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息兵渡江(3)
書房靜謐。
兩名隨身護衛斂跡無蹤。
兩名小丫頭奉了茶點上來,躬身萬福而退。
「繡章(馬錦表字),請。」雷瑾舉手虛引。
「侯爺,請。」馬錦忙道。
略用茶水,馬錦直截了當的稟報:「侯爺,卑職有兩件事上稟。」
「直說無妨。」
「這第一件,秘諜部派往湖廣武昌的混編大隊,獵殺、強襲、後援、接應四隊人馬都已經回到了重慶。全員無損。」
「回來了就好。繡章,這是你份內該管的事,你有權調遣獵殺隊、強襲隊啊,這事不用專門向本侯稟報吧?至於所得財物,全部折賣,充入秘諜部的秘密經費。參加人員,照例厚賞就是。」
「是。只是其中有一點與卑職預想不同,覺得還是盡早稟報侯爺的好。」馬錦臉色肅然。
「哦?」
「卑職原本以為,他們撤走時會將不及運走的糧食舉火焚燒,但他們飛鴿傳書說是下毒,當時卑職也未在意。」馬錦繼續說道:「但這兩天,卑職細閱四星絕密級〈形勢匯篡〉,侯爺既然推測白衣軍很可能會渡江,南下就食。卑職擔心,這一次他們自作主張下毒,而不焚燒,會不會影響到侯爺後續的計劃?」
內記室編纂的〈形勢匯纂〉,由於涉及機密甚多,也不是誰都可以看,因此機密授權級別不夠的文武官吏,只能看經過精心刪除,與其涉密級別想符合的〈形勢匯纂〉。
雷瑾聞言,不置可否,「繡章,你的意思是怎樣?」
「卑職以為,是否應予以適當懲誡?以免類似事件再犯。」
雷瑾微微笑道:「繡章,你有特別指示他們,焚燒來不及帶走的糧食嗎?」
「這個卻是沒有。但——」
「你有特別吩咐,不允許他們在糧食中下毒嗎?」
「沒有。」
「所以,他們選擇下毒,也是他們在外活動,應該享有的機斷權力。既然已經成功回來,就該賞,而不當罰。」雷瑾道,「本侯倒是對他們能在短暫的數天之中,將來不及帶走的楚王府剩餘糧食,幾乎全部下毒的手段,有些興趣。是些什麼人?」
「是獵殺隊訓練營招募的用毒高手,來自苗疆巫門一脈,有雲雷寨的薦信。這次一共去了三名。還是第一次出任務,可能是想炫耀一下,他們用毒手段的神奇和不可思議吧。」
「難道是巫毒宗?上次,沙定洲的巫師,連續用毒,可是殺死了我平虜士兵一萬多人。據說那幾個巫師還根本不是正宗的巫門正脈傳人。」雷瑾話題一轉:
「至於你擔心會否影響本侯的後續計劃,這你就大可放心,完全沒事。白衣軍過江,或者不過江,短期對我們西北影響都不大,本侯也暫時沒有什麼後續計劃。讓你派些人去武昌,只是讓他們有一番實戰的機會。你以為本侯有什麼特別目的?最多是讓他們練上一回虎口奪食的能耐罷了。
說白了,白衣軍過江,可能會加速帝國瓦解,但畢竟還是推測,還有待以後的事實來證明。
而我們推測白衣軍有**成的可能,會因缺糧而渡江,每一步的估算都留了很大的冗余。我們原先的估算——就是以我們諜報探得的糧食倉儲實數為基礎,不但是整個漢水以東的湖廣各府各縣,還包括武昌府所有的糧食,為了避免偏差,又再往總數上加了三成『虛數』。我們假設這樣一個數目的糧食,全部為白衣軍所得。
白衣軍得到了『全部』並且『超量』的糧食,這是我們推測白衣軍是否南下的主要根據之一。
如果我們的推測,是建立在白衣軍不能得到武昌城內的糧食之上,或者以不能得到楚王府的糧食為條件,你覺得我們的推測還能成立嗎?還有多少可信度?意外經常發生,我們不能掌控一切,也掌控不了一切,我們的推測是不能以這些為條件和根據的。
除非,白衣軍有本事佔領湖廣長江以北的所有地區,把劉國能打得潰不成軍。否則,白衣軍渡江南下的可能,有**成,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我們的推測就不會有什麼大偏差。
關鍵就是,現在是春荒,誰手裡有多餘的糧食?也就是官方糧倉儲糧較多,絕對的大頭。像楚王府倉儲糧食多,那是藩王情形特殊。地方富戶所有的糧食終究是小頭。至於那些糧食商人,他們經手的糧食也許確實比較多,但這些糧食商人,大部分都比泥鰍還滑了,白衣軍多半佔不到他們什麼便宜。
而白衣軍的軟肋,就是他們的步騎都不適應湖廣戰場,他們所抄掠的糧食,還不得不花上很大代價,穿越大別山,運回河南,這樣的運輸耗費,無疑是很高的。
所以,繡章,你不用擔這個心。」
馬錦點點頭,「既然侯爺這麼說,卑職也就不作無謂的擔心了。眼下,卑職要做的,就是吩咐下去,查清楚這批毒糧總量有多少,這個問我們自己的人就行了;其二,這批毒糧若落入白衣軍之手,白衣軍是否已經發現糧中有毒?若已然發現,是否已經銷毀?如果沒有銷毀,他們運到了什麼地方?他們想用這批毒糧幹什麼?」
「嗯,這就對了。」雷瑾道,「這批毒糧的去向,確實是值得稍稍關注一下。說不定會是個不大不小的變數,誰知道呢?」
「侯爺,卑職要稟報的第二件事,是關於青海顧始汗的。」
「嗯?」雷瑾目光一凝,不管怎麼說,顧始汗從關係上講,也是他的岳父。作為烏日娜的生父,這層聯姻關係,雖然充滿著濃厚的利益抉擇,但雷瑾還是不能不表示必要的關心。
顧始汗其實剛剛回到青海不久,這個雷瑾知道,還專程派員代表了自己過去安多草原,現在還沒返回呢。
「顧始汗的身子,也日見衰弱了。有秘諜說,上馬,都要人扶一下才行了。」
雷瑾聽罷不語,顧始汗也這樣,歲月不饒人啊。
「顧始汗也才五十幾歲啊,看來這刀馬硬功終是最不養身。」雷瑾淡淡一歎。
馬錦道:「遠征風霜本就催人老,何況衛、藏氣侯極其惡劣?一年多的遠征,誘發多年積累的老傷老病,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這安多又要有所變化了。」雷瑾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將來足能應付了。等本侯的專使從安多回來。本侯視情況,讓烏日娜回去一趟,帶上兩名醫師。」
「醫師行不行?」
「顧始汗若是老傷成疾,就是靠慢慢內養,別無他法。說到內養調理,我們漢人的醫師足夠應付了,用不著大醫師、歧黃良醫、杏林大夫齊上陣。本侯還有點擔心,顧始汗未必就肯靜養服藥。」
雷瑾說的都是西北的十三科醫師分級,也是『民爵』,醫師已經取得行醫資格,而醫士則是學徒身份,還不能單獨行醫。
至此,馬錦已經將兩件事稟報完畢,又坐了一會,隨意閒談品茶。
看看未正快到,雷瑾笑道:「這軍將們的小集議,本侯還是要去的。繡章,一起去吧。」
「是。」馬錦的兩個頭銜,使他既可以參加文官的小集議,也可以參加武將的小集議。
三月十八。
申初一刻。
齊彥名、陳翰趕到黃州府。
東西兩路白衣軍,步騎大都已經集結在黃州府,遙望長江南岸。
黃州府衙內,劉惠、趙遂、劉六或坐或站,幾個帳房先生則劈里啪啦算盤珠子打得飛快,正在緊張的核對糧食測算的數目。
見齊彥名、陳翰匆匆進來,幾位首領神情各有不同。
劉六遠遠的給齊彥名使個眼色,笑道:「齊兄弟、陳兄弟一路辛苦了。咱家這會兒,正好有點饞酒。彥名,陪大哥去喝兩鐘。」
劉惠與趙遂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笑道:「這樣也好。晚上,再擺酒席為兩位兄弟洗塵。陳翰,副元帥有事兒跟你說。」
劉六、齊彥名出衙而去。
劉惠有點不甚放心,道:「會不會有反覆?」
「應該不會,劉六已經默認,齊彥名大概不會反對。」趙遂說道,「只是咱們這邊選誰,卻是得仔細掂量掂量。」
黃州府城,大部分人都逃難而去。
這時要在城裡找個喝酒的地方,還真不容易。
齊彥名也不說話,騎馬跟在劉六後面,在黃州城內的街巷裡走著,馬蹄濺起點點泥水,蹄鐵敲擊地面的聲音有點兒沉悶。
劉六終於在一處黑黢黢的門面前勒馬。
門面不大,招牌兒卻也沒有一個,也許很多年以前有過招牌,但早湮沒在歲月風塵之中了,沒有上門板,完全大敞開。
這黑黢黢的門面,大概不是熟客,就算明知道這處是處小酒館,也沒有人會有膽量進去嘗試一下這酒館的酒菜。
酒館裡沒有燈,從外面望進去,一片黑沉沉,穿堂風一吹,還有點磣人。
「這家酒館的主人,是個風燭殘年的啞巴老頭,耳朵也有點背。城裡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咱還是無意中,才發現在黃州城裡,居然還能找著這麼個喝酒的地方。趕緊吩咐下去不要為難這老頭兒。」劉六一邊甩鐙下馬,一邊說道。
齊彥名見劉六已經走進去了,便將馬隨便一系,也跟了進去。
這酒館兒說是酒館,還真不像酒館,足足向裡走了二十幾步,才看到一個稍稍寬大一點的廳堂,這小酒館明顯是由民房改成,八張桌子,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可見。
劉六、齊彥名在一張桌前坐定,齊彥名看看有點奇怪,問:「不用點菜?」
「老頭是啞巴,耳朵又背,點菜有用嗎?反正老頭切什麼上來,就吃什麼。酒是不錯,咱們這會暫且少喝點,晚上不是還有洗塵的酒席嗎?別給喝醉了,讓人笑話。」
稍時,一點昏暗的燈光冉冉近前,一個老態龍鍾的老頭蹣跚著走到桌前,把燈往桌上緩緩放落,慢慢地布上幾盤菜兒:醬蘿蔔、油炸豆腐乾絲、一副切好的滷水豬大腸、一盤豬頭肉,都是極其價廉的市井下酒菜,另外就是一錫壺的酒。
老頭兒然後轉身,蹣跚著走到後面去了
齊彥名已經適應了這小酒館的幽暗,心道,這裡還真是熟客喝點小酒打發日子的好地方,清靜幽深。
劉六搶先在四盤菜裡各下了一筷子,大口吃了;然後又拿起酒壺搖了一搖,在酒杯裡倒了小半杯,喝下肚去。
「哎,這應該小弟來做,怎麼能勞大哥動手?」齊彥名道。
「誰做不是一樣?」劉六笑道,他剛才的舉動,是江湖上防險的手法之一,由一個人先嘗過所有的酒菜,沒事了再一起吃,這一般來講,是最穩妥的。
「糧食的事,怎麼樣了?」齊彥名問道。
「不夠。咱們東西兩路,接近三十萬步、騎,三十萬匹馬,消耗糧食最多,若再加上幾十萬家小,運糧途中的糧食折耗,怎麼測算都不夠。」劉六搖搖頭,「你沒見他們現在算盤珠子打得山響嗎?就是想再核實一遍。他們西路軍對湖廣是抱著很大希望的,總覺得能從湖廣這魚米之鄉弄到足夠的糧食,現在他們失望也越發的大嘍。也不想想,現在是什麼時候?如果是官府剛剛收完夏糧秋稅的時候,還差不多。春天缺糧的時候,西進湖廣,能弄到這麼多糧食,已經是老天保佑咱們。想在湖廣一勞永逸解決糧食問題,完全是趙遂那壞鬼書生一廂情願。
怎麼核實,都不會有他們希望的結果出現。
現實,就是糧食不夠吃。」
齊彥名默然不語,糧食一直是白衣軍的隱憂,在與『喬老爺子』統領的京軍『五軍營』對抗當中,幾次敗戰都是糧食不濟;而在更早一點,遼東騎兵南下山東,也曾經利用白衣軍糧食供給上的漏洞,以輕騎破擊白衣軍騎兵一部,斬首五千餘,獲戰馬數千。
想想白衣軍當初雄心勃勃,『直指幽燕地,重開日月天』,然而這個目標不知何年何月可以達成。現在更是為了糧食,不得不全軍奔命,齊彥名心中隱隱感到白衣軍已經在走下坡路,只是很多人還沒有察覺而已。糧食!
劉六、齊彥名各想心事,竟是過了好一會兒,兩人才同時啞然失笑,回過神來。
「可以動筷了。」劉六提壺斟酒,又給齊彥名也斟滿了酒。
齊彥名還待客氣,劉六眼一瞪,「自家兄弟,不用客氣。誰斟還不是一樣?」
搖搖頭,齊彥名知道劉六不但在決斷上勝過自己,在有些事情上也說一不二,這種事情只能順其自然。
「干!」
劉六喝完,問道:「你跟陳翰一起西渡漢水,覺得這個人怎麼樣?」
「這人是真正的聰明,不是小聰明的那種。」齊彥名挾了一筷鹵大腸,邊吃邊說。
「趙遂這位西路副元帥,你怎麼看?」劉六一邊斟酒,一邊問。
齊彥名笑道:「這人帶兵打仗還有一套,不是那種只會說說的書生秀才。就是愛耍小聰明,咱不喜歡他。」
劉六幽冷一笑,「何止你不喜歡,咱也一樣。照咱看,要不是趙遂這壞鬼書生加入白衣軍很早,陳翰坐上副元帥位置的可能,比他大多了。」
「趙遂怎麼惹著大哥了?生這麼大的氣?」
「兄弟,對不住!大哥,一不小心中了趙遂這廝的激將法,已經默認了以咱們東路白衣軍為主,渡江南下,取食江南。以此緩解白衣軍的糧食緊張情形。」劉六冷笑,「這下了江南,可能就由不得咱們了,絕不是壞鬼書生信口雌黃說的幾個月就能回轉中原。咱的最少估計是兩年。不在江南繞個大圈子,哪裡能甩開官軍的圍追堵截?」
「下江南,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們西路軍不敢下江南,那是他們沒種。」齊彥名道,「大哥不必煩惱。」
「再說,」齊彥名笑道,「咱們在湖廣,已經把騎兵下江南的種種不利,看得很清楚。本來,騎兵下江南,應在秋季。但誰讓咱們就推上了這麼個倒霉的春季,缺糧缺得狠呢!咬著牙,也得渡江南下,為父老家小省下一口糧食吧。」
「咱們南下的條件,一是渡江得有船,鳧水泅渡咱們不干;二是為了應付馬匹生病,他們西路軍的獸醫,得抽調一大批給咱們;三是皮製馬具脫硝,他們西路軍的存貨得全轉讓給咱們;四是弓和弓弦,防雨水的弓,弓弦,不用說是重中之重;五是馬蹄鐵,這東西雖然小,有時候會難死人,也得解決;六是咱們還要帶上一些金子以備不時之需。」
齊彥名說道,「這幾個條件都很合理,要是連這也滿足不了,咱們就不要和西路軍談什麼渡江了。」
劉六笑了笑,「還有一個條件,咱要求西路軍至少要出一萬人以上的騎兵,步兵若干,以增加南下兵力。相信他們現在也在頭痛,該派誰跟咱們下江南。至於船隻,趙遂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看其他條件,西路軍會不會答應。一旦全部答應,渡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兩人就在這昏暗的小酒館裡一邊說,一邊吃,直到酒喝完,菜吃光。
劉六袖子裡摸出十文銅錢,放在桌子上,一邊對齊彥名說明:「酒是足銅正錢五文,四個菜是足銅正錢五文。私鑄錢,這老頭不要。走吧!」
出得門來,已是起更時分,兩人翻身上馬,疾疾馳去。
渡江南下!
這時候,劉六、齊彥名才開始完全重視起這個問題。
他們倆預感到,南下已是不可避免,尤其趙遂對於船隻的搜集,他怎麼可能在幾天之內就搜集到足夠數萬人橫渡大江的船隻?必定是在進入湖廣之後,就在搜集了。以白衣軍的摧枯拉朽,將官船、商船等大小船隻搜集起來,不會是太難的事,只要時間足夠就行。
趙遂早就預留了糧食不夠,渡江南下的『後著』,而現在的情形又是非得渡江不可。
東路白衣軍,西路白衣軍,雖然是『兄弟』,但討價還價,勾心鬥角一番也很正常,今兒晚上還有一番好『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