話。」雷瑾一臉的不滿,倪淨淵隱身於一旁自是瞞不過他的神通靈識。
「嘻,爺在這兒幽期密會,奴家哪裡敢中途壞了爺的好事?」說著話的工夫,柔軟的手輕輕撫上雷瑾的頸脖,倪淨淵倚在雷瑾身旁,輕輕揉捏著被鶯羽黃刺傷的地方,慢慢起出一根短小纖細彎曲如鉤的牛毛毒刺,「一定很痛吧?」
雷瑾滿不在乎,笑道:「呵呵,艷眸邪魅的蠍鉤毒刺,蜇人一下,劇痛難忍,痛徹心扉,深入骨髓,傳言果然不假。」
「還笑?痛死你,看爺還勾三搭四不?你看滿頭滿臉都出汗了,還硬撐。」倪淨淵嗔怪道。
「這點痛算什麼?」雷瑾呵呵一笑,「皇家密探錦衣府的分筋錯骨抽髓裂脈酷刑求問供術才是人間煉獄之極痛,痛至極處,是要受刑者痛悔百世為人的嘍。這蠍鉤毒刺,痛雖極痛,卻是不礙事兒,直如搔癢一般。」
「早知道這樣的話,奴家就不用巴巴的趕著替爺起出毒刺了,讓爺多痛一會,豈不更好?反正爺被蠍子蜇一口只當搔癢的,淨淵又何必多事?這毒要是能致命怎辦?」
倪淨淵不樂意了,白了雷瑾一眼,手下便揉得重些。
「淨淵的小手這麼一揉,百毒不侵,哪裡還能致命?」雷瑾反手拍了拍倪淨淵的手兒,打趣道。
「不揉了。」倪淨淵跺腳說道,嬌聲膩語,完全是一付打情罵俏的格局,哪裡還有昔時靜參佛禪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兒,都是近朱那個赤,被熏染出小兒女的情態了也。
「好了,好了,夜了,還是回去歇著的好。淨淵也累了。」伸手捏了捏倪淨淵光滑白皙的臉頰,雷瑾笑著說道。
雷瑾其實相當寵溺倪淨淵這個性情溫婉、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無所奢求的還俗俏尼姑。雖則她修過峨眉巫媚秘術,小有所成,卻也只是以氣質清婉勝人而已,在雷瑾內宅一眾美妾嬌婢中,論姿色並不如何出眾,不是那種天香國色以嬌艷嫵媚勝人一籌的絕色尤物。但以雷瑾的霸道,偏就多寵著她一點,哄著她,讓著她,遷就她,輕易沒有高聲大氣的時候。以至她同門同室的姐妹,同樣被雷瑾寵著愛著的翠玄涵秋看著眼裡,有時都難免打翻醋罈子,話裡話外帶刺有骨頭,時而透出些少的酸味。
「算你啦。」倪淨淵嬌嗔地白了雷瑾一眼,一付看你還識相的樣子,奴家也就不追究了的意思,此番小戰交鋒,再次得勝回朝,便也不為已甚,輕輕放過,攬過雷瑾的一隻胳膊偎依過去,如小鳥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