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煮茶爭鋒
丫頭嬤嬤們,一邊忙著手裡的活計,一邊三五成群的聚在戶外庭院空闊之處,絮絮叨叨、嘰嘰喳喳說著些家長裡短的事兒。
陽光和煦,又少見的沒有揚風起沙,任誰都願意在戶外的陽光下多曬一會兒。
丫頭嬤嬤們忙的活計也五花八門,有做針線女紅的,有翻曬被褥的,有醃製各種爽口鹹菜酸菜乾菜腐乳的,有搗制各色調味醬的,有拿著洗淨的腸衣填充肉餡做風乾肉腸的,也有做牛肉乾的,不一而足。
雷瑾忽然覺得,自己竟然對平虜侯府是如此的『陌生』,原來還有很多細微的平常事兒是他素來未曾留意到的。
也許,雷瑾的生活,是與這些下人僕傭相差太遠了,幾乎就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若不是今兒風和日麗,他又恰好穿庭過戶而來,一重一重的院落中,那些下人僕傭們再平常不過的生活場景,原本都是在房內完成的,雷瑾也就根本無從看到這些下人僕傭們的一個生活側面了。
雷瑾已經穿越了不知多少重院落,但仍然悠悠閒閒的穿庭過戶,不曾停下。
終於,在一處闊落的廣場,雷瑾停住了腳步,淡淡說道:「這裡很好,就是這了。」
近身護衛們齊應一聲『是』,花梨交椅張開,花梨桌兒擺上,架起紅泥火爐,放進紅羅炭,燃起火來,開始煎水備茶。
雷瑾自在花梨交椅上坐了,沐浴在和煦的陽光裡,閉目養神。
這處闊落廣場,自也同樣有很多的丫頭嬤嬤,貪著陽光和煦,出來戶外做各種活計。
但從來不在這裡出現的侯爺,突然蒞臨,而且擺出一付就地燃火煮茶,且渡這一日閒工夫的架勢,不能不令人驚詫。
這裡一片院落,住的嬤嬤、丫頭,在侯府多少都是有點兒資歷、身份的,自然非一般的粗使下人僕傭可比。但是,像雷瑾這樣身份高高在上的主,原本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已經有幾個心思玲瓏的嬤嬤,一見雷瑾往花梨交椅上一坐,就站起身來,遙遙地斂衽萬福,然後匆匆離去。
其他的丫頭嬤嬤也馬上醒悟過來,紛紛起身,斂衽而去。
轉瞬之間,猶如退潮一般,整個闊落廣場上,就只剩下一名年約四十五六歲的嬤嬤,還在慢條斯理的做著針線女紅,繃子繃緊著一方綢面,白皙蒼老而有些枯乾的手,熟練地飛針走線,不知道在繡著什麼。
雷瑾似乎一點兒不在意,他甚至還睜開眼睛,微笑著『遠觀』那嬤嬤嫻熟細膩的刺繡手法。
似乎是已經繡好了那一幅綢面,那嬤嬤盈盈起身,將刺繡繃子往叵籮裡一放,向雷瑾行來。
每一個近身護衛,都在瞬間提聚起真力。
雷瑾低叱一聲,「慌的什麼?還不去添張椅子來!」
「是。」
幾乎是在那嬤嬤走到雷瑾身前,隔桌相望的時候,新添的椅子已經放在了她的身後。
「請。」
嬤嬤那有一點渾濁昏花的老眼,掠過一絲光芒,毫不客氣地在雷瑾對面坐了下來。
老眼掃過小桌,雷瑾攜來的茶器很是簡單,紅泥火爐一個,苦節君煮茶爐一尊,茶銚一口,茶洗一口,公道杯一隻,濾網一隻,茶碗數只,其它用器亦是常用之物,雖然精細雅致,卻也未見如何奢華出奇。
煎水備茶是同時進行的,常理來說,那一口茶洗之中,自然是已經投入了待用的茶葉,投茶之量一般是茶銚容量的五分之一。
「怎麼會是茶梗?」
一直顯得淡定從容的『嬤嬤』,這時也不免驚詫了。
她在那一口茶洗之中,看到的不是『旗槍』,不是『雀舌』,也不是『冰絲銀縷』,而是稍稍好一點的上茶皆棄而去之的茶梗,雖然那些茶梗看來有經過挑選,無如這茶梗之物,多只有鄉間貧困的佃農才取之當茶飲,所謂的『粗茶淡飯』,那粗茶都非是這茶梗也!
雷瑾是什麼人?怕是天下沒人相信,堂堂平虜侯會拿茶梗煮茶喝。
但眼見為實,雷瑾就還真是拿這茶梗煮茶來喝。
自唐末以來,前朝所制團茶,如龍團、鳳餅、密雲龍、龍團勝雪等名茶,雷瑾貴為侯爵,藏得有些,也無甚稀奇。
本朝罷了團茶,散茶大興,但無論團茶、散茶,對茶青都要求苛嚴,或采一葉一芽(旗槍),或采兩葉合抱一芽(雀舌),又或只採芽心一縷(冰絲銀縷)。前朝採摘精細,制茶則需去除茶梗,本朝亦沿襲之,制茶一樣去梗,即便葉張稍老之茶也絕不帶梗。諸多名茶少了茶梗,澀苦既淡,香氣愈妙,茶湯香醇,自然是名人雅士之愛味。
而茶梗幾成棄物,似乎只有無錢買茶的鄉間窮民,才會取而煮之當茶解渴。
雷瑾這侯爺,取茶梗當茶,自是令得識者驚詫了。
微微一笑,雷瑾道:「茶梗又如何?難道本侯便喝不得?世人皆道茶梗苦澀,然而這茶梗之真味,名人雅士們卻永遠無緣受用的了。」
「說得這麼好。倒要嘗嘗你這茶梗煮出茶水來,是什麼味道!」這『嬤嬤』撇了撇嘴,「想不到大侯爺還有體念民生多艱的一面,真是想不到啊!」
「本侯可沒有『一絲一縷當思來之不易』的自覺,說來喝這茶梗湯,也只是休閒遣興,細味生命的工具而已。」
雷瑾說著,心中只是幽涼一笑,心道:本侯看你裝到什麼時候。
「侯爺,水將三沸。」
「提壺過來。」
沸水沖入茶洗,洗茶四十息,茶梗燙洗了兩次,去其過於苦澀之味。
雷瑾接著又沖洗了公道杯、茶盞。
重新開始燒水,這次是在苦節君煮茶爐上。
等到再次水將三沸,洗過的茶梗投入茶銚,煮沸一百二十餘息,將近半刻鐘,茶香已經透出茶銚時,即熄火。
靜待二三十息,只聽茶銚中聲息已無,雷瑾笑道:「已經煮好,可以開湯了。」
濾網過濾,傾出的茶湯色如琥珀,茶香沉著清幽,耐人尋味。
公道杯分茶,『嬤嬤』品飲之後,道:「茶湯滋味,醇和厚重,一盞之後,喉底回甘,舌面生津,竟是未曾品嚐過的奇妙茶味,為名茶所無。看來,你這人還有些不俗之處。」
「茶梗之湯,茶香平淡,茶心靈妙,宜於禪定修持。飲茶,貴在適時合宜,譬如借茶醒酒,此湯就不合宜了。」
雷瑾心道:此煮茶梗湯之法,乃是本侯從別處學來,專用來訛你的,若是沒些別樣的真滋味,又怎能唬住你?
其實,幾個近身護衛也看出來了,這「嬤嬤」那種自然流露的大家氣象,裝是絕對裝不出來的。都在心中暗笑,侯爺真是「狡詐」,煮一壺茶也能誘出人的本來面目。
這『嬤嬤』顯然也甚是精靈,微微一瞥,已知自己著了雷瑾的『道』,再裝就顯得矯揉造作了。
白皙蒼老而有些枯乾的手,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點點變得纖長細膩,潤白紅腴,宛若施了妖法;而那先前尚有一點渾濁昏花的老眼,也變得幽深黑亮,宛如深潭。
「想不到還是被你找著了。你是怎麼做到的?」『嬤嬤』的一對手已經縮回了袖子裡,幽深的黑眸中閃爍著肆意的野性,凌厲而冰冷。
「怎麼?」雷瑾長笑,「吃了本侯的茶梗湯,還要向本侯遞你那一對小爪子?」
「小爪子!天,你說得那麼難聽!」這話說得像是撒嬌,但一個『四十五六歲的嬤嬤』在雷瑾面前『撒嬌』,就顯得特別的詭異。
一隻摧心飛爪已經倏然擊向雷瑾,微顫之間,遙指雷瑾胸前大穴要害。
端坐不動,雷瑾駢指如劍,虛空點出,劍氣橫空,堪堪敵住摧心飛爪的第一波凌厲攻勢。
沛然莫測的陰柔氣勁,仍然從縱橫劍氣中隔空透入,猶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勢如破竹般直貫雷瑾心脈。
這就是『千面玉狐』一對摧心飛爪的可怕,飛爪已經完全像是她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臂使指,無不隨心如意,甚至可以不用手操控,而是以神意、氣機、真元操控,常人是四肢,在『千面玉狐』簡直就如同是有『六肢』,而且她這一脈的『摧心勁』心法,也是奇妙非凡的上乘心法。水準差一點的高手,對上她這『摧心勁』,非吃大虧不可。
然而,撞上雷瑾,算這假冒的李鬼『嬤嬤』運氣不好。
要講陰柔氣勁,畸門的『陰符握奇』又豈比『千面玉狐』一脈的『摧心勁』差?只怕惡毒還在『摧心勁』之上;若論陰損難纏,『摧心勁』更是比不上魔道六宗『山海閣』的『山海真訣』;至於『落日寒漪』,以極寒元罡破敵,原本該是陰陽之力並用,但落日庵畢竟是以修行的『尼姑』為主,長年傳承下來,卻也大大偏向於使用陰柔之力了;就是令狐家族的『花間聽禪』,也是偏向於陰柔多一點。
這大概也與帝國幾千年來,雖王朝皇朝更替頻頻,卻歷來看重以柔克剛,以智勝力的先聖大賢之學說有關。打〈易經〉那時算起,到老子的〈道德經〉,到孫子的〈兵法十三篇〉,及後世無數見識學養過人的大賢、征戰沙場的名將,無不強調『智勝』,其實這便是『以柔克剛』之道,以陰柔對剛強,以最小的代價搏取最大的利益,這當然是很自然的選擇。影響所及,許多上乘武技心法也在『以柔克剛』之道上,下了很多工夫,成就斐然。
三波摧心勁,魚貫透入,攻向雷瑾心脈,然而被雷瑾運轉真元,隨心所欲的用上了好幾種上乘心法,或吞噬,或牽引,或消蝕,或化力,瞬息之間化解於無形。
李鬼『嬤嬤』終於色變,上一次雷瑾虛空一爪無功,讓她不免有些小覷雷瑾。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她這時才知道,上一次雷瑾簡直是在逗她玩,這時才拿出真本事來。
摧心飛爪固然神奇,但除非是千面玉狐親至,憑李鬼『嬤嬤』現在的修為,就算盡出摧心飛爪攻防秘技,也肯定奈何不得雷瑾,何況還有十幾個近身護衛在一旁虎視眈眈呢,獻醜不如藏拙,三十六計走為上。
李鬼『嬤嬤』倏而收爪而退,暫時歇手罷鬥。
『本侯府中使喚的嬤嬤,』雷瑾眼中掠過一縷精芒,『你把她怎樣了?』
「放心,貴介好好的在她自己房裡睡大頭覺。」這一番話卻是一半文縐縐,一半帶著俚俗之氣,虧她說得順溜。
「很好。」雷瑾微笑,「既然閣下手下留人,便是彼此的情面兒。本侯也不攔你,你可徑行出府離去。如果有什麼需要帶走的東西,亦可一併帶走。」
拱手一禮,李鬼『嬤嬤』冷冷說了一句江湖切口:「青山不改,綠水常流。後會有期!」
正要騰身而去,雷瑾忽然笑道:「且慢。本侯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兒,在平虜侯府外面,還有你的四位剋星在等著你,小心些啊。」
李鬼『嬤嬤』一怔,倏然轉身,「你說的是誰?」
「那麼緊張幹什麼?」雷瑾扳起指頭,一一數來:「夜合、阮玲瓏、萬枝兒、香裊,嗯?你應該都認識,是吧?不用本侯多說了。」
「你?」李鬼『嬤嬤』一氣之下,連變聲也忘了,一口甜糯軟綿的吳儂軟語脫口而出:「你一早就知道是我,是不是?你一直在逗我玩,是不是?你欺負人!」
這一口軟綿綿的吳儂軟語,雷瑾倒是聽得懂,只是一干近身護衛都傻眼了,簡直如聽鳥語,非得公治長到場,不能解得其意。
「本侯又不是能掐會算,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諸葛孔明亮先生,哪裡能一早就知道是你?
你在蜀王府插翅而飛,本侯就覺得奇怪,你是怎麼從蜀王府溜出去的?或者你當時根本就還藏身在蜀王府中,直到孫家送親隊伍來回搜尋無功,以為你已經遠走高飛,鬆懈下來,你這才輕鬆的混出了蜀王府,悄然遁走,本侯說的可是?
夜合等人來求見本侯說,她們認定她們的小姐就藏身在本侯府中,而且默認她們的小姐懂得易容術。而這時,在本侯府中唯一懂得易容術的外來之人,又是年輕女子的,就只有你這位千面玉狐的傳人,本侯將兩者聯繫到一起,不也是很自然嗎?
想來,在成都蜀王府,你也是靠著易容術,避過了搜尋吧?」
雷瑾淡淡說道,然而說來輕鬆,但真要將千面玉狐傳人、孫家五小姐,這『兩位』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女人聯想到一起,那可是需要在洞察幽微方面,擁有多麼深厚多麼驚人的能力和智慧!
事實上,如果不是在回答關於『千面玉狐』之問時,夜合那過於平靜的表現讓雷瑾動了疑心,雷瑾還真不容易將這『兩位』女人聯想到一起去。
夜合當時的平靜,只能說明她對雷瑾的提問,已經事先有所提防,但這提防又不是預先想好的,而是臨時起意。因為當日夜合四人求見雷瑾,雷瑾指出孫家小姐大有可能會易容術,但是當雷瑾緊跟著問,是誰教的孫小姐易容術,夜合回答時曾經有剎那的遲疑,但到了雷瑾問她知不知道『千面玉狐』之事,卻又一派平靜,從容而答,本來這在一般人眼裡也沒什麼好懷疑的,但是偏生雷瑾眼裡揉不進一粒沙子,心神觀照之下,瞬間就注意到這是『刻意』的平靜,這不能不讓雷瑾起疑心,如果『千面玉狐』與孫家或者孫家小姐沒有一點關聯,夜合有必要刻意的保持平靜嗎?
讓雷瑾動了疑心,那就等於最終沒有秘密。
「真是敗給你了!」臉上笑呵呵,底下動刀子,李鬼『嬤嬤』一對摧心飛爪又閃電般滑出袖管,向雷瑾發起暴風驟雨般的凌厲攻擊。
這卻不是千面玉狐一脈的『摧心爪』,而是孫氏家族『天孫織錦』劍訣的變式,以及另外一種連博聞強記的雷瑾也認不出來的新奇武技。
孫家向來不以武技名世,這『天孫織錦』劍法本來是孫家世代相傳,一種繁複精巧到了極致的劍法,但其最高境界卻是趨向精簡,或許是大巧若拙的緣故,據說若能練至寓千鋒於一劍的境界,便能突破後天限隔,進入先天之境。
這李鬼『嬤嬤』的『天孫織錦』變式,顯然還沒有修到高深境界,劍勢仍然顯得相當繁複精巧,但是與那一種新奇的武技互相配合在一起,卻是別具異樣的威力。
據說狐狸的心七巧玲瓏,能夠一心數用,這李鬼『嬤嬤』一心兩用,同時使用兩套不同心法的武技,卻一點窒礙都沒有,也真是有點狐意——濃烈的桀驁野性撲面而來!
「好啊,你還沒有嫁過來,就想謀殺親夫?」雷瑾嘴裡偏偏就是不說出這李鬼『嬤嬤』的任何名諱,手上指點掌劈,便已化解掉對手的每一點凌厲攻勢。
「還沒嫁給你,就不算!只要殺了你,我就不用嫁給你這色狼了。」
雷瑾聞言翻了翻白眼,心道:本侯的岳父大人啊,看看你生的好女兒吧,簡直就是天生『兇手』嘛,你敢將這麼一個『兇手』嫁給本侯,本侯『擔驚受怕』該怎麼算?呵呵,岳父大人,本侯又多了一條敲竹槓的理由,哈哈,真是可喜可賀!可不要怪小婿心狠,要怪就怪你們家生的好女兒,野性十足。
一掌斜劈,宛若長刀電擊,立時將李鬼『嬤嬤』同時攻到的兩隻摧心爪劈得齊齊盪開。
接著嗤嗤兩聲銳嘯,左邊一記『詩劍風流』的『長河落日圓』,右邊一記『花間聽禪』的『醉入花叢君莫笑』,雷瑾完全不假思索,隨手又破去了摧心爪被盪開後的後手變化,迫使李鬼『嬤嬤』不得不稍稍退後,重組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