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春之訊
「爺,沒有公事要忙嗎?怎麼這麼有空?這麼一大早就跑到人家院子裡來?丫頭看見會笑話的。奴家的早課還沒有完成呢。」
站在院子裡的水塘魚池池畔,未及梳理、披頭散髮、身上只罩了件月白寬袍的翠玄涵秋,沒好氣地給了雷瑾一個白眼。雖然是亂髮蓬蓬,卻不掩其動人的天姿國色。雷瑾心中暗讚不已,又大為得意,如此美人已然是雷某人的禁臠矣!不過,這話雷瑾是絕對不肯說出口的,否則惹惱了眼前這胭脂虎,場面那就難以收拾了。
「涵秋,」雷瑾呵呵笑道,「你明知爺慣例是在午後辦公事,還說這個。再說,幾件要緊的公事都批下去了,這幾天好像需要爺批示的公事越發見少了,爺現在有空的緊呢。」
「什麼要緊公事嘛?不就是備春荒、備春耕、索閱僉兵、管置南洋奴隸這幾樣麼?再不,就是加上雲南戰事?這些事很難麼?這算什麼要緊公事。」翠玄涵秋不以為然,依然是一貫的與雷瑾唱反調本色,目光卻在結著一層冰的魚池上不停搜索。
「哦,」雷瑾笑道,「若依著你,該怎麼做?」
「哼,備春荒,青壯男女以工代賑,修路修水利;老弱則設粥棚,施以醫藥。歷來大抵如此,奴家才不信你平虜侯有多少比這更高明的招兒;
備春耕,不外乎水、肥、畜力、農具而已,四者若具,春耕也不難;
索閱僉兵,不過是你平虜侯要再次與地方豪強對壘角力罷了,任何軍隊爺都是不容許他人滲透染指的,對不對?
管置南洋奴隸與管領統率數十萬大軍也差不多,必得依靠不同的等級、層級,奴家說得可對?」翠玄涵秋不無得意的隨口道來。
「涵秋,你能想到這麼多,確屬難能可貴。」雷瑾話鋒一轉,「可曾聽過這麼一句俗話?『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又有諺語說道『將帥無能,累死三軍』!」
翠玄涵秋臉上微紅,雷瑾的弦外之音她自是迅速明瞭,而這點恰恰是她剛才那番話有所忽視的。
象備春荒、備春耕這樣涉及各色人等的事務,井然有序的指揮、提調、管治也非常重要,如果各種事務安排雜亂無序,整件事情必然是一團糟。就算有很多人力、物力、財力在手,事情也未必能做好,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就譬如備春荒的『以工代賑』,若是管治不善,奸徒乘間取利,弊端叢生,恐怕也不會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呢,又譬如備春耕,若無有效管治,各家為爭水,械鬥不斷,豈非大失原意?官府的提調管治,地方縉紳、豪門大族、商賈的參與,對民眾的疏導安置,其實是個相當複雜的過程,豈是說說那麼簡單?
翠玄涵秋兀自嘴硬,「雲南戰局又添變數,那爺就一點不著緊嗎?那門滄海可是又與沙定洲冰釋前嫌了,兩家重新聯手攻打楚雄,爺就不為那**萬將士擔心?聽說沙定洲還趁著細雨濛濛之夜,讓他手下的巫師施放了多次毒瘴,造成我方極大傷亡。爺不辦這些緊要軍務,只管在奴家這裡廝混,就不怕雲南將士寒心?」
雷瑾冷笑一聲,「門滄海、沙定洲的結盟必不能久。楚雄的韓、唐、邵三人若不懂得見機而作,盡早拆散門、沙的結盟,他們也就枉費了李大禮的信任了。爺料不出數日,沙定洲必定偷偷移師他去,不告而別。
而且爺已經收到雲南方面最新戰報,甲申步兵軍團已經抄了沙定洲的老窩,襲破了王弄山、安南、教化三部長官司山寨,現在兵鋒直指阿迷州,以現在阿迷州的空虛,拿下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過,爺希望他們聰明些,先襲破了萬氏寡婦的山寨,再回頭破襲阿迷州。
所以就算楚雄的韓、唐、邵三人不曾用計拆散門、沙兩家的結盟,沙定洲在得知自己老巢被襲的消息之後,也必定要回師了。門、沙結盟是不能持久的。」
翠玄涵秋撲閃著美麗的大眼睛,陷入沉思,忽道:「若楚雄的韓、唐、邵三人用計拆散門、沙結盟,他們的突破口。以爺看應在哪裡?」
「爺聽說那萬氏喜歡財貨金珠,若是由爺來選擇,突破口必在萬氏身上,次則沙定洲的連襟湯嘉賓,這兩人若能說動,門、沙結盟必定無疾而終。」
「爺還挺有信心嘛。」
「爺是對李大禮有信心。彌勒教這些人如果沒點真本事,李大禮絕不會選他們帶兵南征。他龍虎大天師的臉,也是丟不起的。」
翠玄涵秋嬌哼一聲,「你們男人啦,整天就是為這些臉面啊,面子啊,爭來搶去的。這些到底值幾個錢,就值得你們象狗搶肉骨頭似的,互不相讓?」
「唉,」雷瑾苦笑,「你這可是把天下男人一鍋燴,全被你罵完了。要是在外面,怕是早有人破口大罵了。爺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權當沒聽見。這話你心裡想想就算了,別說出來啊。」
「哼,誰敢罵我,我,我就給他一劍!」
「嘿嘿,涵秋,你雖然嫁了給爺,但峨眉的門規,還是多少能管到你的罷?隨便傷人,就算爺護著你,也多少會有些責罰罷,何苦呢?」
翠玄涵秋氣哼哼的走到一邊,不再理會雷瑾,專注於早課修行。
魚池的冰層突然紛紛迸裂,無數魚兒從迸裂的冰隙中蹦出水面,這好像還蠻正常的,但是接下來的一幕就讓人瞠目結舌了。
彷彿魚池上空有無數條無形釣絲,憑空釣住了這些魚兒,以至這些魚兒怎麼翻騰掙扎,都懸掛在離水兩尺許的地方,不上不下;
翠玄涵秋顯然非常不滿意自己的修行進展,噘著嘴把那些魚兒放歸魚池,但是她仍然在魚池裡追蹤著每一條魚,隨心所欲的將她鎖定的每一條魚提離水面,於是,整個魚池就像開了鍋,魚兒們東躲西藏,但是沒有一條能逃脫翠玄涵秋的追蹤。
雷瑾無聊地揉著鼻子,喃喃念叨道:「可憐的魚啊,為什麼你這麼命苦?每天都要被這美人兒這般的無數次蹂躪,實在太可憐了。還是本侯發個善念,叫人把你們撈上來送廚房做魚湯算了,免得日日受此蹂躪煎熬,那多慘啊。美人兒要練功,應該經常換魚兒的嘛,天下魚兒兄弟應該有難同當,怎麼能老欺負你們這些老實魚呢,這沒有天理嘛。」
「爺嘰裡咕嚕的在說什麼?」翠玄涵秋突然出現在雷瑾身後。
雷瑾若無其事,扯謊眼也不眨,說道:「沒什麼,剛才無聊,替魚兒們念了段往生咒,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觀世音菩薩多多保佑。嗯,早課完了?」
「完了。」翠玄涵秋懷疑地瞥了雷瑾一眼。
「那一起去吃早膳吧。」
「哼,無事獻慇勤,不懷好意。」
「爺能對你有什麼壞心眼?寶貝你還來不及呢。」雷瑾一臉恰到好處的委曲,輕微的委曲浮現在眉梢眼角。
翠玄涵秋不吃雷瑾這一套,「那爺總得有個藉口啊。」
「去了不就知道了,難道爺還會害了自己的美貌夫人不成?」雷瑾笑道。
翠玄涵秋搖頭道:「奴家要先去沐浴更衣。」
「那爺陪你一起去沐浴更衣?」
「有的是丫頭,才不要你陪啦!哼!」翠玄涵秋已經飄然遠去。
雷瑾微微而笑,這丫頭雖然還時時與自己唱反調,但有時候也會順著自己的意了,這一點微妙變化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吧?這是瓜熟蒂落的好兆頭!
雷瑾最近實在有點閒,需要由他批示的公事寥寥,雷瑾大部分時候就是看看各種〈簡報〉和〈形勢匯篡〉,以此瞭解西北幕府治下府縣的各種動靜,各地平虜軍的情形以及帝國內外形勢的新動向,再不就是聽取一些秘諜的單獨稟報。這就算雷瑾最近時期,一天的所有公事了。
公事上閒了,雷瑾除了勤修苦練的早晚功課大大延長了以外,仍然有大把空閒時間混在內奼女人堆裡,哄著女人們開心。也許是當年混跡青樓太過瘋狂,已經完全膩味了那種『楚腰纖細掌中輕』的生活,雷瑾現在幾乎完全提不起再到青樓鬼混的興趣了。當然,也還有現實的難題,那就是雷瑾現在只要一出動,就是一大幫子的護衛跟著,嘿嘿,想逛青樓?那分明是去受罪也,明智的雷瑾哪裡肯自己找這樣的罪來受呢?所以,就算夜未央就在武威,就算他雷瑾是夜未央的大財東,夜未央的門他也沒踏進過幾次,而且就那幾次也都是因為正事。
雷瑾當年在江南無數青樓楚館裡胡混打滾,其實也是經人指點有心而為。在最紙醉金迷也最污濁陰暗的場所,歷練人間世態百般險惡,旁觀微妙的人情冷暖,體會人性善惡從來不是那麼涇渭分明的道理,善中有惡,惡中有善,沒有絕對的正義,也沒有絕對的邪惡,至少在這個人世間是這樣。
雷瑾在青樓楚館裡胡混打滾,還無師自通地練出一手,只憑三言兩語就能把青樓裡包括紅牌花娘、清倌人、花魁娘子,到鴇母,無論老嫩,都能哄得眉開眼笑的本事。
雷瑾後來還將這法兒偷偷試用在青樓以外的其他許多女人身上,細節做法上自然與青樓女子有許多的變化和不同,但骨子裡的要點是大抵不變的,竟然也是無往而不利。以至讓當時的雷瑾感慨不已:熟諳了人性、人情、人心微妙的人,是多麼的可怕,是多麼的有實力,他自己不過略識得一些皮毛而已,就能以直指人心的三言兩語,把偌多聰明伶俐精明過人的女人哄得團團轉,甚至說『玩弄於股掌之間』也不算過分。如果他懷著陰毒的惡意,想必會有許多女人會香消玉殞,會有許多女人形銷骨立,也會有許多女人終生以淚洗面。
雷瑾從此把這法兒秘而不宣,即使親如綠痕、紫綃也不知道雷瑾有這本事兒,只以為雷瑾風流浪蕩性兒使然,能說得幾句口甜舌滑的甜言蜜語罷了,殊不知在那些甜言蜜語的背後隱藏著雷瑾對人性、人情、人心的體會,所以那些只有寥寥三兩句的甜言蜜語才能像閃電一樣適時而刁鑽地擊中她們的心房,讓她們酥軟迷醉。
閒得實在無聊的雷瑾,因為這日忽然間突發奇想,替兩位側室夫人尼法勝、尼淨淵改了姓氏,『尼』改成了『倪』。現在這兩位側室夫人,就從『雷尼氏』變成『雷倪氏』了。因此,雷瑾藉著這個理由,要在內宅之內,小小的替兩位夫人慶祝一下。
雷瑾的藉口,實在不大,不過總算是個藉口,綠痕、紫綃等也不勸解,任得他去瘋,內宅中也自有若干妾婦湊了份子,準備了不少慶賀的禮物,一切都滿像那麼回事。
這慶賀之儀嘛,從早上就開始了。早上只是峨眉派的幾位同門聚了聚,真正的大戲是在午間和晚上,倪法勝和倪淨淵居住的院落,都是紅燈高掛,紅燭高燒,火紅的地毯鋪地,滿院子擺滿了桌席,連院外也扯了屏風錦障,擺了不少桌席,各院的妾室帶著自己的丫頭嬤嬤自找相熟的姐妹湊在一桌,反正這是內宅公費裡的開支,一邊吃喝一邊閒談,差不多了就自散去,各隨自便,渾不管別的如何,於是這院裡院外便花嬌玉潤,群芳競艷,不時有美妾嬌婢來了去了。
而不知道的看到這滿院兒裡外一色紅,保不齊還會以為倪法勝、倪淨淵今兒才嫁入侯府呢。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雷瑾,這時卻一個人躲清靜,獨自在一間耳房裡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一小碟香脆花生米、一碟涼拌芫荽、一碟涼拌豆芽兒、一盤兒醬牛肉、一盤兒紅糟羊蹄,就是他全部的下酒了。可沒有四川野菜兒,就那麼點野菜兒早就吃光了,下一次還得幾天後才能送到,就算雷瑾想吃,現在也是沒有。
雷瑾有個習慣,菜蔬喜歡吃涼拌的,不太喜歡熱炒,尤其下酒菜更是如此。所以兩個素下酒都是涼拌,小廚房當然非常清楚雷瑾這個嗜好,絕對不會弄錯了。
酒是江南花彫,黃亮晶瑩,微鮮帶甜,酒味醇厚芳郁,每一杯都是江南的味道。
滑過唇齒,下喉而入的黃酒,讓雷瑾夢迴水波蕩漾的江南水鄉,那楊柳依依,輕舟如燕的水鄉。
雷瑾這一夢迴江南不要緊,只可憐了那些下酒菜,以極快的速度消失。
看看下酒已罄,雷瑾酒興正濃,正欲叫人添上幾味下酒繼續喝,紫綃提著一個食盒推門進來。
「咦,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還說啦,爺讓奴婢一陣好找。這院子裡找了個遍,又到小廚房一陣好問,又找回來,要不是看到涵秋妹子氣哼哼地隱在樹影裡,差一點又錯過了。爺怎麼又讓涵秋妹子生氣了?」
「她啊,氣性兒長啊,又喜歡記仇,大概還記著早上的事不忘呢。」雷瑾故意提高聲音說到。
「爺就別火上澆油了,都省省吧。有酒有菜也堵不住爺的嘴。」紫綃說著,將桌上已空的盤碟收了,從食盒裡拿出好幾樣下酒來鋪排了,又細心的替雷瑾斟滿了酒。
「陪爺喝幾杯吧,這麼忙著找爺有什麼要緊事體?」雷瑾道。
「陸贄在關中驚鴻一現,但又跟以前一樣,迅速擺脫了內務安全署的盯梢、追蹤。」紫綃說道。
「這有什麼?繼續讓人搜索陸贄的行蹤就是了,不是那麼要緊罷?」雷瑾一口喝乾了酒,滿不在乎。
「我的爺,你這是怎麼了?陸贄既然已經現蹤關中,也許很快就會西向武威而來,對爺的安危會形成威脅。」紫綃急道。
雷瑾道:「爺明白,陸贄這人武技高明,又是一個人,飄忽不定,會對爺的警戒護衛圈形成極大壓力。」
「爺明白就好。再說,孫家送親隊伍也要到了,儘管孫家小姐不在其中,但陸贄並不知道,這會不會刺激陸贄鋌而走險,可是很難說。
這陸贄屢屢從我們的羅網中兔脫,再結合諜報所稱,陸贄曾經多次在泰州陸家的圍捕隊圍攻下脫身,顯然除了『意境心鑒』,他還有一身極其高明的潛蹤匿跡本事,這更增加了爺警戒護衛圈的壓力。紫綃建議,從今夜起,爺的警戒護衛級別由通常的『白秘』越級提到最高的『黑秘』,包括替身在內,一切手段都要用上。」
雷瑾搖頭,「不要風聲鶴唳,搞得自己人心惶惶。最多提到『紅秘』,這已經很高,足夠了。要依爺,提到『黃秘』就可以了。替身,你們還是可以用。
陸贄的潛蹤匿跡本事是從哪裡學來的?泰州陸家顯然不會有這種秘本典籍,否則也不會屢次讓陸贄脫身了,當然也不排除陸家有作弊放水的可能。
哼,孫家小姐能從蜀王府中插翅而飛,爺想,是不是孫家小姐也同樣具有一身極其高明的潛蹤匿跡的神通呢?如果孫家小姐也有這樣一身潛蹤匿跡的本事,那事情就是越來越有趣了,她是從哪兒學來的,是從陸贄那兒嗎?若是紅絲、拂兒兩個丫頭所言無誤,就不可能是從陸贄那兒學得,那麼孫家小姐又是從哪兒學來的呢?潛蹤匿跡,沒有幾年苦功是不能大成的,她一個大家閨秀為什麼要學這個?孫家送親的四位神秘少婦,卻極可能擅長追蹤覓跡之道。哈哈,真是太有趣了!難道泰山大人還能未卜先知,先預了這四位追蹤高手,時刻防備著孫家小姐的逃婚?矛與盾,到底是矛利還是盾堅呢?這麼有趣的事,真是好下酒啊。太有趣了,泰山大人,你到底玩了些什麼玄虛?」
雷瑾興致高漲,一邊大喊『有趣』,一邊暢飲花彫,然而熟悉雷瑾的紫綃卻分明感受到深藏的濃濃殺機,心中不由擔心,這個訊息會不會讓正閒得無聊的雷瑾大開殺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