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伯顏西來(1)
斜陽西下。
寬闊平坦的官馬大道上,裹在寬大白袍中的一眾騎士,策騎護衛著兩輛油壁輕車疾馳東向。
這些騎士總有一百二十餘騎之多,一色白袍裹了頭面身軀,看不出身份,但坐騎都是高大的西域亞剌伯馬,大弓、彎刀、長槍、騎盾、箭袋一應俱全,顯然不是普通之人。
車是油壁輕車,原木清髹,白銅包角,藍底子繡帷車圍,繁複華麗的掐絲琺琅黃銅刻花車飾在濃郁的古波斯風格中揉和了不少華夏中土的紋飾。
車騎前行,暮色之中,一個高踞黃驃馬之上的白袍騎士揚鞭遙指,大聲喊道:
「看,平虜堡!」
遙遙只見遠處點點燈光閃爍,四面邊聲連角起,綿綿不斷的鼓角之音在風中飄揚,舒緩深沉,雄渾蒼涼。
前行騎士馬韁一提,驟然一聲長長的呼哨,一眾馬匹長嘶相應,繼而蹄聲轟鳴,車聲轔轔,一眾車騎向燈光處飛馳而去。
漸行漸近,隱隱便見一帶堡寨屋樓佔地廣大,數座堡城分佈於黃羊河兩岸,勾連互通,犄角相望,高聳的角樓上搖曳著串串碩大的氣死風燈籠,刁斗聲聲隨風遠傳。
堡牆門樓上廊柱各懸風燈,帝國黃金團龍旗、雷字大纛、「功封平虜侯掛平虜將軍印都督陝西地方總攝三邊軍事督理糧餉戡亂剿匪」大幟高高飄揚,赫然在目。
此時缺月初上,高大堅固的堡牆屹立在大地平壤之上,背靠大漠黃沙,沐浴於月光之下,分外冷峻雄渾。
這燈火輝煌鼓角鳴響之處,即是西北權力總樞——平虜侯府所在,西北黎庶河西民眾俗稱的武威「平虜堡」就是此了。
此時燈光明亮,各堡堡門緊閉,一眾車騎到得西堡前面廣場,並不下馬,直向堡門而來。
片刻之後,大門隆隆拉開,蹄聲轟然,連綿不絕,車馬轉瞬已然進入堡中,沿著寬敞筆直的磚砌車道急馳,道路兩邊栽了兩行高大白楊,間植薔薇,氣派極為不凡。
在長長車道的前方盡頭,是一片燈火通明的開闊廣場,迎風飄揚的旌旗,高聳摩天的刁斗,老遠就能望見。在廣場的北端巍然座落著一座三進六開間帶東西跨院的大院落。其前院大門朝南面向廣場,極其宏偉,金釘朱漆鐵門,門前石獅對峙,一眾虎背熊腰高大魁梧的紅襖軍士,手撫刀柄肅然挺立在門前石階上,面無表情。
門額高懸的黑漆橫匾上,大書深鐫著「長史府」三個窠巢大字,黑底金字,金光燦然,顯然在那兩扇巨大的金釘朱漆鍛鐵大門之後,便是這西北平虜侯轄下長史府衙門官署所在了。
如今這長史府衙門是侯府長史之一的劉衛辰留守,統率長史府一眾幕僚官佐坐鎮武威治民理政,主持平虜侯治下的日常政務。長史府轄下諸曹司署官署亦多設在此,因此從衙門進進出出的公幹官吏,各色人等,服色各異,或文或武,或商或儒,絡繹不絕,顯得極是繁忙,只是人人來去都疾步快行,無有三五成群,交頭接耳的情形,不顯喧嚷,氣氛熱烈莊重,卻又肅穆無聲。
這一眾車馬很快馳過磚砌車道,在廣場上緩緩停住,一時間人喊馬嘶,好不熱鬧,暫時打破了長史府前的肅穆無聲。
號角嗚嗚長鳴,兩扇金釘朱漆鍛鐵大門內靴聲橐橐,卻是長史劉衛辰已然帶著內務安全署鐵血營的一干雪獒衛士迎出了大門。
一輛輕車上跳下一名高鼻深目的西域男子,頷下一把捲曲大鬍子非常醒目,寬袍大袖的玉色湖絲褶子穿在他身上,透著一股子洒然高逸的氣度,儼然儒者風範,若非其形貌迥異中土人士,幾疑為中土儒士文人之大家矣。
「哈哈,伯顏先生,久違了!數年不見,先生風采依舊,真是羨煞人也!」
劉衛辰大步流星走到車旁,一邊對西域男子拱手作揖,一邊說道。
這車上下來的西域男子,劉衛辰口中的『伯顏先生』,即是波斯巨商伯顏察兒,雷瑾初創『河西幕府』時曾經得到他的鼎力支持和襄助。
說到與雷瑾的交往,比起劉衛辰、蒙遜等後來才加入到雷瑾幕府中的一些幕僚謀士,伯顏察兒那是相當的早了。只是伯顏察兒那時因故需要返回遙遠的波斯故土,並沒有在雷瑾的幕府中任職。
伯顏察兒與劉衛辰等幾位重要幕僚有過數面之緣,如今雖然暌違數年,遠遠的望上一眼,劉衛辰仍然就認了他出來。
況且伯顏察兒此人份量非比尋常,又與雷瑾有甚深『交情』,這些劉衛辰也是深知的,因此自不願有所輕忽,在百忙之中仍然親自迎出。
伯顏察兒呵呵笑著,略略打量一下劉衛辰,長揖一禮:
「長史大人謬讚了!愚下不過一介商人,只懂得爭逐利益,哪裡有什麼風采?倒是長史大人,威嚴大度,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之至!」
「哪裡,哪裡!伯顏先生還是那般客氣,你我兄弟,說話還是隨便些好。」劉衛辰笑著說道。
伯顏察兒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彼此都是聰明人,點到即可,正是好話不須多,全在自個心領神會。
雖然早已將其在華夏中土經營多年的眼線網無償交給雷瑾,併入到秘諜部中,但伯顏察兒畢竟在中土營商多年,消息仍然相當之靈通——
自雷瑾以功封侯,掛平虜將軍印都督陝西總制三邊,開府武威置署西北以來,劉衛辰、蒙遜兩位就一直是幕府的長史,雷瑾手下極重要的幕僚。
但是,劉衛辰、蒙遜兩人心性才能不盡相同,雖然皆屬才智謀略過人之士,又都握有雷瑾所賦予的極大權力,在謀劃任事上卻是有所偏重,各擅勝場:
劉衛辰為人寬簡大度,厚重有謀,處事穩健,謀深慮遠,謀劃長策亦不能或缺,其任事之才強於其謀劃之能。這任事一項,要在平實,不尚奇詭。無論治民理政,還是辦事當差,應繁劇不厭,瑣細不棄,處事圓通,不越常理,化糾解葛,使上下同心。總而言之,不過是能『耐煩』而已。故而,雷瑾常常委劉衛辰以留守武威的重任,正是借重其長於任事勝任煩重的能力,以之守成立根基也;
蒙遜通覽群書,博聞強記,洞明世事,通權達變,長於謀劃,算計精準,其謀劃之才強於其任事之能。這謀劃一項,要在出奇制勝,詭詐權變。出謀獻策,可能偏頗,或有瑕疵,然而想人所未想,能人所不能,料人所不能料,察人所未能察,不為細務拘泥,不為瑣事局限,識見卓越,逆反常規,方是謀劃之道。所以雷瑾下令蒙遜置署於長安,領『行長史府』處置政務,恰恰是看重他謀劃出奇通權達變的長處,以之開闢新局面也。
劉衛辰、蒙遜二人,無論是在謀劃上,還是在任事上,才幹都相當卓異傑出,但相對比較言之,則劉衛辰長於任事,而蒙遜長於謀劃,只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兩人訖今仍然名聲不彰罷了,風光大多都歸與了雷瑾。
實際上,同為長史,兩人職掌分明,處置公事上有著明確的分工,各自負責各自的一攤兒公事,遇事既各負其責,又有商有量,彼此也就協作共事,和衷共濟。
從西域經吐魯番、哈密,入嘉裕關至河西,一路行來,伯顏察兒已經完全弄清楚了劉衛辰、蒙遜兩人各自的職掌和權限,他兩人都各自分工負責哪些公事,正所謂是燒香還願絕不能走錯廟門拜錯佛,否則要想順利辦成事那就比較的難了。
他知道眼下這當口,身為幕府長史之一的劉衛辰,正忙於應對遍及中土帝國北方的大蝗災,調遣軍民人等滅捕清理關陝屬地鋪天蓋地的蝗蟲,已經是相當相當忙碌。
再者一般的經驗是大災之後有大疫,蝗災過後如何防治災後疫病蔓延,如何清潔飲水,如何調撥儲備防治疫病的藥物,配備相應人手及醫師,委派負責官吏,還有能否及時的監督查察,懲處拖沓疲懶及貪污挪用等等,諸般情形,大事小事,身為長史之一的劉衛辰都是責無旁貸,必須要日理萬機,件件落實,督責到人。
儘管如此忙碌,但一些早就議定決斷下來的政事,也不能因為要應付蝗災,就可以暫緩實施,仍然需要穩步推進。
譬如西北幕府要給官吏和軍人分別設立官辦『保險』,這是早就決定了的事。相應的,與『保險社』相關的法令條例、實施辦法、監管章程、課稅優免辦法的草擬和定案頒布;規定『保險社』如何籌備、招商、申報、登記、成立、開辦的章程;規定『保險』資金的籌募使用辦法等等,這一應公務事項,主要的就是由劉衛辰在牽頭負責落實。
伯顏察兒重臨中土,當然是要與雷瑾見面會商大計,但他知悉了西北官方正在籌備舉辦的『保險』的一些內情之後,立即意識到這種新穎事物所蘊藏的巨大利益——因舉辦經營『保險』而集中起來的巨額資金,絕對是一座錢生錢的無形金礦,絕對是一樁利滾利的天大財源。
身為商人的他便有心在西北的官辦『保險』上插上一腳,他深信他與西北官方上層的交情是其他商人並不具備的巨大優勢,何況本身的雄厚資財和優良信譽也使他底氣十足,因之伯顏察兒這次與劉衛辰的先行會面,有關參股『保險社』的事項就屬於臨時添加的商議題目,他要在劉衛辰這裡討得一個口頭承諾了。
事實上不僅僅是這個官辦『保險』,再譬如西北的賭博、彩票這些暴利行當以及半官方的『慈善福利會』,伯顏察兒都有意參與其中。只是與賭博、彩票相關的監管,博彩法令的草擬,帶有濃厚官方色彩的『慈善福利會』的籌辦,主要是由另外一位長史蒙遜負責牽頭落實,而蒙遜現在長安,眼下在武威的會晤就不方便與劉衛辰說太多,徐作後圖便了。
不說伯顏察兒心頭念轉之間,如何的思緒紛至沓來,且說這一通簡單寒暄之後,劉衛辰、伯顏察兒便相攜進入長史府中。
伯顏察兒、劉衛辰在花廳坐定,便有侍侯的傭人捧著剔黑茶盤,奉上待客的茶點,僅是紅茶一杯,沙棘糕一碟而已,對平虜侯麾下執政西北、西南的長史府而言,這似乎太過於簡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