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駟馬獵獵暗戰無形(2)
秦嶺在北,巴山南望,重巒疊嶂,碧水蜿蜒,山高谷險,雲遮霧繞,懸崖峭壁,棧道懸空。
青幽幽的山崖上,灰濛濛的雲霧中,時有肩挑背扛著桐油、生漆、天麻、木耳、五倍子、山野菜、臘肉、木雕、籐器等山貨藥材的山民藥農來往出沒。
他們穿著線耳子麻鞋、自編的草鞋,甚至於赤腳,就這樣子在青蒼蒼暗幽幽的山谷之間匆匆穿行,在秦嶺叢山中大步跋涉向前。
這些一路疾行通常都默不作聲的山民藥農,他們的目的大多是沿著子午道北出關中,到長安一帶,以山貨藥材換取全家老小生活必需的食鹽、棉布等日常之物。山貨藥材在山裡不值幾個錢,便宜得要死,但是到了山外市鎮,甚至於到了長安那樣的繁華城市,盡有人稀罕它,倒不愁出脫不了,有時甚至是很搶手,這樣一來,山貨藥材於山民藥農們就有了相當的意義,值得為之跋涉奔波。
這荒廢了不知多少年的冷僻古道,近年官府也督調官奴作了一些整修,這不但方便了商賈行旅的南北通行,也方便了山貨藥材的販運出山。有些包買商賈甚至還預下定金,與山民藥農立下契約,包買他們手中的山貨、藥材,山民藥農只需負責將手中的山貨、藥材挑出山去,與商家店舖交割兩清,就能拿到全部的銀錢尾數了。
如今的子午道,沿途懸崖連綿,曲流繞山,幽谷深淵,飛瀑直洩,道路艱險曲折,時有棧道行空,雖然經過官府整修,不再如以前那樣道路泥濘,苔鮮遍地,荊棘叢生,亂石塞道,但人貨通行仍不是很便利。據說官府打算在將來錢糧充裕時,還要將子午道徹底翻修,最終拓寬整平成一條重要的官馬驛道,卻不知道這官府的打算何時才能成為現實。
山高谷深的子午道,沿路風景其實極有可觀:峰巒幽谷,雄偉險峻;江河如帶,蜿蜒山間;飛瀑急流,溪泉叮咚;修竹鳳尾,婆娑搖曳;參天匝地的高山密林,更是浩瀚無邊,層層疊翠;而山民們開墾的高山梯田也足以讓山外人大開一番眼界。
種種風光景致,山民藥農看慣了不覺得有什麼,但對於喜好周遊賞玩探幽獵奇的文人士子高人騷客來說,卻是有相當吸引力,且得益於西北幕府的鐵腕治理,又時常有鐵血營、巡捕營以及僉兵守備軍團的士兵來回巡邏,這條古道已經極少盜賊出沒,行走於此,商旅較為放心,因此除了山民藥農和奔波逐利的四方商賈會經行於子午道之外,不少遊學士子、文人墨客、道士和尚、軍將官吏也時有從子午道經過或者觀賞流連的。
對這種情形,跋涉奔波於子午道上的山民藥農已是見多不怪,所以當幾名騎驢結伴南行的男女道士迎面而來之時,這些山民貼著路邊就讓過了幾名道士的坐騎,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完全沒有好奇心,只顧埋頭往前趕路。
這幾名男女道士,一共六位,年歲甚青,容顏甚美,都紮著道士髻,有幾位頭戴輕紗帷帽的女冠,她們的髮髻上還插著寶光瑩潤非常顯目的碧玉髮簪,素淨整潔的青灰色麻布道袍飄然灑脫,有若神仙中人。
他們或背上背劍,或鞍前懸刀,刀劍形制又各不相同,長闊有之,短窄亦有之,驢鞍後還掛著弓袋箭囊以及長程行李卷和褡褳包,完全不加掩飾,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他們行囊頗豐,不缺金銀盤纏,還真是膽子大,一點也不怕財物露白,招來黑心膽大的賊人覬覦謀害。
男女道士們騎在關中大驢上,悠閒自得,一路說笑,迤儷南行,彷彿對沿途的山水風光極有興趣。
將至石泉地界,道路前方行來一大群騾馱肩挑推車的商旅,有商賈,有官府胥吏,有僕從,有挑擔子的挑夫,有牽驢趕騾的腳夫,有推車的苦力,還有一隊看來是守備軍團的巡邏僉兵。這一隊商旅明顯是為著路上相互照應,防止賊人覬覦打劫,而在北上途中,陸續聚在一起以確保人貨安全無虞的混合隊伍,互相之間的聯繫並不緊密。商賈們大概為著十分保險起見,甚至於跟隨在巡邏僉兵後面北行,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巡邏僉兵循常例截住這幾名道士盤查,隊正檢查了一番道士們的道菉度牒(注一),確認無誤,抱拳一禮,便揮手放行。
就在道士們停在道旁接受僉兵盤查的時候,其他商旅繼續趕路,騾驢嘶鳴,鑾鈴當當,貨車吱咯,肩擔忽忽,商賈呼應,僕從吆喝,腳夫嘿氣,腳步雜沓,蹄聲零亂,一夥兒喧鬧著向前趕。
子午道這一段路上並沒有可以歇腳打尖的地兒,他們要趕到前面的驛站才可以歇腳打尖,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跟上另一隊巡邏士兵出發。
蹄聲得得,一個騎在騾子上的販貨行商一手控韁,一手輕甩皮鞭,吆喝著兩名牽著馱貨騾子的腳夫,從道士和僉兵們的身旁經過,順便乍著膽兒嘹了一眼那幾個撩起了帷帽羅紗,嬌靨容光懾人的女冠,大膽的作劉楨之平視,心裡暗自叫一聲:老天耶,這如花似玉的女子怎麼就出家了呢?唉,老天不公啊!
雖是心裡歎息嘀咕,這個行商卻是再不敢多看。跑慣江湖的人,知道出門在外,陌生的婦孺女子最是不要招惹,一則不知底細,誰知她們是哪路神仙?又有哪路靠山強援?二則小孩子不知輕重,女子則多半心眼小氣量窄,一旦不慎招惹這兩類人,平白添出許多無了無休的麻煩事來。何況這樣的亂世年頭,掛刀背劍的主,豈能是善茬?又是這般的美貌容色,若非本身實力十分強硬,就定是有財勢強橫的大人物罩著她們!不知道她們幕後有什麼強龍大豪撐腰,就招惹她們,弄不好,捅到了天大的馬蜂窩上,可不是鬧著玩也。
這個行商這般想著的時候,恰好看到那位與女冠們結伴同行的唯一男道士轉過臉來,乍看之下,不由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這道爺怎的相貌神態酷似平虜侯?
這個行商眼力絕佳,在平虜侯當年揮軍東進,剛剛入主長安城之時,曾有幸得著一次機會,遠遠的仰觀過平虜侯的相貌真容,雖然事隔這麼久,也不曾忘懷,今兒在這子午道上,乍然見到疑似平虜侯之人,豈能不大吃一驚?
不過轉瞬之間,這個行商又迅速釋然——噢,只是人有相似罷了!平虜侯怎麼可能出現在子午道中,而且還是一付道士的裝扮?
想起《金州快聞》(注二)上轉抄登載的西北幕府公告以及其他與平虜侯南巡四川有關的新聞消息,譬如大散關一線的陳倉道鎖關戒嚴的消息,再算算日子,平虜侯爺的大隊人馬這會大概才剛過眉縣,還在快到寶雞的驛道上行進,大散關都還沒有到嘍,又怎麼會分身有術,出現在子午道中?再則,眼前這道爺相貌雖是酷似平虜侯爺,卻全然沒有平虜侯爺那種令人畏懼的威武氣概和冷酷銳利得讓人不寒而慄的眼神,又怎會是殺伐果決的平虜侯爺?
想到這裡,這個販貨行商再是無疑,揚起鞭子,喝一聲『駕』,催動坐騎,向前趕路。
道士們重新騎上坐騎南行,巡邏僉兵們也牽上自帶的三頭馱物負重的騾子繼續向北步行巡邏。
說說笑笑,道士們南行數里,看看左近並無外人,一位身背長闊大劍的俏美女冠脆聲笑道:「爺,剛剛那個小商人似乎認出你來了哦——。」
「咯咯,」另外一位恬淡清麗神清骨秀的女冠輕笑,「凝霜妹子,諒那個商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平虜侯會孤零零地走子午道,他一定以為是人有相似,譬如孔子、陽貨之貌似也。」
「爺收起平時的霸道面孔,太像安善良民了,怨不得人眼拙。何況本尊之外替身又多,身外化身誰能辨識?」另一位清雅嫵媚,宛如出水芙蕖般鮮潤妖嬈的女冠嫣然而笑,百媚橫生。
「哼,凝清你也來打趣爺麼?爺怎麼的也像得道高人吧,與安善良民有何相干?」戴著遮陽竹笠,身形高大雄武的雷瑾騎在宛如小馬的關中大驢上,雙腳差不多要踏在地上了,不得不踩在鐙子上,將腿向前極力彎曲,用力夾緊驢腹以求在鞍子上坐穩,姿勢未免有點怪異可笑,這『得道高人』一語方出,頓時惹出一陣肆無忌憚的嘲謔嬌笑。
「淨淵就記得陽貨嘍,可別忘了我們爺才是正宗本尊!」翠玄涵秋一語雙關的戲謔取笑倪淨淵道。
嬌小玲瓏的倪法勝出面打抱不平,說道:「可不興這樣說淨淵,爺你要主持公道。」
這才省起翠玄涵秋一語雙關話裡有話,倪淨淵水嫩白皙的粉靨立時暈紅,卻又不好反駁翠玄涵秋的話,心裡不免添些悶堵。
「淨淵,你不要理涵秋這個魔王。」雷瑾呵呵笑著開解,「不就是貌似孔子的陽貨嗎?爺保證,涵秋很快就會自食其言!爺一定替你狠狠教訓教訓涵秋!涵秋,爺說的可對?嗯——?」
嫣然一笑,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的潤玉粉靨上泛起一片淡淡羞紅。翠玄涵秋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斜睨著雷瑾,眉梢兒眼角兒,倏然之間儘是盈盈春意,一雙兒水汪汪的媚眼兒蕩漾著妖媚漣漪,冶艷靈動,便似要滴出水來。
秋波翦水的瞬間,翠玄涵秋酥胸一挺,嬌聲軟語,款款說來:「誰怕誰啊?別以為季子當政,陽貨柄權,貧道就會怕!不就是個執政魯國的大人物麼?這大官兒連孔老夫子都嚇不著,還想嚇唬貧道?哼,管你是陽貨,還是陽虎,儘管放馬過來試試!」
那聲音嬌膩軟澀,偏又蕩氣迴腸,說不出的纏綿,數不盡的宛轉,聞之神為之奪,聽之魂為之銷,**已矣,蝕骨也已,軟媚入骨,然這狐媚之音又並非蓄意而為,而是純運天然,即以雷瑾心志堅凝儼如磐石,也不免心旌兒搖蕩,骨頭先自軟了一半兒。
「呀嗯——眉目傳情良人醉,暗送秋波幾時休?涵秋妹子啊,知道你巫媚心法修到了無心境界,但你也別太那什麼了——」倪法勝看不過眼,語中帶刺嘲諷道,翠玄涵秋剛剛在瞬息之間隨心發動了內媚心法中的『眼兒媚』和『柔情蝕骨』兩訣,這可避不過她這識家耳目。
「是啊,是啊,」棲雲凝清也來幫腔,「說什麼不好,偏說貌似孔子的那話兒。」
「嗯——凝清姐姐,你不說還好,越說越黑!」凝霜打斷棲雲凝清的話,「爺,還有多久到子午鎮啊?」
「快了,快了,這不是已經到石泉地界了麼,再趕幾程,等晚上在驛旅歇上一晚,明天再起個大早,轉到西鄉縣子午鎮,就出子午道了。」雷瑾呵呵笑著,眺望四周,說道:「這裡草木豐茂,鳥語花香,泉溪清冽,修篁蔽天,好生幽雅。最好在這裡營建一座避暑山莊,造起亭榭樓台,栽上花木,開掘陂池,他日得閒空暇,來此休憩射獵,好不逍遙自在!」
「你們男人啊,就喜歡射獵殺生!」倪淨淵撇撇嘴,「聽說故唐太宗皇帝的避暑獵莊也在子午道上,不知還找得到否?」
雷瑾呵呵一笑,也不答話,任由坐騎帶著自己向前再向前。
此次他故佈疑陣,取道相對冷僻的子午道,先於大隊人馬秘密南下,就是為了迷惑各方的細作探子,尤其是塞外東蒙古右翼阿爾禿斯萬戶、蒙古韃靼濟農、墨爾根汗袞必力克派遣的秘密探子。
與久違的伯顏察兒會晤,作連日徹夜之秘密長談,彼此已然達成相當默契。稍後雷瑾作了些軍政上的安排,便只帶了四位貼身護衛,裝扮成道士,秘密出長安城南門,南行百里,在子午關會合了從終南山趕過來的凝霜俏丫頭,踏上子午驛道,騎驢南行,翻土地梁,經碾子坪,橫越秦嶺,一路南行,這眼看著就快要從石泉轉向西鄉,出子午道南口的『午谷』,抵達子午河口,結束這一段子午道行程。然後經由洋縣地界,抵達此次微服潛行南下巡視的第一大站——漢中府城。
午後未牌時分,西鄉子午鎮。
蹄聲得得,剛踏出子午道的『道爺』、『女冠』們興致很高,騎在驢背上左右打量著這座正當要衝的市鎮,路邊店舖攤販很有不少,擺賣的貨物看去尚算齊整,似乎幾年前漢中流民軍與官軍的頻繁交戰並沒有對這座市鎮造成多大的破壞。
雷瑾一行六人倒是渾然不覺自己已然成為眾目所視的對象,像他們這樣的人物,雖是出家道裝,一身上下皆是麻葛布衣,然而卻個個衣履精潔,風標氣宇亦是卓然不群,迥然不同俗流,再是怎麼收斂,也仍然引人注意,除非他們幾位完全徹底的變換形貌,方能掩人耳目。
忽然,凝霜小丫頭催動坐騎快走幾步,扯了扯雷瑾的道袍袖子,「荔枝耶!」
雷瑾打眼一瞧,路邊樹蔭下,攤販擺賣著好幾種生鮮果子,其中三四個小竹簍裡滿滿裝盛著綠葉紅果,那拇指頭般大小的紅果一串串,紅中泛綠,帶著滿把的綠葉,生鮮宛若新摘,可不正是荔枝?
長安回首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據說故唐帝國時期,四川涪州向皇室進貢生荔枝,供皇帝寵愛的楊貴妃品嚐。為使運送的新鮮荔枝色香味不變,從四川達州經『間道』越過巴山抵達漢中後,特意取道西鄉驛,沿子午河入谷,轉走子午道,日夜兼程,至長安,送到驪山華清宮,全程也不過三日。有此典故,故而這『間道』,蜀中向來習慣稱為『荔枝道』。
所以在這荔枝道上的要衝——西鄉子午鎮上有荔枝售賣,不是太奇怪的事情,但如此新鮮倒也不多見。畢竟事過境遷,沒有了故唐帝國皇室堪稱『恐怖』的國家強制力量作後盾,僅靠商販的力量將四川瀘州、敘州、忠州、嘉定州等地所盛產的新鮮荔枝長途跋涉販運到漢中一帶,還能保持十足的新鮮,非常非常的不容易。
樹蔭下的攤販售賣的幾個小竹簍裝的荔枝果兒,看起來是這般生鮮喜人,想來也是肉厚而味甘了,難怪平日裡吃慣珍饈美味四時佳果的凝霜也不免饞涎泉湧,大驚小怪起來。
「哦,看起來像是新鮮的綠荔枝,想吃就買啊!」雷瑾隨口答話,抬頭看看天色,回頭吩咐道:「淨淵,揀好的買上幾筐兒路上吃。趁天色尚早,還得再趕上幾程。」
此次南行,掌管著平常銀錢出入的是倪淨淵和凝霜兩個,聽得雷瑾吩咐,倪淨淵乖巧的答應一聲,身子一晃的瞬間,已然一躍跳下驢背,輕盈利落,點塵不驚,起如迅雷,落似飛絮。
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一般人根本無從察覺她的起身落勢,彷彿她原本就沒有騎乘在驢鞍上,而是一直佇立於地上一般,無意中顯露了一手高明的身法,立時引來不少『有心人』的目光。
然而一旦注意到倪淨淵頭上道髻橫插的那支迥異俗流的碧玉髮簪,黑白兩道一些原本打算跟蹤『踩盤子』(探路、偵察,江湖黑話)或者上前『盤道』(套話、摸底細)的江湖龍蛇城狐社鼠,個個招子賊亮,知道眼前這幾個途經本地的道士女冠絕對與四川峨眉派脫不了干係,絕對不是他們可以下手劫財打歪主意的羊牯,十分十分扎手,立即收起這般的賊心賊膽,不想自找難堪。
不過,也有那不信邪的,似乎仍然想要伸手稱量稱量『道爺』、『女冠』們的斤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