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彆扭夫妻
東方既白,紅日初升,長安城內外街市喧騰,早已經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熱鬧辰光,熙熙攘攘,人頭湧湧,好生繁華的光景。
這令士民黎庶人心惶惶的蝗軍一旦潰退消散,憋悶了好幾天的長安城市馬上舒展開來,煥發出勃勃生機。
不管外邊鬧市街頭如何喧騰,秦王府城紫雲樓內仍然一片靜謐,兀自在沉睡深眠當中。
雷瑾早早就已起身,依著自家慣常的規矩在練功房內做早課,一番凝神守心吐納煉氣,再一通拳腳槍棒全力操練下來,筋舒絡活,渾身熱汗蒸騰,這才罷手。
這會兒雷瑾慢慢做些導引伸屈,正是調順氣血平復呼吸的時候,稍頃回去吃罷了早點喝上幾口茶,他還得睡上一個回籠覺。
此時正當夏月,花枝爛漫,牡丹芍葯,棠棣香木,種種當時反季的花木新鮮上市。花農從花圃溫室暖房中載了新鮮花木,趕著牛車驢車騾車趁早送入城來,以裝點富裕人家的廳堂;亦有賣花小商販以馬頭竹籃鋪開百十枝帶露鮮花,沿街而走,一路叫賣,其叫賣之聲高亢綿長,短調長腔,有板有眼,宛如歌吟,大有韻味,清奇可聽。無論是曉幕高樓上宿酒未醒的高人騷客,還是晴簾靜院中好夢初覺的閨閣女兒,耳中聽聞此聲,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
要說在這庭院深深的秦王府紫雲樓,一般人應是無從聽見外邊街市的賣花之聲,以致有所感懷,念叨起隔巷猶聞賣花聲的幽寂詩意來,偏偏雷瑾天道修為日深一日,耳力再是敏銳不過,雖然他無心以心神念力神通靈識去感知街市喧鬧,這宛如歌吟般的賣花之聲卻仍是遠遠近近,聽了入耳。
這一番賣花腔調,與京師、南京、姑蘇、杭州、揚州、松江、常州、嘉興、湖州、鎮江等地的賣花聲大不相同,天然質樸,高亢嘹亮,頗有幾分秦腔韻味。讓剛剛才注意到這賣花之聲,覺得新奇的雷瑾側耳聽了好一會兒,竟是比平常要晚了些才回到寢捨。
稍作梳洗,雷瑾換上睡袍,雲雁、金荷已然將諸般物事擺放妥當,精緻的紫銅茶爐已經安放好,紅羅木炭熊熊燃燒,藍熒熒的火舌在紫銅茶壺下翻捲。
冰縠輕聲笑道:「爺,茶來了!」
人到眼前,眨眼之間,一隻花飾繁複的亞剌伯銀茶壺裡斟出熱騰騰的紅茶上案。
端起青瓷茶碗品啜一口,雷瑾點點頭表示讚許。濃濃的紅茶攙上牛乳、紅糖,香冽不減,而除苦澀之味,茶湯甘腴香滑,解渴療饑,別樹一格,本非華夏習慣,而是西域塞北之俗。雷瑾幼年時候曾在草原牧區生活,對這種飲食並不排斥頗能接受,近年甚至於改以飲紅茶為主,蓋因平日肉食乳酪居多,需飲紅茶消食去膩,而上好的綠茶清苦幽雅,宜品不宜飲,消食去膩反而不及紅茶爽利了。
一口茶湯下肚,冰縠又笑盈盈地捧來一盤白酥鬆軟的馬**烤餅,雷瑾拈起一個,就著雲雁端來的一碗炸醬蘸了蘸,又拿銀匙舀了一匙炸醬,和著烤餅吃了起來。
那炸醬本是拌面吃的,以肥瘦各半的豬肉切成碎丁兒,油熱後放蔥段爆鍋,再放肉丁一起炒熟,然後加入生醬不停翻炒,直至醬色加深,炒出醬香,再放些蔥段,稍加翻炒出鍋,盛在碗裡,表面漂浮一層清油,拌上過了水的刀切面,醬香、肉香、蔥香、油香、面香,香味齊至,已是美味可口,若再加些黃瓜絲兒、芫荽末兒,就更覺鮮脆爽口了。雷瑾偏是不太喜歡以炸醬拌麵條,而是把來蘸蒸餅烤餅饅頭之類,慣常吃著也極香。
吃著炸醬烤餅,大口喝著加糖的牛乳熱紅茶,雷瑾這種雜燴吃法也算是中外合壁的另類,獨享其味,也只得他一人也。
吃到腹中舒坦,雷瑾瞄了冰縠一眼,道:「凝霜如何還沒回來?」
冰縠嫣然一笑,如春風解凍,「爺,凝霜昨日晨早才跟車隊往終南去了,哪裡那麼快的就回來?好不好也得三兩天來回啊。」
雷瑾哈哈大笑:「爺倒是忘了這檔子事了。」
「爺哪裡是忘了?分明是惦記著凝霜妹妹。」冰縠抿著嘴兒偷笑,她這兩日近承恩澤,宛轉嬌媚,在雷瑾面前卻是不再沉靜如冰,打趣雷瑾時也膽大了不少。
「惦記就惦記,爺可是好生惦記著呢。」雷瑾笑道,嘴上說著凝霜卻只拿眼看著冰縠。
冰縠俏臉微微一紅,撅了撅嘴,卻不說話兒。
說話間,笑語喧嘩,孫雨晴與夜合、阮玲瓏、萬枝兒、香裊、紅絲兒、拂兒幾個湧入廳堂。
幾個人都是一色的西域胡服,男裝打扮,或是蜀錦圓領窄袖短袍,或是雲錦大翻領對襟窄袖短袍,腰繫革帶,足蹬小靴,十分的輕捷利落,英姿颯爽,顯是一早出外奔馳騎射習練武事,這時方才轉回了。
她們這一身的西域胡服其實相當令人側目,西北邊塞的漢家女兒固然會騎擅射者多,柔弱者少,所謂「搴裙上馬如轉蓬,左攬右射必疊發。婦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是也,但女兒家仍以著漢家裙裾者居多,像孫雨晴幾人這樣明目張膽地穿著西域胡服招搖過市,而且還是男裝,是為禮教中人道學先生難以容忍,只是他們已掀不起什麼大浪,除了概歎幾聲「奇裝異服」「傷風敗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外,形不成對平虜侯府的強大輿情壓力。這樣一來倒是方便了平虜侯府的女人們,平時可以肆無忌憚地愛美扮靚,穿衣戴帽各依所好,想怎麼穿就怎麼穿,只要雷瑾沒甚意見,那就誰也管不著,完全不用擔心外來壓力的干涉。
雷瑾淡淡瞥了一眼孫雨晴,吩咐端上早點茶水。
明光照耀,丫頭嬤嬤穿梭來往,早點茶水片刻上齊,雲雁、冰縠、金荷、夜合、阮玲瓏、萬枝兒、香裊、紅絲兒、拂兒等都恭立在側侍侯,真個是滿堂嬌花由人醉。
孫雨晴入座,不經意地吸了吸鼻子:「噫!烤餅麼?好香!我也要。」
悠然一笑,雷瑾點了點桌上的碟子:「加糖的奶豆腐和碧梗米粥,夫人不要麼?」
話音未落,孫雨晴一對明眸撲閃著盯住了雷瑾,美人的嫵媚驟變為犀利的審視,她才不信雷瑾會無緣無故的如此體貼,定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雷瑾微微一笑,悠然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接過金荷遞上的手巾沾沾嘴角,道:「夫人的畫藝不是人稱吳中一絕麼?」
「那又怎樣?」孫雨晴警惕起來,手頭卻不閒著,筷子拈起一塊馬**烤餅送到嘴邊,紅唇微啟,銀牙張合,輕輕地咬了一小口,優雅嫻靜,完全是大家閨秀的舉止,很難讓人相信她還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驕縱任性,性情乖戾。
「哦,」雷瑾彷彿很隨意地說道:「我西北新近在長安成立的春秋學宮,其中設立有若干書畫院。夫人要是願意的話,閒時不妨去上一去,在女子書畫院露上兩手。傳道授業解惑嘛,想來以夫人的才能,定能勝任愉快,一展所長。」
「就只是這個?」孫雨晴猜疑道。
「呵呵,夫人以為還有什麼?」雷瑾笑道。那女子書畫院雖然創立不長時間,卻頗有不少西北文武官員的妻妾女兒參與其中,隱隱然就是一個互相交往的私人圈子。雷瑾自己的妾室中,就有好幾位沒事就去春秋學宮學書習畫,而這幾位又都是內記室中人,其中意味自是微妙,雷瑾了然明白得很,只是內記室嗅覺的靈敏連雷瑾都有點吃驚,想不到綠痕、紫綃的反應如斯敏銳,對他雷瑾的事兒可謂盡心盡力矣,一切盡在不言中。
「哼,誰知道大侯爺心裡是怎麼想?籠絡人心還是別的什麼?」孫雨晴不陰不陽頂了一句,「去不去的要看心情。」
「那是,本侯的夫人乃千金貴重之軀,豈是可以強拉硬拽的?自然要自己個兒願意才行,是吧?」雷瑾笑道,口氣卻是有幾分詭異,女人的直覺真是很可怕,孫雨晴幾乎已經說中了雷瑾所有真實想法中的一種——通過夫人之間的私密交往,間接籠絡文武官員的人心,這其中當然也暗含著監視打探的幽秘陰暗心思,卻是不可說亦不足為外人道也——雖然雷瑾了然孫雨晴所說的『籠絡人心』,其實並不帶這層意思,但庶幾乎近之,也夠他心中暗自一驚了。
「那是當然!」嘴上**的回了一句,孫雨晴舀起一勺碧綠香甜的米粥送往口中,皙滑白嫩的俏臉上卻驟然掠過一抹紅暈。
雷瑾呵呵笑道:「夫人吶,姑蘇孫家可是絲繡行的翹楚,岳父他老人家除了給夫人你準備了豐厚嫁妝之外,還陪嫁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不少繡工精湛的刺繡高手,還有擅長織染的絲織工匠,是也不是?」
孫雨晴正若有所思,神思恍惚,聞言猛然跳起來嚷道:「早知道你不安好心,原來打的是這麼個主意。」
「嗯?為夫我打什麼主意了?」雷瑾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哼,」孫雨晴怒道,「大色狼,好色鬼,難道我孫家的美貌女子就合該做你的媵妾不成?夜合、玲瓏、枝兒、香裊、紅絲、拂兒,哪一個不是千嬌百媚,統共還不夠你糟蹋蹂躪麼?還想著方兒要打那些繡女織女的主意?」
孫雨晴此言一出,滿堂嘩然。「夫人!」夜合又羞又氣,又發作不得,恨的牙癢,直想跺腳,一張粉臉羞臊得通紅,而阮玲瓏、萬枝兒、香裊、紅絲兒、拂兒幾個也是大紅上臉,恨不能這時候有個地縫藏身,這種私密的羞人事兒在『大庭廣眾』之下直通通的說了出來,雖是內宅,並無外人,仍覺難堪。
雷瑾這才省起姑蘇孫家為了這次雷孫兩家聯姻,除了陪嫁過來大批奴婢僕傭之外,還有很多孫氏宗族嫡系旁支的族人也先後西行,落戶於西北、西南之地。
孫雨晴遠嫁西北,確是有不少與孫雨晴同父異母的庶出姊妹、姨表姐妹以及同一宗族的姑侄女子一起隨行,孫若虛夫婦西行時又帶了不少孫氏族人到西北,其中當然也有很多年青的女子,但所有這些女子都不是陪嫁的一部分,與上古殷周時候的陪嫁「媵妾」根本不同。
現在權勢富貴人家給出嫁女兒的陪嫁,除了物品(嫁妝)之外,陪嫁的人主要是男女奴婢和僕傭,像夜合、阮玲瓏、萬枝兒、香裊、紅絲兒、拂兒幾個就是孫家陪嫁的奴婢。作為孫雨晴身邊貼身的陪嫁侍女丫鬟,通常她們最有可能成為有名分的『妾』或者雖無名分但得到某種承認的通房丫頭,這算是上古時代一聘九人的陪嫁媵妾婚制最後的一點殘餘了。
雷瑾剛剛所提及到的刺繡高手、絲織工匠中,就有一半是孫氏族人,其他則是奴婢僕傭之流。要知道那些刺繡高手幾乎全是女子,絲織工匠中女子也相當的多,而這些繡女、織女當中未曾婚配又年輕秀麗者並不在少數。換句話說就是那些繡女、織女中,出身於孫氏一族,又未曾婚配的年輕美女相當的不少。
在這麼個背景下,雷瑾又是『名聲不佳』的浪蕩子,他方纔的那番說話,就實在很容易讓孫雨晴聯想誤會了。
對孫雨晴的怒形於色,雷瑾是啼笑皆非,又無可奈何,總不能殺了她吧?
「夫人吶,」雷瑾算是知道孫雨晴的脾氣,當下也不著惱,面帶微笑,「你誤會了。稍安勿躁,聽為夫我說完如何?」
「哼!」孫雨晴剛剛一怒之下,話說得太快,頓成覆水難收之勢,這時候心裡也覺得有些懊悔,正好藉著雷瑾這話順勢下台階:「聽著吶,你說。」
「帝國之中,四川蜀錦、南京雲錦、姑蘇宋錦,向來齊名並稱。蜀繡、蘇繡亦各有千秋,不相上下。」雷瑾說道,「夫人你是金陵神針婆婆的親傳弟子,那些刺繡高手、絲織工匠又多是來自孫氏一族。既然有這許多的優勢,爺想著,在四川織錦、蜀繡之外,姑蘇宋錦、緙絲、蘇繡等織錦、繡品也定能在西北幕府治下蓬勃發展起來。爺正打算出資合辦一家『錦繡廠』,當然是要夫人你來當這個家不是?為夫要與你商量的就是這事吶。」
原來蜀錦歷史久遠,所謂「闤闠之裡,伎巧之家。百室離房,機杼相和。貝錦斐成,濯色江波」,蜀錦向來是蜀地重要的稅課來源,不僅關乎民生,連軍國大事亦仰賴於蜀地織錦業的發達繁榮。三國鼎立時代,蜀國最是弱小,丞相諸葛孔明執政,頒布法令說:「今民貧國虛,決敵之資唯仰錦耳」,蜀錦是蜀國的重要戰略物資。
自雷瑾借『戡亂剿匪』的名義揮師東進,乘機囊括了四川的軍政大權,委派幕僚獨孤岳執政蜀地以來,蜀錦、蜀繡更加發達,已然成為四川布政司稅課徵收的大頭之一。
西北河隴一帶,原來就相當發達的毛紡織業、皮革毛裘業,這幾年更加蓬勃興盛;相對較弱的絲織業也有長足進步,每年出產的蠶繭生絲也自不少,所產絲綢綾緞雖然不如江東,卻也遠銷各地,是西北不能忽視的一項較大稅源。雷瑾又借『大婚』之機,敲了岳父孫若虛的竹槓,要來了一批棉布織機和熟練織工,西北的棉布、麻布紡織也將要再上一層樓。這一切的一切既是為了解決士民黎庶的穿衣問題,也是與西北稅課的增收息息相關,所以雷瑾不打算放過任何發展工商貿易的可能機會,孫雨晴所具有的背景優勢,他若不曉得利用,那就是太傻了,在公在私都說不過去。
何況,雷瑾的用心尚不止此,他還打算用更多的類似事情來『羈縻』絆住孫雨晴這匹任性『野馬』,譬如數月之後出塞秋獵時,以之阻止孫雨晴提出隨軍出塞的要求。雷瑾實在有點擔心,單是『藍田種玉』還不足以羈絆孫雨晴,總得多想些轍才行。
「今天太陽沒有從西邊出吧?」雷瑾雖然做低伏小,放低身段來遷就,孫雨晴卻是對此一點都不買帳,對雷瑾的說法嗤之以鼻,「大侯爺也會和人商量?真新鮮!你什麼時候問過人家的感受?」
「夫人——」眼看雷瑾臉色不愉,夫婦兩人可能要碰得火花四濺,雲雁、冰縠、夜合等都是心裡著急,又不好勸解,只得齊聲打岔,巴望著這事兒就這麼一帶而過。
天從人願,就在這時,廳堂外適時傳來倪淨淵的聲音,「侯爺,綠痕夫人、紫綃夫人到了!」
今兒恰恰是倪淨淵、棲雲凝清當值護衛,在廳堂外警戒。倪淨淵清逸平和的聲音,宛如空山梵唄,一下就將漸起的火氣消弭於無形。而綠痕、紫綃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好在這節骨眼上到,也正好將事岔開,暫時誰也不再提起,便是熄滅了一場燎原之火,算是孫雨晴賺了便宜。
否則火頭真要起來,吃虧的終歸是孫雨晴,受傷的也少不了雷瑾,畢竟這夫妻間的兩個人內戰,到頭來定是兩敗俱傷,難有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