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馬槍
「恥辱!」
雷瑾幾乎是從牙縫裡咬出這兩個字,森冷無比,寒意逼人!
雲南方面十萬火急的烽火快訊昨天凌晨就已經傳到平虜侯府,寥寥十幾個字足以令人渾身冰冷:「韓、唐、邵出擊中伏,損失慘重,已突圍。」
在焦灼的等待中,相對更詳細一些的飛鴿傳書,通過一程一程的鴿驛接力,終於在今兒黃昏時候抵達平虜侯府。
待當值的鴿房軍吏,將四十羽飛鴿傳書的密書密畫全部通譯完成,剔出其中互相重複的部分,連綴成篇,韓太湖、唐雲峰、邵福中伏大敗的較為完整的情形,才展現在軍府的高級武官和智囊謀士們面前。
韓、唐、邵三人在成功以計謀拆散了門滄海、沙定洲的結盟之後,門滄海勢孤,不得不撤離。
韓、唐、邵,一時貪功心切,輕率的決定了銜尾追擊鎮南軍,卻忘記了『困獸猶斗』的古訓。
雷瑾的六百里加急警飭文書遞到楚雄時,韓、唐、邵已然整軍拔營而去。只差了兩天,韓、唐、邵未及看到雷瑾口授的文書,但估計他們三人就是看到了那份六百里加急文書,也不會太當一回事。
韓、唐、邵率軍追擊,鎮南軍三戰三卻,成功將韓、唐、邵所部平虜軍誘入峽谷,盡起伏兵四面合圍。
韓、唐、邵終算是行伍多年,一見中敵埋伏,即刻集中精銳拚命突圍,浴血死戰兩晝夜,以無數同袍的鮮血和屍體為代價,終於殺出重圍,暫不知去向何方。
以秘諜的估計,韓、唐、邵三人所部兵力,滿編合共八萬餘人,在圍攻楚雄之役中,損失很少。直到門、沙結盟,被沙定洲的巫師連續施放毒瘴,透入壁壘之中,導致一萬三千多士兵的陸續死亡,再算上其他先後因染病或失足墜崖而死亡的士兵,則追擊鎮南軍的總兵力大致在六萬五千人左右,與門滄海的精銳莊兵的兵力相若。秘諜估計,突圍而去的韓、唐、邵所部頂多尚存二萬人,且多帶有輕重傷。
僅是一場兩晝夜的遇伏血戰,就可能戰死了四萬五千人,餘部突圍,這是平虜軍很久以來都沒有過的慘敗、大敗了。而且還是因為中伏,這樣慘重的傷亡更無法接受,如果是擺開陣勢的硬戰,哪怕是戰死八萬人呢,都不會這般難以接受。
雖然說勝敗兵家常事,但這樣的敗戰,仍然令人覺得恥辱難當!
韓、唐、邵三人所部前後損失近六萬人,若再加上王金剛奴、孟化鯨、藍廷瑞、甲申步兵軍團的戰亡,平虜軍在雲南已經戰死十萬人以上,若再加上攻佔曲靖府之役,攻取麗江、永昌、大理諸府之役的戰亡,平虜軍在雲南一省光戰死者就要逼近十二萬之數。
平虜軍攻取四川,打了將近一年,傷、亡合計不過七萬,而雲南光戰亡就已逼近十二萬,簡直已成了平虜軍的傷心之地,浴血之地了。
如此可怕的傷、亡,令人窒息,甚至出身於彌勒香軍的蔡伯貫、郭菩薩,在面臨韓、唐、邵三人所部的慘敗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雖然彌勒一系的兵馬其實是雲南戰事中損失最大,最慘重的,但這時他們也已經無法可說。
「但是,韓、唐、邵三人,訖今尚未與我軍秘諜、塘報或其他任何軍情衙門或軍情傳報衙門取得聯繫,這是何故?軍府甚至不知道,他們突圍後現在身在何方?若是有他們的消息,雲南方面諸軍情衙門必定會以烽火快訊傳報軍府,而不是現在這樣了無聲息。」
一位複姓歐陽的『參軍』銜軍府智囊說道,他的資歷在軍府中算是『老』的,說的話自然有一定份量。
軍府司馬張宸極笑道:「歐陽先生,莫不是懷疑他們謀叛不成?這應該不可能。」
「那還不至於,二萬殘兵如何謀叛?除非是與沙定洲聯手,但他們只有二萬殘兵,已沒有本錢跟沙定洲談條件。但他們與雲南的軍情衙門,與軍府中斷了聯繫,終是殊為可疑!」
「哼,」上首的雷瑾冷哼一聲,舉座皆靜。
「韓、唐、邵三人是主動切斷了與雲南軍情衙門的聯繫,與軍府的聯繫。所以,他們現在的方位,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雷瑾以自己對人性、人心的體悟,揣摩韓、唐、邵三人在新遭大敗之後的心態,「你們可能奇怪,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他們想殺個回馬槍,將功贖罪。」雷瑾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他們不想受到任何掣肘,所以切斷了與雲南諸軍情衙門的聯繫,隱蔽了起來。
本侯猜估,在他們三人看來,鎮南軍雖然勝了,但也是慘勝。鎮南軍雖然將他們三人所部誘入了伏擊陣地,但在慘烈的突圍與反突圍的爭奪中,殺人一千,自損八百,鎮南軍勝雖然是勝了,勝得淒慘。這時候的鎮南軍也絕想不到突圍而出的平虜軍,會殺個回馬槍。
這個想法倒是滿有新意,如果他們三人是這樣想的話。只是他們現在的戰力還能支持他們殺個漂亮的回馬槍嗎?本侯倒是很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力不從心?
對於他們三人來說,經歷如此慘敗,除非擒賊先擒王,拿住了門滄海的本尊真身,否則『將功贖罪』四個字,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依本侯之見,韓、唐、邵三人十有**是尾隨在鎮南軍的身後。
鎮南軍在哪裡,他們大概也會在哪裡,不會離得太遠。
希望韓、唐、邵三位走好運吧!希望他們的回馬槍能使得漂亮點,一戰而功成。」
雷瑾歎了口氣,「雲南已經戰亡近十二萬人,這代價未免太高了點,善後撫恤是件大事,各位現在就要考慮統籌諸般善後事宜了。本侯可以肯定,雲南戰事不停,戰亡者還會繼續增加。已經打到這份上,就是想停也停不下來了。無論如何,雲南這塊硬骨頭,已經被我們啃下了一大半,現在就是把牙口啃崩了,也要全部徹底地啃下來。」
雷瑾心中苦笑,如果本侯食言收手,不知有多少人要氣勢洶洶地向本侯興師問罪呢,這雲南就是屍山血海,總也不及金河銀海銅山錫嶺的光芒,能讓他們那些豪強大族老實服帖。
不過這些話,雷瑾是一句都不可能對軍府這些幕僚部屬說的。
臉色一冷,雷瑾道:「令!於曲靖府休整補充之王金剛奴、孟化鯨二廂,即日結束整補,整備軍伍,奇襲阿迷州,務必生擒沙、萬、湯三人。」
真是不讓人喘息,這邊剛損失了四萬餘人,雷瑾眼都不眨,已經下令重燃戰火。
而且擔綱的是新近剛剛編伍整補完成,戰力不如以前的『新軍』;
而且這時候已然進入雲南的雨季,雨季中的雲南,崎嶇的更崎嶇,泥濘的更泥濘,濕滑的更濕滑,難行的更難行;
而且偏偏指定要奇襲,還要生擒蠻夷的首領!
這就是身為將帥的冷酷,冰雪一般的冷酷,不會為了任何傷亡而影響對戰局的把握。
不用雷瑾吩咐,整個軍府已經動了起來。
戰亡者的諸般善後,是有許多事兒需要預先做到前面的。依著雷瑾的口氣,這戰亡肯定在十二萬人以上,何況還有傷、殘的士兵,這數量也不會太小。這麼龐大的傷亡數字,軍府相關司署的大小官吏明白,如果現在不趕快做起來,到時沒個五六年,這善後撫恤也別想弄清爽,還得讓那些士兵遺屬天天指著鼻子罵。四川戰事的傷亡善後,已經給了軍府相關司署的官吏們極大的教訓。雖然當時他們預先已經做了很多安排,但是由於經驗不足,紕漏仍然很多。事實上四川戰事中戰死傷殘士兵的善後撫恤,到現在仍然留著不少尾巴,讓官吏們不得不繼續想辦法加以妥善解決。而這次雲南的傷亡眼看就要超過四川傷亡數字的兩倍了,可以想像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恐怖』的數字。
官吏們甚至有些抱怨侯爺多找了多少事兒來給他們做。以前帝國邊軍,哪裡有什麼善後撫恤的說法,頂多就是個安葬銀子。在邊軍裡頭,士兵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死了一文不值,所以邊軍中倒有一半人沒有什麼戰鬥力,要不是有連坐法,怕是上戰場都得往後縮,根本就不能打戰了。當然作戰勇猛,能給將官撈取戰功的士兵,賞賜的銀子比較多,有戰利品分得也多,膽子大點戰場上私掠的戰利品也不會少,如果僥倖不死於戰場的話,多半能給自己掙個後半生的豐厚養老銀子回老家養老,再混得好點,說不定也能跳龍門當上官,就更不得了啦。這樣的士兵打仗就與他人不同,總是往前衝去拚命,對『利益』的渴望讓他們成為邊軍中的『精銳』。總之,邊軍士兵得自己掙自己的善後撫恤或者養老銀子。哪裡像平虜軍這樣,替士兵著想,善後撫恤、養老安置,都有安排,事兒多得讓他們這些官吏每天累得像條死狗,好像還是做不完。不過,平虜軍士兵確實一上戰場就捨生忘死,勇往直前,兇猛剽悍,以善戰聞名西北、西南,應該與這些大有關係吧?要不侯爺能在這上面花那麼多心思?許多官吏心裡是這樣想,可不敢說出來。
而雷瑾剛剛所下的軍令,這時也已經製作成標準範式的幾份絕密陰文文牘,經雷瑾簽押加蓋平虜將軍官印之後,迅速以『八百里加急驛遞』分作數人向雲南遞送;另外,飛鴿傳書的密文密畫也擬制完畢,這飛鴿傳書僅僅是命令王金剛奴、孟化鯨做好一切輕裝奔襲的準備,隨時準備開拔而已。這並不矛盾,類似這種秘令,總是以正式文牘為準的。
智囊謀士漸漸散去忙自己的事,議事的花廳裡,只剩下了司馬張宸極(現在日常主管著軍府軍政上的大小事兒,且什麼參謀軍事、謀劃籌備、下達軍令等都有份參與,雷瑾簡直是把前巡撫大人當牛使了)、蔡伯貫、郭菩薩(除了軍府事務,還兼管著四川水軍,以後怕是還得兼管雲南滇池水軍)。
身為『彌勒天師』的蔡伯貫武技雖然高,脾氣可是不怎麼好,與雷瑾的合作一直就磕磕碰碰。而雷瑾一則看他是個人才,有意讓他在軍府多磨一磨,偏就不放他上戰場;二也看在李大禮的面子上,不與他多計較,倒是頗容忍了蔡伯貫的一些無禮之行。
這不,蔡伯貫又像是發牢騷,又像是有疑問:「這雲南也邪門,怎的都是戰死的多,傷殘的少?」
雷瑾斜睨他一眼,不答。
張宸極忙出面打圓場,笑道:「蔡大人如何不知戰死者主要是雲南府城守城之役和這次遇伏突圍之役中戰亡?都是血戰、苦戰、惡戰,戰死者多,自不必奇怪。
又譬如漢中軍團向雲南府城靠攏,中毒的士兵不少,其中陸續毒發不治的士兵約占傷者四成以上,而因毒致殘的士兵約占傷者兩成,這也是『戰死者』多,而傷者少的原因。」
「張大人說得在理。卑職忽然想起還有一件公務尚未辦完,這就先行告退了。得罪!」
蔡伯貫說著,起身向雷瑾行了一個雙手撫胸的標準軍禮,顯然也意識到剛才過於無禮,口中說道:「侯爺,卑職先行告退。」
雷瑾微笑著單手撫胸還了一禮,道:「既然公忙,本侯就不留你了。去吧。」
「是。侯爺。」
蔡伯貫又團團做了個羅圈揖,這才退出花廳。他這一告退,郭菩薩稍後也跟著告了退。
花廳裡這會只剩下雷瑾和張宸極了,雷瑾笑道:「看來也沒有什麼事了,你我就散了罷?」
兩人正要出廳,門外闖進來一個軍吏,嚷道:「侯爺大喜!土魯番大捷!郭老伯爵調兵遣將,不費吹灰之力,一舉拿下了土魯番!」
雷瑾不由愣了愣,郭若弼這事先可是完全沒有向軍府請示過啊!不聲不響就自作主張拿下了土魯番。
「這是郭老將軍的紅旗捷報!咦,這是郭老將軍的請罪手折?」有點兒興奮過頭的軍吏總算有點回過味來,軍府裡事先完全沒有一點要打土魯番的風聲,再聯繫郭老將軍的請罪手折,幾乎不用想也知道了,拿下土魯番必定是郭老將軍擅作主張,沒有向軍府請示。
這年青的軍吏不由偷眼瞧看雷瑾的臉色,雷瑾早瞧見了,順勢就在那軍吏屁股上踹了一腳,踹了他一個小趔趄:「兔崽子,好的不學,查顏觀色倒學得挺快啊!以後再這樣,本侯非踹你個大馬趴。」
「侯爺,卑職也是關切嘛!」這軍吏知道雷瑾不會拿他怎樣,只是開開玩笑罷了。
「本侯看你這兔崽子就是欠踹。在軍府多久了?怎麼還這麼不長進?難道還不知道,在平虜軍戰功才是第一位的,勝利者不受譴責?」雷瑾笑吟吟說道。
「多謝侯爺教訓,卑職一定努力。」那軍吏忙行禮退了下去。
「郭伯爵的請罪手折本侯就不看了。張大人,你趕明兒看一看,用本侯的口氣斥責幾句也就是了。那請罪手折發還本人,就不要入檔了。
詳細戰報,本侯明兒再慢慢的看。
呵呵,這一樁壞消息後面跟著一個好消息,晚上吃飯也能吃得香一點,睡覺也能睡踏實一點,張大人,你說是不是這樣?」
「那當然,那當然!」
「娘的,西邊的這些什麼汗國什麼汗國的,真的就那麼弱不禁風,一打就玩完了?這土魯番雖然說不夠葉爾羌汗國打,但也撐了那麼多年,怎麼我們一打,甚至沒用什麼力,就把土魯番打趴下了?土魯番怎麼的也算是西域的一個『大國』吧?」雷瑾也有點玩不透郭若弼能一戰而下土魯番全境的奧秘了。
張宸極笑道:「侯爺是一時想岔了吧?且不說我們平虜軍都是虎狼之師,打土魯番猶如以石擊卵。那土魯番本是從葉爾羌汗國分裂出來的西域國度,其國力早就在與葉爾羌汗國的歷次戰爭中消耗得差不多了,猶如病夫,焉能抵抗我軍天威?土魯番國力其實有限,從諜報上看,它之所以能在葉爾羌汗國的壓力下支撐下來,不是因為土魯番本身,而是因為葉爾羌汗國國內矛盾重重,尤其是兩個主要的清真教派各有上層支持者,彼此互不相讓,爭鬥相當殘酷。汗位爭奪更是時起血腥。否則以葉爾羌汗國的國力斷不至於讓土魯番存在一百幾十年。」
「哈哈,」雷瑾大笑,「果然是想岔了。哈密、土魯番,我軍能順利得手,都是因為以強凌弱,勝於易勝者也!要是真正面對葉爾羌汗國時,就不會那麼輕鬆了。」
張宸極正色說道:「所以,下一步經營西域,必須首先將哈密、土魯番經營為堅不可摧的前哨堡壘,要使這兩處糧谷豐饒,馬牛成群,能支持得起長期在西域的作戰才行。軍馬補充、軍糧儲積,起碼要能在哈密、土魯番得到充足供應,否則即使是從河西輸送,運費也是不堪承受的。另外,軍械工場也必須西移,就地生產。」
「是這個理。這點必須跟郭伯爵說清楚,從今往後,在沒有軍府正式指示之前,他在西域的大規模軍事進攻到此為止,不許再越雷池一步。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整軍備武,蓄積糧草。敵若來犯,可堅決反擊,但不許越境追擊太遠,最遠不許超過一日程。平日更不許以平虜軍名義越境抄掠。」
雷瑾這番話,讓張宸極搖頭不已,這不純粹是在教人怎麼擦邊犯事,又不要被敵方逮著把柄麼?
雷瑾看了看花廳外的天色,笑道:「這事兒明日商量不遲,你我還是各自回家吃了晚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