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白衣軟肋
三月十五日。
奔赴河隴各地『巡視』的西北幕府文武官僚,在這一日陸續從外地返回平虜侯府。
每個返回平虜侯府的文官武將,都是一身的風塵僕僕,臉上則掛著若有所得的神色。
唯一讓人擔憂的便是,一些體質稍稍弱些或者年紀比較大的文官幕僚,不堪這趟緊湊行程的折騰,滿面都是掩飾不住的疲倦憔悴之色。
倒是武官軍將們若無其事,他們整日價外練筋骨皮,內練精氣神,騎射不輟,刀槍在手,這等緊湊行程,雖然也讓他們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好似打了一場延續多日的惡戰,但身體上倒是絕對頂得住。
這一次雷瑾親自圈定的行程,緊湊非常,包括來回,文官和武官們趕路、吃飯帶睡覺,都有安排,沒有時間讓他們好生在客棧或者什麼宅院裡安眠睡覺,因此都按人頭,每兩個人配一輛馬車。
西北的文武官僚都會騎馬,本來對侯爺吩咐人配給大量馬車,開始還有點想不通,但是一看那緊湊無比的行程安排,夜晚都是在徹夜趕路,都不是笨蛋,立刻明白這馬車對他們的重要性。無論文官武官,就是身子非常強健,可以硬熬兩三夜不休息,難道還能熬上十夜八夜不休息不睡覺不成?
馬車就是暫供他們在路上勉強睡個覺,打個盹的地方。護送他們的鐵血營騎士可以輪流當值,他們這些官兒可沒人輪換,只好硬撐,馬車還能讓他們在晚上喘上一口氣,恢復一點體力。
這一次文武換位的巡視,可是讓西北幕府這些文武官僚,結結實實的『痛苦』了一回,記憶刻骨銘心,晚上睡在馬車上趕路,白天騎著馬四處奔波巡視,緊湊的行程每天都把他們的體力搾乾,尤其相對體弱的一些文官幕僚,更是弄得筋疲力盡,開始的三五天還能騎馬,後來只能馬車侍侯著巡視了。
一位女官以清脆的聲音,將各位文武官僚返回侯府安頓下榻的情況,向雷瑾一一稟報。
『哦。看來真是辛苦壞了。』雷瑾聽畢,吩咐道:「武官們各賞酒肉,吃了休息罷。明日議事,本侯今晚就不舉行宴會了。
本侯手下的文官幕僚,說起來倒也有一多半,吃肉喝酒,騎馬射箭不輸給武官們的,也同賞酒肉好了。
還有,文官們畢竟不比武官身子結實,這番也著實辛苦。
吩咐廚下,文武幕僚,每人即日起,每日早晚加冰糖銀耳燕窩羹一碗,至離開時為止。今晚,賞文官的酒肉,要做精緻爽口一些。人參湯也準備熬一些,你去庫房選些朝鮮的天參或地參叫廚下熬湯。你再去問問歧黃館的醫師,文官幕僚裡面有沒有虛不受補者,受不受得起這人參湯。只要不是虛不受補,今晚就每人送一碗參湯過去;如果虛不受補,那就沒辦法了,這得聽醫師的。那些憔悴疲憊的文官幕僚,只要醫師不反對,就每日早晚都送一碗人參湯過去吧。
嗯,這事就不要說是本侯吩咐的,就說是你們內記室一起商量的好了。」
「是。」
這一日,西北、西南是如此平靜,而由於諜報傳遞的滯後,這時湖廣的戰局變化還沒有傳到西北。
其實,早在三月十三,白衣軍便相繼派遣多支步兵向西越渡漢水,踏上了漢水以西的土地。
三月十四這一天,白衣軍與湖廣軍交鋒多次,小到三五十人的狠鬥,大到數千人的對攻。
其中十四日最後一次大的戰鬥,是白衣軍步兵三千對陣湖廣軍步兵兩千,戰果是雙方以平手收場,互相撤退。
平手,對於白衣軍來說,其實已經宣告了失敗。有湖廣軍在,白衣軍就暫時還難以在湖廣之地為所欲為。
白衣軍的主力騎兵,在西進湖廣之後,其實已經遇上了許多在中原乾燥平緩地區,所無法想像,也難以遇到的難題。
除了馬匹患病大大增加這一條之外,最讓白衣軍的首領們頭痛的,便是湖廣潮濕多雨的天氣。其實這時候還不是湖廣雨水最多的時候,不過是些毛毛雨罷了,但湖廣水網湖泊密佈,光是潮濕水氣就令得白衣軍騎兵不能適應了。
騎兵使用的必要馬具有好幾種,其中皮製馬具如馬籠頭、韁繩、馬嚼子、馬肚帶等,在湖廣這種潮濕多雨的地方,經常被潮潤濡軟,或者被濛濛細雨淋濕,然後一點點變干。但是這個過程不斷週而復始,皮製馬具就會很快的脫硝,開裂、乾硬,其堅韌牢固程度將不斷削弱。
本來北方也不是沒有雨水,邊牆塞外,人們所使用的馬具也都會因為雨水,而有脫硝的可能,但是那個脫硝過程,至少也是一年以上,可以忍受,而且養護得法,完全可以大大延長馬具的使用年限,但皮製馬具總不能期望用上十幾年不是?
湖廣潮濕多雨的天氣,讓白衣軍嘗到了古往今來,北方騎兵南下江南的共同痛苦——皮製馬具脫硝的速度,無論怎麼精心養護,都大大快於北方乾燥地區,尤其是在不能速戰速決,較長時間滯留在潮濕的南方,這種情形更為明顯。
馬籠頭、韁繩、馬肚帶、馬嚼子,這些馬具脫硝,對於騎兵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是一個巨大的威脅,相當不利於騎兵縱橫騎射。
想想看,衝鋒時馬籠頭斷裂,是個什麼情形?騎兵將很難控制馬匹衝鋒的方向,弄不好人仰馬翻,被踩成肉泥也是有可能的。
馬肚帶突然斷裂,鞍韉都沒有了穩定依托,這在戰場上對騎兵也可能是致命的。
皮製韁繩或者馬嚼子突然斷裂,若發生在騎兵出擊衝鋒之時,死亡就離得像刀鋒已經割破了喉嚨,但鮮血還沒有噴射出來那麼近。
所以騎兵出擊之前,第一件事是檢查馬具,第二件事才是檢查兵器衣甲。
馬具脫硝,是個非常現實的難題,白衣軍的首領們豈有不頭痛的?
另外一個難題,則是馬蹄鐵的磨蝕,不過這個難題暫時還沒有對白衣軍造成太大影響,畢竟他們進入湖廣的時間不是太長,但騎兵換馬掌已經比平時較明顯的增加不少,白衣軍的首領們還沒有想明白,這馬掌怎麼就費得多了呢?小小馬蹄鐵,雖然不大,但是在龐大的軍隊中,要保障近三十萬匹馬的馬蹄鐵,這是相當不小的一筆常用開銷,騎兵可以不管,首領們卻不能不顧。戰馬沒有馬蹄鐵,就是瘸子馬,騎兵怎麼能騎乘打戰?
而除了馬匹患病、馬具脫硝、馬蹄鐵磨蝕加快這幾個難題,最最讓白衣軍首領們頭痛的問題是——湖廣的潮濕多雨,令得騎兵們的角弓,戰鬥效力大減,甚至在大量改用了在湖廣繳獲的戰利品:能夠防雨水浸潤的步兵弓,但是這解決了弓臂的效力問題,卻解決不了弓弦無法持續使用的問題。
弓弦在雨水中使用時間稍長,那些使用鳥獸韌筋揉制而成的弓弦,便會被雨水泡軟,而失去其張弛彈力。
以至於,白衣軍的騎兵們都變得有些『瘋狂『,若不在身上帶足四五十條弓弦,心裡就極不踏實。弓弦因此極度緊缺,連琴弦、魚線也成了搶手貨。
對於白衣軍騎兵的現狀,面臨的難題,白衣軍的首領們還是比較頭腦清醒,正如陳翰所說,他們能在西進湖廣之後,在漢水以東的地區縱橫馳騁,而沒有被這些難題所牽累所制約,完全是因為對手的平庸,一旦碰上一個強硬善戰的對手,白衣軍不善於也不適應在湖廣濕滑泥濘的戰場上作戰的弱點和軟肋,就會不斷暴露出來。
因此,白衣軍西渡漢水之後,從三月十四雙方試探性接戰,一向是主力的白衣軍騎兵,竟然『淪落』成了側翼牽制的偏師,而一向策應白衣軍騎兵作戰的步兵,反而成了主力。
白衣軍的步兵,也很不適應湖廣泥濘濕滑而又多雨的戰場,他們更習慣於在乾燥平緩的丘原上,突然展開大的衝擊陣形,向敵方發起進攻,而湖廣戰場河流縱橫、湖泊密佈、稻田無邊、池塘處處,白衣軍很難展開大的衝擊陣形,只能以小鴛鴦陣或者稍稍大一點的鴛鴦陣在『狹小』的陸地上推進,也許三五萬人就算是一場大戰了。
但是比之騎兵而言,他們在這裡的適應性還是要高得多,因此成為白衣軍試探湖廣軍實力的主力。
但湖廣軍顯然不是楚王糾集起來的那些烏合之眾,不但訓練有素,且非常適應並熟悉這泥濘濕滑又多雨的戰場上的廝殺,他們憑借水網縱橫的優勢,不斷乘船機動,來得突然,退得迅速,實際上在這種地形,他們的靈活迅速遠遠超過白衣軍的少量騎兵。
湖廣軍可謂是善用地利,劉國能一手編練出來的軍隊,簡直都可以視為水軍。當然,其步兵主要是以船機動和突襲,與劉國能單獨編列出來『湖廣水軍』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三月十五,西北『集議決策』正式議事的前一日,湖廣軍兩萬步兵對陣白衣軍三萬步兵,加上五千白衣騎兵。
但是戰場的狹小,顯然不利於白衣軍展開,也不利於白衣騎兵從側翼包抄。
白衣軍兵力上的暫時優勢,根本不足以憑藉,因為這點兵力優勢,隨時有可能被湖廣軍扭轉。
這一點,帶隊的齊彥名、陳翰都看得很清楚。
「怎麼樣?」齊彥名目視前方列陣對峙的湖廣軍。
「湖廣巡撫劉國能手下的這些兵,列陣很不簡單啊,顯然訓練有素。劉國能,這人不簡單。
眼前這個戰場顯然是湖廣軍預先選定的一個戰場,能夠最大程度地限制我們的戰法。利於彼,不利於我。在對方事先選定好的戰場作戰,智者不為也。
若是兄弟,便是鬥智不鬥氣,眼前這一步便是逐步後撤,與湖廣軍脫離再說。」
陳翰說畢一笑。
齊彥名搖搖頭,道:「咱們需作佯攻姿態,將對方陣形調動調動,才好撤離。」
「齊首領計出萬全,如此更妙。」
鼓角轟鳴,看起來白衣軍似乎要發動進攻了,湖廣軍這邊也是旌旗搖動,號角聲聲,準備應戰。
白衣軍步兵展開突擊陣形,那架勢好似要憑兵力上的一點優勢,與湖廣軍力拼一戰一般。
戰鼓擂動,軍旗前湧。
猛然之間,已經做好應戰準備的湖廣軍,目瞪口呆的看著白衣軍迅速向後方退卻,騎兵在後掩護,轉眼就繞過河畔谷地,消失在遠方。
不戰而走!
「白衣軍果然不愧是百戰之師,領軍之將看出這個戰場不利於己,寧願退走,也不爭一日閒氣,想來也是白衣軍中有數的名將。」
湖廣軍前軍「振威營」統領眼見追之不及,也只得罷了,感歎一聲,鳴金收兵。
尋見數條船迅速靠岸,卻是巡撫劉國能親至。
劉國能略略問了白衣軍不戰而走的情形,不覺搖搖頭,暗忖:看來,想痛擊白衣軍的謀劃暫時實現不了了。白衣軍既然已經試探出湖廣軍不好惹,可能很快就會退回漢水以東,離開湖廣的日子不遠了。
劉國能心裡已經在盤算,怎麼接手被楚王勢力佔據的武昌府、承天府等漢水以東的府縣,全部派上自己的人。另外,怎麼遏止白衣軍再次因缺糧而湧入湖廣,也是必需要考慮的問題。
不過,白衣軍即將退走的估計,劉國能暫時不想透露,他不想讓自己的部屬太早失望。
其實,要打白衣軍,劉國能相信湖廣軍借助地利,完全可以佔據上風。
但是未來多艱,將實力無謂地消耗在打白衣軍之上,只能得虛名,沒有什麼實利,劉國能以為不值。
實際上,劉國能的割據心態,這時已經大大的膨脹起來,雖然還尊奉帝國正統,但政令軍令悉出自意,擺出一副保境安民的姿態。
白衣軍的種種軟肋、劣勢,劉國能洞若觀火,他之所以不欲與白衣軍爭鋒,便是因為他看準了白衣軍在春季西進湖廣,肯定不適應潮濕水潤的天氣,幫他清除一下楚王勢力還可以,想長期在湖廣盤踞,沒有可能。
匆匆吩咐了幾句,劉國能又馬上登船,迅即離去。
三月十六。
西渡的白衣軍,果然如劉國能所料,全部退回漢水以東。
而東西兩路白衣軍的主要首領,這時都已經到了黃州府,除了西渡漢水試探湖廣軍戰力的齊彥名、陳翰兩人以外。
三月十六,也是西北幕府『集議決策』正式議事的日子。
經過了一番刻骨銘心的『折騰』,每個文武官僚都沉靜了許多。這幾年西北幕府,雖然經歷的風風雨雨,曲折挫折不少,但最終都能取得勝利或者順利化解危機,不管是巧勝,還是慘勝,又或者是達成妥協,反正都是順利解決了。
文武官僚的心態,實際上都因此變得有些浮躁。但經過了雷瑾這次以緊湊行程橫施『磨礪』,硬是讓所有文武官僚都清醒了不少。
都不是傻瓜,侯爺若真是僅僅讓他們文武互換的巡視一番,完全可以很早就吩咐人加以安排下來,沒有必要用那麼緊湊的行程來『折磨』他們,顯然是侯爺對他們的一些作風很有意見,又不願明說,便以這緊湊行程的艱苦磨礪,對這些錦衣玉食慣了的官僚們隱隱地警告了一番呢。
所有的文武官僚都將心沉下去,好好的將眼前這次『集議決策』所關涉的中心議題『息兵罷戰』想個透徹,不再只從本位考慮得失,而是從整個西北幕府的發展壯大,來考慮得失。
當他們開始這樣思考問題的時候,天地便自不同,所有的文官武將似乎都稍稍改變了一點立場。
當『集議決策』在三月十六正式開始時,雷瑾也只在議事大廳露了一面,吩咐長史劉衛辰、蒙遜兩人主持集議,就借口還有公務,走的沒了蹤影。
這倒不是雷瑾故意濫用他的特權,而是第一天的集議內容,他已經事先從文武官僚上呈的條陳裡完全瞭解了。
因為這第一天的集議,日程安排都是各衙署通報各自的情況,等於是一個公開的述職。
譬如屬於長史府名下管轄的稅務提舉司,便得將各項枯燥煩瑣的徵稅一一分說,加以報告,徵收賦稅課多少若干,都得有帳有目,清楚明白;
又譬如度支司,便得將各項開支一一分說;
再譬如戶曹,就得將西北幕府各項來源的收入,包括債務和債務償還等情況一一列出明細。
各衙署都如此這般,枯燥乏味還在其次,雖則這帶有通告周知的意味,對那些文武官僚瞭解全局情況還是大有幫助的。
但雷瑾天性跳脫,不喜拘束,又天生好賭,敢於冒險,現在又有特權在手,自然管不了那許多。對已經熟知的東西,他便不想再多聽第二遍。
雖然說,他現在的性情已經改變了很多,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仍然會時不時的露出天性中不喜拘束的一面。
雷瑾借口公務,不參加第一天的集議,便仍然見出他在處事上還有不老成的地方,但各位文武官僚卻也予以善意的理解,畢竟他們這位年輕主上,還未及弱冠之年呢,年輕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