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之味
二月,黃歷上早就是春天了。
然而二月的河西,仍然是冬天,寒風凜冽,原野荒涼,沒有一點春天的氣息。
所以,人們照舊還在窩冬,除了四方逐利的商人和戍邊有責的士兵,很少人願意這時候出門受凍吃苦。
正月裡走親戚,這二月裡祁連山上的雪水還沒有化,春耕也是無從談起,說不得還繼續窩冬著。
長史府上上下下的官僚,這時候頭疼的是怎麼度過春荒,以及怎麼保證不誤春耕農時,能讓關中延綏的大量公田順利開始春耕。
這春荒因為事先籌備早,荒政救濟做到盡量不死人、少死人的些少底氣,長史府還是有的;
而春耕,其實長史府倒不是頭疼那些私人莊園和零散農戶會不會誤農時,長史府頭疼的是關中延綏大量被西北幕府沒收充公的田地無人承種而撂荒,譬如秦藩田地、欽差太監梁剝皮強佔但現在已經無主的田地、一些犯官被抄沒的田地,這些充公田地,長史府幾次召集『競投撲買』,關中尚存的豪強大戶以及商賈人等卻無一應者,沒有一個願意以『定額地租』承種三年或者五年的,十年那就更不用說了。根本不像在河隴地區,長史府只要召集『競投撲買』,河隴的有力有勢之家,無不趨之若騖,與關中延綏的這種冷清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說到底,這是關中延綏的那種謹小慎微的保守習性在作祟,人們對不熟悉的東西寧願敬而遠之,也不願意去嘗試。
劉衛辰一直為這事憂心不已,民以食為天,糧食是民生之必需,也是西北幕府治理西北的根底,這春耕誤了農時,不是小事。雖然雷瑾允諾調派僉兵支應春耕,但劉衛辰認為這個先例最好不要開,這先例一開,後人一旦頻頻援引此例,僉兵恐怕又要步上屯兵的後塵,漸漸徹底爛掉,難有什麼戰鬥力了,所以劉衛辰是不贊同調派僉兵支應春耕的。
就在劉衛辰的憂心忡忡為關中春耕頭疼之時,籌備了有些日子的集議決策如期舉行,西北文武官僚能趕到的,都聚集在平虜侯府中,激烈地爭論和商議如何處置南洋奴隸的問題。
這兩天的集議下來,最終成果就是拿出了一個〈特別奴隸則例(試行)〉,一個〈特別奴隸等級管置細則〉,一個〈特別奴隸自治章程〉,並且與先前西北幕府早已頒布的〈奴婢則例〉、〈奴婢贖身則例〉、〈告發舉報則例〉等相關法例一併適用。
這南洋奴隸的問題,如此集議決策下來,解決了章程規矩上的問題,有規矩成方圓,這問題就算暫時的解決了。
各文武官僚都有自己的一攤子大小事,尤其是外地趕來的官員,因此集議一結束都紛紛辭行而去。
劉衛辰本欲回自己的官署(長史府也設在平虜侯府的十七連城中),雷瑾卻派人來請他去。
劉衛辰剛進了北書房,雷瑾就呵呵笑道:「劉先生真是大忙啊,本侯不派人去請先生來,先生怕是打譜以公牘往來了。見先生一面真夠難的。」
「哎呀,」劉衛辰拱手道:「疏忽,疏忽,最近實在忙昏頭了。」
劉衛辰知道雷瑾最近心情大好,相當不錯,神兵天降襲取了滇西各府,挖斷了門滄海的老根,門滄海失去了與平虜軍長期對抗下去的根基憑依,雖然是百足之蟲,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雷瑾心情一好,幕僚們講話隨便些,開個小玩笑都無傷大雅,雷瑾也不會在意。
雷瑾又道:「劉先生,還在想著春耕的事?如果是這個事,已經有人願意替我們解決這個問題了。」
「誰?」
「元亨利貞銀莊願意將關中延綏的公田當作一項生意來經營,他們認為亂世之中,糧食賽過黃金,是個好東西,這筆生意可以做得。劉先生,你可以再次召集『競投撲買』了。」
劉衛辰搖頭,「『競投撲買』只有一家競投,也不合法例啊。」
「呵呵,元亨利貞銀莊自然有辦法湊起合乎法例的競投對手,陪太子讀書的道理他們懂。我們現在就是要保證春耕,不使關中延綏田地撂荒,其他的,需要睜隻眼閉只眼時,也只得裝裝糊塗了。元亨利貞銀莊不接下來,我們還能找誰呢?」雷瑾無可奈何地說道。
劉衛辰牙一咬,「也只能這樣了!」
雷瑾又漫不經心的說道:「這次還在長安『競投撲買』。關中那些土財主,這次還捎帶上他們。劉先生,你和元亨利貞銀莊商量一下,做一場好戲讓那些土財主開開眼界,也算是給他們啟蒙吧,別讓這些土財主老是坐井觀天,懵懵懂懂,不知人間何世!像他們這樣,遲早是要被大浪淘沙,變得一文不值的。」
劉衛辰思忖了一下,道:「那風爵爺和丁爵爺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尤其是丁爵爺,他家可是做糧食生意的大商家。」
雷瑾呵呵一笑:
「風閒和丁應楠?他們能有啥反應?他們兩個都是元亨利貞銀莊的大財東。譬如西北的糧食生意,那又不是他丁應楠私人的,那是丁氏家族的。這元亨利貞銀莊想做的這筆糧食生意才是他們自己私人的份,那怎麼會一樣?元亨利貞銀莊只要把握好分寸,不讓丁應楠難做,丁應楠就不會多說什麼。劉先生終究是不曾在商人圈子裡混跡,不懂得其中的微妙也正常。
像他們這些替本家族打理生意的『地方諸侯』,家族地位不高不低,在家族中能說上話,但沒有多大決定權。他們每年能夠按為家族贏利了多少而從贏利中分成若干,加上家族各種名目的養家銀子、外駐銀子、酒肉銀子、柴炭銀子、消暑銀子、避寒銀子、冬衣銀子、夏裝銀子、貴重裘服置買銀子、車馬銀子、馬料銀子、盤纏銀子、宴席銀子、應酬銀子、年節禮敬銀子等,又有什麼行旅貼補、租賃房舍貼補、僕役僱傭貼補、客棧宿住貼補、邊關貼補、酒肉貼補、柴炭貼補等等,這些銀子、貼補加上分成,使得他們的個人腰包每年收入支出的合計都在數百萬兩銀子以上。他們也隨時可以私人拿出一兩百萬兩銀子,甚至上千萬兩銀子也未必就沒有。但是銀子再多,終究是從家族裡分得的一杯羹。像這樣的與家族沒有什麼太大關係的私人生意,他們沒理由不動心。
劉先生,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好。只要『競投撲買』能搞起來,這關中延綏的田地有人承種,怎麼樣都行。」劉衛辰道。
雷瑾哈哈笑道:「還有一個事,這次『競投撲買』涉及田地,堪輿署按法例要介入,劉先生得跟司馬翰提領大使關說一下,最好是劉先生、司馬先生你們倆一起與元亨利貞銀莊方面仔細談談,能達成共識最好。」
「侯爺說的是。」
「好。先生既然公忙,那就不留先生了。」雷瑾笑道。
金鴨香裊,笑語盈盈。
正餐,綠痕、紫綃本來並不常與雷瑾在一起吃,但今兒也來與雷瑾湊了一桌吃飯,卻是瞄準的一桌子來自四川的野菜,什麼薺菜、蕨菜、苦菜、馬齒莧、馬蘭頭之類,相當豐富。
四川可不像西北這麼苦寒,不少野菜這時候已經生長起來了。
而桌上這些野菜的來歷,還頗有點傳奇。
本來呢,雷瑾一則自己吃了一冬的腥膻,也想嘗嘗鮮,換換口味了;二則也順便哄哄身邊的女人,像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尼法勝、尼淨淵,都是峨眉山下來的人,這些四川山野間的野菜兒,想必能讓芳心怒放,逗得美人兒可心一笑罷?
野菜要吃新鮮的才夠味,但是四川到河西那可是很遠,雷瑾並不想搞出個『八百里加急』快馬驛寄只為了送野菜的新名堂來惹人恥笑。
不過,雷瑾自有雷瑾的『旁門左道』,他專門找來一個以頭腦靈活著稱的年青商販,這個商販常年往返於四川河西之間販賣商貨。在商人中這樣的人被稱作『行商』,與『坐賈』相對,一般『行商』的本錢要比『坐賈』要小一些,但這也不能一概而論,有的行商本錢就很雄厚,往往壟斷某一商貨或某幾種商貨的販運。
雷瑾就跟這商販商量,不管這商販用什麼辦法,只要他能保障四川的野菜送到平虜侯府時是新鮮的,價格隨這商販開,雷瑾絕不還價。而且,雷瑾也不限定他必須多少時間就要送到,反正只要這商販送到的野菜是新鮮的,花三天和花十天是一樣的效果。
這是一門獨門生意,那商販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與平虜侯府做生意,那是許多商販的夢想,但是平虜侯府的絕大部分採辦都是通過『競投撲買』,一般的小行商是無法問津的,現在這麼一個機會從天上掉下來,那個商販決心冒險也要一試。
雷瑾就把這事完全地放手讓那商販去想辦法,其實即使做不成雷瑾也不在意,這只是他的又一個奇思妙想破產了而已。
就在雷瑾差不多快要把這事忘掉的時候,內宅小廚房的管事嬤嬤今兒卻來找雷瑾了,說有人送了六個木箱來,還有侯爺頒發的通行符牌,現在廚房的後門等著,請示該怎麼辦。
雷瑾這才想起是怎麼回事,他也想看看那個商販是怎麼從四川販運過來的,便與那管事嬤嬤一起走到廚房後門外那條夾道裡,小廚房的食料都是在這裡交割的。
開了箱一看,每個木箱都分作五層,每一層的野菜都綠意盎然,新鮮無可置疑。野菜的底下都是厚厚一層的『黑土』,雷瑾很疑心那是牛馬糞便與泥土混合在一起的『黑土』,雷瑾經常騎馬在草原上奔馳射箭,對牛馬糞便的氣味可是太熟悉了,不過經過那商販的『搗鼓』之後,這種氣味一般人是嗅不出來的,反正小廚房那些以嗅覺見長的廚娘就沒有覺得那些『黑土』氣味惡劣,廚娘們都一門心思的稱讚那些野菜的鮮嫩水靈。
「這是怎麼做到的?」雷瑾已經把那些木箱看了一轉,其實已經看出了一些門道來,但雷瑾不會說破,人家靠這個吃飯呢。再說既然是絕活,想必也絕對不止就這點門道,說破了也沒有什麼用處。
「侯爺,小的這次從四川花了十天十夜將這些野菜販運過來,果然不負侯爺囑托,都還新鮮。這些野菜只要放在這個木箱裡,不去動他,每天在『黑土』上噴上少少水,大概在五天之內還能保持新鮮。」
雷瑾哈哈一笑,「好。你現在開個價吧,本侯絕不還價,以後你就直接找管事嬤嬤交割就可以了。」
然後雷瑾就看見那商販臉上神情陰晴不定,好一會兒才咬牙報了個價:「一斤五兩銀子!」
所有的廚娘都面面相覷,這價開得有點離譜了吧?
但是離譜的更在後面,雷瑾馬上就吩咐嬤嬤找幾個小廝過來稱重,好算銀子給人家。
待幾個小廝拿著槓棒、繩索、大稱、稱鉈過來,雷瑾又吩咐:「你們連木箱一起稱。」
這下連那商販也傻眼了,他說的『一斤五兩銀子』完全指的是野菜,這六個木箱別看不小,其實也就五十來斤新鮮野菜,約二百五十兩銀子,刨去人馬的來回盤纏吃喝,走這麼一趟,也就賺百多兩百兩銀子,當然比起一般的行商販貨這已經是很了不得了,純粹淨賺,還有比這更好的獨門生意嗎?
不過,要是照雷瑾這樣稱法,六個木箱,超出一千斤都有可能,算銀子的話,五千兩銀子,這已經完全超出了那商販的想像。
「侯爺,不能這樣稱。小的在四川稱過,所有野菜一共是五十四斤七兩,如果侯爺信得過小的,就請侯爺照這個數付給小的銀子就好了。」
「你倒老實。不過,在本侯這裡,就得依本侯的稱法。稱!」
「一百五十三斤五兩。」
「一百四十八斤十兩。」
最後稱出來,六個木箱子總共有九百多斤,最沉的就是那些『黑土』了。
雷瑾吩咐道:「嬤嬤,這個銀子一律從本侯私人的菜金裡支出。就照剛才稱的這個數付現銀給他。以後送來,照收照稱照付,都像今天這樣整個箱子連泥稱,記住了?還有,這個事,小廚房的人要看住自己的嘴,不要到外面亂說。」
「是。」
「侯爺,這銀子小的不敢收。」那商販苦著臉說道。
「嘿,價都敢開,怎麼真金白銀不敢收了?」
「小的不知道侯爺是這樣的稱法啊!」
雷瑾笑道,「泥土也是有價的,你從四川把這些泥土千里迢迢運到河西,價值已經無法計算,野菜沒有這些泥土和你的獨門絕活就無法保持新鮮,所以整個箱子一起稱才是對的,你拿這些銀子沒什麼不妥當。
吶,做人要有雄心壯志,本侯看你很有成為大商人的潛質,有心栽培你。『鉅子』或者『大商』的民爵,本侯希望你能在二十年內擁有其中的一個。
如果,你覺得本侯給你的銀子太多了,那就算本侯入的銀股吧。
做人要灑脫些,銀子就是拿來用的,不是給你藏在家裡賞玩的。
好好幹啦!本侯相信你會成為『鉅子』的!
好了,你就和嬤嬤把銀錢結算清楚吧,本侯建議你收元亨利貞銀莊的見票即兌銀會票。幾千兩現銀的話,你一個人怕是沒有那麼大力氣搬回去的。
本侯還有事,要先走一步了。嬤嬤,今晚本侯要吃到野菜哦!」
「是!」管事嬤嬤爽快的應是。
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雷瑾今兒真是心情不錯,與這麼一個小人物也和顏悅色的說了這麼久,又沒有什麼架子,因此所有人的心情也都輕鬆起來。
雷瑾離開小廚房之後,一邊走一邊擊掌兩聲,隨著擊掌聲,不知道從哪裡閃出一個相貌平平無奇的人來。
雷瑾吩咐道:「你去告訴鋤奸營和巡捕營,這條線鋤奸營要暗中盯住了,不能讓人從那個商販身上找到突破口,或者從小廚房找到突破口,又或者利用這條線投毒之類。巡捕營要注意暗中保護好他,不要讓他知道。與平虜侯府沾上邊的人,都有可能成為有心人下手的目標,內務安全署有責任保護這些無辜被牽連者。」
「是。」
「去吧。」
今兒在小廚房發生的這事兒,輪值的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因為隨時都在雷瑾身邊護衛,自然是鉅細無遺的事兒都知道,而綠痕、紫綃本來就是替雷瑾總理諜報等事務的女官,像後院內宅的這等事兒又怎麼能瞞過她倆?因此也就成了飯桌上的一個話題。
「這野菜真新鮮,也不知道那人是怎麼做到的?從四川那麼老遠運來。」
「這是人家挖空心思想出來的獨門絕活,就靠那訣竅吃飯啦,怎麼肯告訴你?」
「難說啊,也許別人出上二百萬兩的銀子,那人就說了也不一定。」
「那倒也是,不過你就吃不上四川的新鮮野菜了。再過一陣,蒲公英、魚腥草、車前草野苜蓿這些野菜也要出來了。想想吧,精心烹調的野菜兒,無論是涼拌、熱炒,都是難得的美味耶。」
「哎呀,爺耍詐,怎麼一下吃了這麼多?」
「呵呵,爺再不多吃點,就只能去吃涼拌的紫蘇、芫荽了。」
紫蘇、芫荽是家裡就有的,用來解肉食油膩,自然是用不著從四川運過來,也算不得野菜了。
「不好意思,綠痕把爺的那份吃了,害爺沒得吃。」
「你們愛吃,就多吃點。本來就是弄回來給大家換換口味的嘛,多了也沒有,不過是每人嘗嘗鮮罷了。春天來了,我們也來嘗嘗春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