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伯顏西來(2)
伯顏察兒倒是知曉這其中原委,西北幕府治下的衙門官署一般待客僅用紅茶,除了紅茶相對較為價廉以及邊塞之人多肉食乳酪習慣飲紅茶消食去膩的原因外,還因為西北幕府對公務招待上的銀錢支應監管得非常之嚴厲,從長史府到府州縣的衙門官署一律都僅有紅茶待客,這是可從公費帳目上支應核銷的。除此而外,若是不在核定預算之內的其它開銷費用,向例是誰開銷誰支應。像長史府招待來賓,多出來的一碟糕點或者生果之類,例由接待的個人掏錢支應。這掏自家腰包貼補公事的事兒可沒有幾個人願意幹,因此公衙待客的茶水果餅也就一律從簡了。
「伯顏先生,請用茶!」劉衛辰舉手讓茶。
端起熱騰騰的紅茶,伯顏察兒順手摩挲了一下手中那青花細瓷的杯子,在廳中燈火下略一注目,已知這青花瓷並非出自西江景德鎮官窯,但釉色瓷質卻與西江官窯的上品名瓷相差無幾了。
劉衛辰注意到伯顏察兒的細微舉動,微微笑道:「這是西北寧夏府出產的本地青花瓷,怎麼樣?伯顏兄!不比那西江官窯差多少吧?」
「很不錯了。」伯顏察兒微笑著喝了一口杯中茶湯,笑道:「這茶味也還不錯,比邊茶中的上品好多了,差點趕得上祁紅(茶)。」
「呵呵,在衙門裡,這茶就是最好的了。若是家下,倒是還有幾斤侯爺賞的信陽毛尖和太平猴魁。伯顏兄若是得空,可到舍下小坐,煮水烹茶也是一大樂事。」劉衛辰道。
伯顏察兒呵呵一笑,「一定,一定。兄弟到長安拜謁了侯爺,回程怕是還要叨擾劉兄呢。」
「那就一言為定了。」劉衛辰笑道,「正好犬子降生,即將滿月,尚未起名。伯顏兄福運恆隆,見識淵博,到時光臨寒舍,還望兄不吝賜名為是。」
伯顏察兒慌忙拱手,「啊呀,竟是不知劉兄喜獲了麟兒,恭喜!恭喜!來時匆忙,也沒給小世侄準備什麼禮物,等兄弟回程時再補上一份吧。至於替令郎起名,容兄弟細想,也不急於這一時。」
「啊,不急不急,有勞有勞。能得伯顏兄首肯,正是小兒莫大的福份。這裡兄弟代小兒先行謝過了。」劉衛辰拱手相謝道。
劉衛辰家中雖然妻妾不少,子息卻是不旺,不要說兒子,就是女兒也一無所出,對此劉衛辰原本甚是煩惱。這一點伯顏察兒是清楚的,他只是想不到在幾年之後,劉衛辰竟然有了能承祧宗祀傳繼香火的兒子,他自是該向劉衛辰道賀恭喜的。
伯顏察兒卻是不知,為了劉衛辰後嗣血裔的事兒,一直記掛在心中的雷瑾可是為此大費周章,除了不斷催促醫政司派人尋訪天下良醫外,還親自命人四處尋醫問藥,大力搜求秘方、偏方、驗方、珍稀藥材,並專門下令撥款在平虜侯府成立了「歧黃道館」、「杏林大醫院」和「濟世製藥局」,把從各地聘請招募而來醫術精湛的各科醫師和擅長製藥的藥師集中起來,潛心研究醫人治病療創治傷的歧黃之道,冀求有朝一日也能解決劉衛辰的不育煩憂。
雷瑾此舉原本是無心插柳,不想綠柳成蔭,倒是無意中成就了一件造福生民的功德。到如今不僅「歧黃道館」、「杏林大醫院」中良醫濟濟,成果纍纍,而且官辦的「杏林大醫院」和「濟世製藥局」還開枝散葉,除了武威之外,還已經陸續分設到了張掖、蘭州、秦州(天水)、寧夏府城、長安、榆林塞、漢中、成都、重慶等比較繁華的大城。
至於劉衛辰多年不育的煩憂,經過「歧黃道館」多位良醫的診治後,也漸有起色,終於能夠令得他家中一位小妾於去歲成孕懷胎,並在上月喜獲了麟兒。
上身微微前傾,伯顏察兒隨口問道:
「兄弟從波斯動身的時候,就聽說侯爺為了倡興西北文教,將名下的私產『天馬園』也捐了出來,是有這麼回事嗎?」
劉衛辰搖搖頭,「哦——,想不到這事還傳到西域去了。其實也不是捐。事情是這樣……」
原來為著收聚民心士氣,積聚自身實力,消解來自朝野各方的壓力,雷瑾和麾下的長史府都一向注重倡行文教,從最初設立『弘文館』、『通譯館』、『印書館』開始,除了沿襲保留以講授儒家經史和儒家六藝為主的帝國官辦學舍『府學』、『州學』、『縣學』之外,後來又陸續設立名目繁多的各種官辦學校,諸如培養文武官吏的文官學院、武官學院、吏士學校、軍士學校等等,諸如農牧學校、工商學校、畜牧獸醫學校、算學館、歧黃道館等等,再如道藏館、佛藏館、清真大經堂則是分別研修佛、道、清真等教門之學的官辦機構,又如少年營的設立,也給予西北幕府治下眾多少年男女以習文修武的機會;另外則訂立法例鼓勵和提倡民間私人創辦文教事業,譬如雷瑾私人捐資陸續創辦數十間『平虜義學』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兒,至於士紳工商捐資募款共同創辦的義學,大姓宗族的『族學』,遍佈縣鄉的村塾、私塾,諸如此類,更是不勝枚舉。
今年三月裡,西北幕府召集文武官僚『集議決策』,在這之後,雷瑾為著籠絡士子之心起見,復又聽取來自西域的謀士建議,倣傚奧斯麥帝國京城『伊斯坦波兒』的做法,將自己名下的私產『天馬園』拿了出來,命人在其中創立官辦『天馬園大學院』,並附設有『尚書博物館』,另外還下令在長安創辦了『春秋學宮』和『論語學園』。
這些學校雖然都冠以儒家經史《大學》《尚書》《春秋》《論語》等名號,表面看來似乎以籠絡儒家士人為主,其實卻並不以儒家典籍為唯一的講授內容,而是諸子百家農牧工商天文地理技藝百工無所不包,中土華夏四方遠夷之學無所不涵,包容廣博。
而天馬園則是西北相當著名的園林,以其華美絕倫可以媲美江南園林而著稱於世。這『天馬園』,原本是回回馬家以數世積累,前後百數十年營造成就的私家大園林,西北黎庶大眾雖多不曾有機會深入佔地極廣的天馬園一睹其盛,但對它的富麗堂皇卻也略曉一二,婦孺皆知這處大園林耗資億萬,無與倫比,縱是帝京江南,無出其右者。回回馬家數年前的一場血腥內訌,卻使這名園易手,落到『西北土皇帝』雷瑾手中,成為他名下的個人私產。只是訖今為止,雷瑾本人卻從未踏足過天馬園。
因此,當這座美輪美奐的西北名園被雷瑾下令拿出來創立『天馬園大學院』,供四方學子研究修習各種學問時,所引發的轟動絕對是空前的。沒人能想到平虜侯雷瑾為興辦文教事業,將這處相當值錢的園林私產也拿出來向平民大眾開放,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因之這個新聞不脛而走播揚四方,甚至傳到西域也就不足為怪了,但其中難免有些傳言失真的地方。要知道這天馬園仍然是雷瑾名下的私產,並非捐獻,『天馬園大學院』固然是官辦沒錯,但雷瑾實質上是以私人所有的『天馬園』合夥入股,也就是公私共同出資入股創立了這間學校,只是雷瑾自己並不因此而謀求金錢上的利益回報罷了。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啊——」聽劉衛辰一番說明,伯顏察兒方才了然事情始末,心下思量,暗忖這『大學院』這三個字實在大堪玩味,雷侯爺是有意如此,還是無意為之?『太學』曾經是中土帝國若干皇朝的國家最高學府的名稱,而國朝的『太學』則是兩京的『國子監』。這西北幕府的『大學』與『太學』實在只是一點之差,雷侯爺允准以『大學院』命名這間學校,是野心的無意流露?還是別有其他用意?不能無疑也!
又想到西北幕府連年興兵征戰,加之興修城池堡寨、河渠水利、水馬驛路,大興農牧工商,鼓勵四方貿易,防災治疫,賑濟災民,救治病患,等等,諸般治民理政事務用度浩大,業已債台高築,伯顏察兒不能不有所擔心:
「侯爺倡興文教,大辦學校,以西北目前並不寬裕的財力是否負擔得起?」
劉衛辰神情嚴肅,說道:「缺錢啊,西北軍政事務浩繁,錢糧開支非常巨大,長史府下轄的戶曹、稅課提舉司、度支司以及軍府度支局的同僚,曾不止一次的向侯爺呈文,提出要開源節流、要儉省費用、要節制支出的建議。侯爺也完全認可他們的意見,說不開源節流不行,對支應的各項錢糧不嚴厲審核不行,但是倡興文教事業,大辦學校是例外。侯爺說,太祖皇帝詔諭,『國之要,教化為先,教化之道,學校為本』。行教化,則施教育,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也,從來沒有聽說國家是因為興辦文教而衰敗的,從來沒有聽說國家是因為辦學校才變窮的!人才是國家的根本,國家長久強盛之本便是要不遺餘力的作育人才、磨練人才、發掘人才、提攜人才,興辦文教則是行之有效的重要途徑之一,在這方面的銀錢花費絕對省不得,我西北幕府再缺錢也不能在這上面省,豈不聞千金散盡還復來乎?不怕沒錢用,就怕無人可用,只要有了人才,又何愁將來?」
「唔,國家衰敗貧窮絕不會是因為興辦了文教,侯爺說的確是正理。看來這幾年歷練下來,侯爺越發的沉穩持重了。」伯顏察兒點頭。
劉衛辰微微笑道:「也更可怕了!」
「可怕?」伯顏察兒瞬間明白劉衛辰的意思,不由哈哈一笑。
少了幾分浮躁的性子,變得更為沉穩自信的平虜侯當然是更可怕了——
不再輕舉妄動,不爭一日之閒氣,懂得察納諫言持重待機的平虜侯絕對是可怕的。對他的敵人而言,要想找出一個破綻,在他的眼皮底下玩點詭詐,搞些鬼把戲,勢必更加困難,誘敵惑敵的計謀也必將大打折扣,不會太靈光;
對己方內部而言,雷侯爺信賞必罰和強硬鐵腕亦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兢兢業業的專心做事實心辦差自是獎賞有差,若是行差踏錯、偷奸耍滑還想矇混過關那卻是相當的難,而一旦觸犯到法例或刑條,雷霆降臨,更是絕無說情餘地。面對如今越發沉穩自信兼聽明察的雷侯爺,妄想犯錯於前蒙蔽於後是不可能的,小錯或可宥,大錯不輕饒,威嚴所至,豈不可怕?
明乎此,伯顏察兒滿腔忐忑心事立時去了大半,這幾年心頭壓著的一塊大石頭至少是暫時落地了。
當年押重注在這雷三公子身上,說實話,他的心裡其實一直是忐忑不安的。雷瑾雖然有成為霸主的潛質,但畢竟未經過暴風驟雨的嚴酷考驗,萬一雷瑾經受不了未來殘酷爭鬥的考驗,逐鹿敗北,也就宣告他的押注失敗,他和他的家族多年以來的所有心血努力勢必付之東流,什麼宏圖大業都只能寄希望於家族下一代另起爐灶重開張了。
現在雷瑾歷練得越來越沉穩持重,這讓伯顏察兒對未來更有信心,這說明他數年前並沒有看錯雷瑾,這一寶沒有押在不堪造就的人身上,沒有爛泥不上牆朽木不可雕的尷尬,則大事可為也!至於最終大事成與不成,那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心事一空,伯顏察兒便不再和劉衛辰繞圈子,甚至等不及到明天,馬上開始就他此行的目的與劉衛辰展開商談。
此時剛剛起更不久,但伯顏察兒已經做好了徹夜不眠,通宵長談的準備。
畢竟他所秘密謀劃的大事需要長時間的協調準備,需要西北幕府傾盡全力。在雷瑾的西北幕府已經打好根基之後,這件事就該盡早提上議事日程,及早部署,否則拖延時日,於他於他的家族於雷瑾於西北幕府都會有所不利,到時若後悔也遲了,現在必須全力以赴只爭朝夕。
長安秦王府城行長史府。
席捲帝國整個北方,波及關中河隴漢中的蝗災已近尾聲。面對西北幕府嚴密部署的滅蝗人海,來勢洶洶的蝗蟲大軍終於止住了西進的步伐,漸漸顯出頹勢,西北滅蝗之役勝利在望。
籠罩於長安城上空用來驅蝗的薰煙香雲,隨著蝗軍的潰退也逐漸減少消散,難見天日的長安城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熬過了蝗蟲大起時那最艱難的幾日。
二更初,下府縣巡視蝗災損失情形的蒙遜,由內務安全署鐵血營的雪獒騎士簇擁著回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