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春之客
二月初九。
龐大的孫家送親隊伍抵達黃羊河平虜侯府。
由於孫家小姐這位即將出嫁的正主兒『失蹤』,孫家送親隊伍的處境相當的尷尬,但是這平虜侯府卻是不得不去的。
所以,孫家送親隊伍並沒有等到二月初才動身,正月二十就在收拾行裝了,正月二十五束裝上道,啟程北往。
沿途的驛道上,一隊隊身著重甲、刀槍雪亮的守備僉兵,高唱著江南人從未聽聞過的雄壯軍歌,絡繹不絕的從孫家送親隊伍一側的道路經過,好似在一程一程的『護送』著孫家送親隊伍一般,而且還是從早到晚沒有間斷的。
孫家送親隊伍的幾個主事人心中有『鬼』,倒是為此頗擔了一陣心思,他們可是素聞雷公爺膝下這位『頑劣不羈』『風流浪蕩』的三公子喜怒無常,行事蠻橫,不會是意欲對送親隊伍有什麼不利吧?
直到後來,那些派到各處去採辦食料兼打探消息的下人僕傭陸續回來,才知道現在西北、西南到處都是僉兵在調動,驛道上都是一隊隊的僉兵在行軍,據說是什麼「春操集練」,這些主事人這才放了些心。
他們又仔細詢問那些下人僕傭,他們所看到的僉兵是什麼樣?
結果下人僕傭的描述和回答,最讓這幾位主事人吃驚的是——那些下人僕傭所看到的僉兵,似乎多數都披掛了各式步人重甲,刀槍盾牌弓弩一樣不少,甚至還有攜帶火銃的。
重達五六十斤的步人重甲,無疑是帝國軍隊的軍械武庫中最沉重的鐵甲,打造費時,費用昂貴,難道西北已經這麼富庶?奢侈到連非正規的僉兵也可以人發一套步人重甲的地步?
再細問時,卻又從那些負有打探消息任務的下人僕傭嘴裡,得到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西北所有的正規軍團,無一例外的極少配發重甲。像騎兵軍團的一部分『重甲騎士』,原先配發的騎戰重甲,全套也不過三十二斤,據說現在正在試用一種更輕的內嵌網甲的毛氈鎧甲,其他的輕騎似乎僅是輕便的皮甲、氈甲而已;而西北正規的步兵軍團,也是皮甲、氈甲的天下,甚至有身著綿甲的,彷彿他們更願意使用輕便的籐牌、皮盾,而不是在身上套上笨重的步人重甲。
至於僉兵裝備的步人重甲完全是西北邊鎮以及四川以前的庫存,而且這些重甲僅是用於僉兵的行軍操練。在西北幕府,有一條考核僉兵的鐵規,那就是一團僉兵負重若干,一日夜急行軍一百五十里以上無一人掉隊為優良,將士俱可受賞晉軍功。那些僉兵團帥自然不敢怠慢,這一條鐵規想靠臨時抱佛腳耍小聰明是怎麼也過不去的,必須靠平時磨練出來的功底。所以平時的操練行軍,至少有一半時間僉兵們都披掛著這種重甲,但重甲其實並沒有那麼多,往往一套重甲要被拆成了三份甚至四份,與輕甲一起搭配,畢竟甲冑的負重比較均衡,對操練做動作的影響不大,來得方便。不足的負重則通過在腰上、腿上縛鐵砂袋、鉛沙袋來補足。外人若是不察,往往誤以為西北幕府的僉兵人人都配發了步人重甲。
「據那些僉兵說,其實他們僉兵也不願意披掛重甲守城,若是南侵的蒙古游騎突然攻上城頭,全身披掛著重甲,行動遲緩,那不是伸著脖子讓蒙古人砍嗎?若是別的什麼軍隊,以大量火炮攻城,雖然那些火炮奈何不了夯土包磚的堅固城牆(註:明、清時代,東西方的黑火藥火炮攻城威力還不夠),但鐵彈打進城來,真要打中了什麼人,不要說披掛重甲,就是有鐵葉大櫓盾擋著也不一定能活下來,披掛重甲更無必要了。要想不怕挨炮,早早躲進藏兵洞,等敵軍火炮稀疏了聽令上城,也沒重甲什麼事。」
其中一個下人僕傭還把從幾個僉兵那裡打聽到的消息順口也說了出來。
幾個主事人面面相覷,他們沒有想到雄霸西北的平虜軍,向稱戰馬雄健武器精良,竟然是一支以輕甲為主的雄師勁旅。
其實,孫家送親隊伍的這幾位主事人並不清楚,平虜軍傾向進攻遠遠甚於防守,所以輕甲的傾向在整個平虜軍都是比較明顯的。即使是『重甲騎士』也能較長時間的衝鋒陷陣而不需要頻繁換馬,而卷甲行軍,千里奔襲,長途迂迴,『重甲騎士』一點也不會落在輕騎之後。
這幾位主事人更不知道,驛道上那些頻繁調動的僉兵是雷瑾『索閱僉兵』大計中的一環。雷瑾要『索閱僉兵』,當然不會僅僅只有將守備節度全部對調這一招。『春操集練』這招把一個府的僉兵團進行跨府的東調西遣,就是雷瑾自己軍府中的精幹僚屬要想搞清楚某府某守備僉兵團現在的行蹤,都要查半天的軍令文牘,弄到頭暈眼花,何況是守備節度手下那幾個親信?官也弄走了,兵也弄走了,要『索閱僉兵』,那就容易多了。兵嘛到了集練階段互相一比就知道了,至於守備節度,面對手下少則二三十個團帥,多則四五十個團帥,本來控制力就不是太強,雷瑾主要想查的是地方勢力對守備軍團的滲透程度以及以何種方式滲透。
但不管怎麼說吧,孫家送親隊伍的主事人,在瞭解了驛道上的僉兵與送親隊伍沒什麼利害關係,也不是雷瑾派遣來一路『押送』的軍隊,大大地安心了不少,一路北行,轉而向西,終於平安無事的到達了平虜侯府。
雷瑾倒是早就吩咐了人騰空侯府的不少房子,以作安頓孫家送親隊伍的一干執事人員、下人僕傭之用。
但由於孫家送親隊伍人員眾多,武威附近,除了屬於雷氏各支的若干下莊堡寨的房舍都已經打掃乾淨,準備待客以外,又還在武威府城的城裡城外找了不少空閒房子,並包下了府城的不少客棧。
而且從黃羊河的平虜侯府一路到武威府城,還建了若干野戰營寨,挑選了若干可臨時搭建駝城的場地,以作安置人員的萬一之用。
雷瑾又想著,這江南人,讓他們吃豬肉、牛肉可能還行,羊肉就是那一點腥膻氣也無的羊只,怕是也吃不習慣。
於是,一聲吩咐,早早地從四川調來了不少活豬圈養著備殺,也宰殺了不少豬放到儲冰的冰窖裡凍起來備用。正月二月的河西本來就很冷,本來就是不放冰窖裡凍著,大扇的豬肉放到屋頂上去吹一夜凜冽寒風,也盡能凍成冰塊一樣的凍豬肉。當然侯府自有侯府的講究,自己平時這麼吃吃也就罷了,招待客人未免就顯著隨意,放冰窖裡顯得更鄭重其事不是?
再一個就是把河西牧場、青海草原上牧養的豬給搜羅一空,西北、塞外放牧多是馬、牛、羊、駝、驢等,但也有放牧的豬。這豬不是野豬,而是馴化的家豬在野外草原牧養而已,肉質比圈養的豬好出不知幾倍,因為向有漢人的官僚商賈好這一口,價格抬得比牛羊駝驢都高,除了信清真教的牧民之外,牧民放牧豬只的也有不少,這一次也讓侯府買空了。
至於牛,是不用事先儲備的,西北的牧場裡多的是。
再一個就是菜蔬,西北現在這時候,菜蔬可沒有多少種,胡蘿蔔、大白菜、青蘿蔔、紅蘿蔔、白蘿蔔在地窖裡儲藏了很多,豆芽兒、韭黃也能時時吃上。紫蘇、芫荽也是一茬茬接著,不過沒人把這兩調味的香菜真當菜蔬,也就只有雷瑾把那芫荽當盤菜,割上一大盤,涼拌了下酒。冬儲的萵筍年前興許還能有點,現在都沒了。溫室瓜果弄了一兩年了,也就雷瑾經常弄來嘗鮮,其他人接受的幾乎就沒有幾個人。
雷瑾想了半天,菜蔬供應,尤其是加多幾個菜蔬品種竟然是個難題,其次還有鮮果的供應。
想不通的事,雷瑾當時就不想了,立即移文長史府,召集『競投撲買』,至於這事兒怎麼解決,讓商人們去傷腦筋,侯府就等著貨到銀清就行了。
雷瑾還吩咐人儲備了大量的冰糖、白砂糖、片糖,以備做各類甜食和江東菜餚之用。
在住和吃的安排方面,可以說,對孫家送親隊伍,雷瑾已經想得很細,事先就預做準備,盡最大努力做到了禮數不缺,仁至義盡。
畢竟孫家小姐『逃婚』是一碼事,而雷、孫兩個大姓宗族的聯姻又是另一碼事。
在這上面,就是一向溺愛雷瑾的司徒老太君、令狐大夫人也不會再偏向著他,這是家族的利益,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世家出來的人就得有世家的氣度,禮數不到就是失了世家臉面,那是絕對不允許的,即使是侯爺也不行。
雷瑾還不想在這上面落人話柄,他還想著狠狠敲泰山大人的一筆竹槓呢,再說也沒有必要跟孫家下邊的執事人員過不去,間關萬里到河西也不容易,既然來了,盡最大可能好吃好喝好住供著就是,也顯得東道主大氣。
孫家送親隊伍到平虜侯府的這天,雷瑾親自出迎,以禮相待。
然後,就是安頓孫家送親隊伍的上下人等以及那些數量龐大的『嫁妝』——除了孫家自家的絲綢和繡品數不勝數,還有一身又一身紅羅大袖的綺羅嫁衣,一床床的錦被錦褥,家什用具,江南所產的各種貴重絲綢緞匹,貴重瓷器、茶具,精美玉器,華貴漆器,特別鑄造每錠重五十兩的婚慶金銀大錠……
雷瑾不耐煩看這些繁瑣細碎的事,早以公務為幌子帶著人走了。
「來,來,來。法勝、淨淵,你倆寫首詩,爺看看合不合用。」
雷瑾這時的公事房已經從北書房移到『幽笙裡』,這裡一大片的青青翠竹,房舍幾乎全被遮掩,也不知這片竹林是何異種青竹,能在邊陲北地長得如此茂盛繁密,鬱鬱青青。
「什麼詩啊?」
「既然人在『幽笙裡』,就寫詩佛的名句『獨坐幽笙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好了,寫小楷。」
稍時,倪法勝、倪淨淵俱都交卷。
雷瑾隨手取了一卷,展開卻是倪淨淵寫的,細細看了一下,便說道:「淨淵,爺看你的這筆字風神瀟灑,不似女子手筆呢。嗯,等會兒,爺口授,你替爺擬一個公文。」
說著話的功夫,雷瑾展開倪法勝寫的那一卷,看了看,道:「法勝這字雄渾有力,也好。一會兒同樣替爺擬個公文。」
「爺要擬什麼公文?」
雷瑾口授,女官擬文的程式,其實就是大意照錄,再加些官樣文辭潤飾而已,倪法勝、倪淨淵看得多了,倒也不會有不知如何下手的惶惑,做到中規中矩不難。
「這第一份公文,淨淵來擬。
東川行營王金剛奴所部堅守雲南府城,犧牲甚大,功勞甚巨,所部將士無論健在傷殘戰亡,俱記首功一次,依例賞賜優恤。
現著王金剛奴、孟化鯨暫離滇池,至曲靖府整補軍伍。
另漢中藍廷瑞所部傷亡甚大,功勞不小,賞賜優恤自不薄待也。今可回師漢中休整矣,若滇池風光令人留連,就地休整亦無不可,藍大人可酌情自定。大意就是這樣了。」
雷瑾緩緩道來,最後那一句『酌情自定』則是因為藍廷瑞看上了一個滇池岸邊的村姑,那村姑其實姿色只能說是『尚可』,但藍廷瑞認為此女豐乳肥臀,大有『宜男』之相,一心想弄回漢中去給他生兒子,但那村姑的老爹偏偏死腦筋,認為藍廷瑞年紀有點大了,不是很情願。藍廷瑞在軍中又拿不出什麼像樣的彩禮聘金,這會急得火燒眉毛。
其實,雷瑾已經密令,如果實在不行,無論什麼辦法,也要把那個村姑的一家人全給弄到漢中去。
雷瑾也不解釋這其中的曲折,接著往下說:
「第二份公文。法勝你擬。
韓、唐、邵,聞門沙之盟已散,甚慰。又聞將士遭沙逆毒害,傷亡者多,甚痛。
百足之蟲,死且不僵,今門逆尚有數萬精銳莊兵在手,切不可小視。與門逆周旋,勿貪功冒進,勿謂門逆門下無人矣。爾等三人精誠團結,是屬可喜,遇事有商有量甚好。今門逆雖失根基,仍猶未可言其將遽敗也,與之戰,小心!小心!切記!切記!」
雷瑾往椅子後一靠,彈指一擊書案前的小銅鐘,稍時一位女官過來請問有何指示。
「張大人擬的〈慰問南征雲南諸軍將吏士兵書〉,大榜文和揭貼印好了沒有?」
「侯爺,都已經好了。」
「這裡還有兩份公文,都已經擬好了。等本侯過目、簽押之後,用印。嗯,然後都一起發六百里驛遞。」
「是。」
「好了,你去忙吧。」
雷瑾似乎是有一點昏困欲睡的樣子,很快靠著官帽椅不說話了。
倪法勝、倪淨淵修養功深,輪值護衛的時候若雷瑾不主動找她們說話,一向都默然無語,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聚精會神,不遺漏任何微小的徵象。
她們也根本不相信雷瑾會昏困欲睡,以雷瑾的修為功力,睡眠不是必需,煉氣的過程已可取代睡眠。
雙目倏張,懾人心魄的精芒一閃,雷瑾長身而起,有點神神秘秘地說道,「呵呵,家裡又來客人了。爺帶你們倆去看場好戲。」
「什麼客人值得爺這麼看重?總不會比孫家的人還要重要吧?」倪法勝有點疑惑。
雷瑾隨口道:「孫家的人有什麼重要?爺這不過是盡到禮數而已。」
「虛偽!」倪淨淵很不屑。
「哈哈,不虛偽很難在這世間生存呢,能常保赤子之心就不錯了。」
雷瑾一笑。
倪淨淵問道:「這客人是幹什麼的?」
「哦,」雷瑾笑道,「爺想十有**是位刺客吧?不過,這人比較倒霉,做刺客怎麼就撞上了爺的另外兩位貼身護衛了呢?」
「今天孫家送親隊伍抵達,府裡人多人雜,孫家的人,府裡的護衛又不熟悉,肯定會混進來一些不三不四、心思叵測之人,刺客、殺手混進來圖謀刺殺,也是很有可能的。」倪法勝冷笑一聲,「內宅的姐妹都商量過了,近幾天得多注意一點。所以那人不是倒霉,只是我們預先有備罷了。」
「哦,」雷瑾笑道,「這麼說,你們也『集議決策』過了?好,都有勇有謀了。哈哈。」
倪淨淵皺了皺眉,「爺是不是已經確定了那人的身份?」
「真是可怕,這也瞞不住你?這人能如此深入侯府,說明其人有潛蹤匿跡的能耐;能與凝清、涵秋頡頏,說明其人武技高明;但是這麼『容易』又被凝清、涵秋揭破其行藏,也許是被詐出了行藏,又說明此人不是一流的刺客或者殺手,則此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雷瑾娓娓道來。
「陸贄?」倪法勝、倪淨淵同聲問道。
「呵呵,親眼看看就知道是不是其人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