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逃婚記
小院深深。
一向要午後才辦公事的雷瑾,一反常態地早早來到處置公事的『北書房』。
雷瑾辦公事的處所從來不固定,常會有變化,且毫無規律,這完全是出於警衛和保密的需要。辦公事的處所固定一處,不但容易被人窺伺,而且內部人員也容易日久生怠,忽視一些可疑徵候,以至禍變滋生而茫然不覺,這是很可怕的。所以,就得不厭其煩地下水磨工夫防微杜漸。經常變換公事房雖然麻煩,好處是大大壓縮了被窺伺的可能。
進了書房,雷瑾坐在那張墊了錦褥的花梨官帽椅上,陰著臉皺著眉,無意識翻看著各種簡報和〈形勢匯篡〉,其實心裡卻在琢磨因楚雄城的不攻而破而帶來的諸般利弊。
這事讓雷瑾有點撓頭。這倒不是雷瑾覺得楚雄不應該拿下,但是在眼下關頭的不攻而取,對整個雲南形勢的影響變化,完全無法估量。
雷瑾很擔心攻破楚雄會刺激門滄海加緊對雲南府城的攻勢,則雲南府城的王金剛奴等人能守到正月二十五日嗎?畢竟,門滄海對雲南府城太熟悉了,雲南府城在城防上的秘密,初來乍到的平虜軍能掌握十之七八就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日防夜防,恐怕也防不住深知雲南城內情的門滄海劍出偏鋒。雖然雲南府城內也積聚了數萬精兵,糧食吃到二月初沒問題,但雷瑾仍然擔心在正月二十五日前守不住雲南府城,這樣的話,他已經下令實行的秘密作戰方案將有可能成為夾生飯,吃與不吃,進退兩難。
雷瑾搖搖頭,揉了揉太陽穴,忖思:難道雲南真是我雷某人的泥塘,幾十萬軍隊都注定要陷在這個泥塘裡?楚雄這個變數讓人頭疼,晚個兩三天拿下那該多好。呵呵,並不是一切都能在掌握中啊!
雷瑾迅速拋開這個念頭,再仔仔細細地將自己獨斷的秘密作戰方案捋了一遍。事實上,雷瑾現在也沒有辦法去中止正在實行的秘密行動,他也只有被動等待最後的結果,回想這個秘密作戰方案,不過是雷瑾給自己一點安慰罷了。
雷瑾在書案上翻找了一下,今兒需要他批復的公事文牘並不多,因為雷瑾今兒來得太『早』了,而許多一般的非緊急公事文牘都已經習慣晚一點送來,這時擺放在書案上等雷瑾批復的都是昨兒夜間才送到的公事。
雷瑾翻看了一下各件公事文牘前後的『引單』、『貼單』(為了避諱,不說『引黃』『貼黃』),就只有長史劉衛辰的手折說的事比較重要,那是關於從南洋要來的戰俘、奴隸如何處置,劉衛辰建言召集西北幕府文武官僚『集議決策』,又稱長史府雖然有安置流民和哈密部族的經驗,但那都是作為良民進行安置,現在這些戰俘、奴隸都是要按賤民進行安置,而且語言難通,管理安置是個大難題,章程如何,規矩如何,通事人等,都應提前籌備妥當方可。
雷瑾想了想,即提筆批復:「如先生之言,擇日集議決策。此事即由先生專責籌定。
本侯以為管理安置南洋戰俘、奴隸,難與不難,皆在一念之差。譬如語言不通,配給通事,亦不難也;先生所言章程規矩正是關節,其要在分而治之,差而別之。
本侯之意,南洋戰俘和奴隸,來則一律以奴隸視之,然衣食切切不可劃一,應劃分諸般等級,等級不一則衣食多寡不一。
又細分其工以便計數,凡多勞者多得,少勞者少得。恭馴耐勞者,得好衣好食,桀驁怠工者,得劣衣劣食,表現最優者累積功勞則可去除奴籍,轉籍良民。
予人以希望,則少生事端,此一定之理。獎懲與武力,利益與希望,依此理行之,亦不難也。此言當否,望先生不吝斧正。
另,今春,陝西不要指望南洋奴隸來彌補人力不足,暫調僉兵支應春耕吧。年月日雷瑾。」
擱下筆,雷瑾又看了看,提筆塗改了幾個字,這就算批復完成,只等簽押鈐記了。
長舒了口氣,雷瑾忽然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雷瑾『感知』到了好幾個人的步聲,向著北書房匆匆而來,步聲雖然因為距離尚遠而微不可聞,然而在雷瑾現在詭異之極的強大『感知』觀照下,無所遁形。
「綠痕。」
「紫綃。」
「嗯?玉靈姑?這麼快就回到武威了?」
「燕霜衣、柳依依。」
這幾個前彌勒教的女天師、女**師被雷瑾派出四川,沿江而下去迎親,算算也有好幾個月了。
還有兩個不同的步聲,輕盈,但略帶有一點滯重。
顯然是女子,練過武技,但不算很精通,雷瑾忖思。
其實,這只是雷瑾當下眼光已高的緣故。這兩個女子的步聲中所謂的『滯重』,一般人並不能感知並分辨出來。實際來說,這兩名女子的武技在江湖上至少可以算作『不俗』,一般的江湖人,如果不使用旁門左道的暗算手段,正面與之交鋒絕討不了好。普通十來個蠻力壯漢也經不起她們一頓拳腳。
當然,雷瑾不會如此認為,他以綠痕等人的修為為尺度衡量其他人的武技水準,哪裡可能會認為這兩名女子的武技水準『不俗』?
就在雷瑾以為就這麼多人的時候,他又感知到另一個更加微不可聞的步聲。
雷瑾眼中爆起一團晶亮的精芒,這又是個什麼人呢?難道是姑蘇孫家的族老?
這是合理的聯想,與玉靈姑等人聯袂而來,姑蘇孫家的人無疑最有可能。
雷瑾又有些疑惑,這並不合情理,她們應該與孫家送親隊伍一起抵達武威才對,無端端地先行抵達平虜侯府,顯然不尋常。
雷瑾忽然呵呵失笑,想那麼多幹什麼,把公事批復了是正經。
舉手一擊書案前的小銅鐘,一位輪值的女官匆匆進來:「侯爺,有什麼吩咐?」
「哦,你打發人去準備八份女客茶點,待會送到會客花廳。」
「有客人要來嗎?」
「嗯,已經在路上了。你下去吧,沒其他事了。」
「是。」
雷瑾又埋頭於批復公事。
筆走龍蛇,雷瑾行書落筆點劃如飛,那字竟是已經自成一體,與以前大相逕庭。
以前的雷瑾,書信都有意地獨愛行筆結構任意揮灑不受拘束,以雄健有力見長的魏碑,同時兼用行、草;
經過邊陲的幾年,雷瑾的字依然雄豪勁健,但已經融入了許多圓滑轉折,加添了許多的柔和靈動,又因為常常批復公事的緣故,比較易於別人辨認而又能快寫的行草就成為雷瑾常用的字體。以至西北幕府不得不因此規定,所有上呈下發的正式公文事件,一律使用正楷,不得使用其他字體。因為有一陣子上上下下的官吏使用行草體蔚為風尚,影響到正常公務。如今,也就雷瑾還保留著使用行草的特權,其他官吏充其量寫寫行楷而已。
一隻纖長白嫩的小手陡然而至,宛如蜻蜓飛動忽立荷尖,一下『定』住了飛動的毛筆。
雷瑾頭也不抬,說道:「綠痕,別鬧。馬上批完了。」
蜻蜓便無聲飛走。
雷瑾揮筆點劃兩三下,就擱了筆,抬頭問道:「什麼事?」
「孫家的人來了,爺還是自己問她們吧。」綠痕平靜如水。
「哦?」雷瑾起身,「那就會客吧。」
自己的人雷瑾都認識,花廳裡雷瑾不認識的只有三位。
一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婦人,外罩一件石青色長袖的背子。看其服飾穿戴,也知道其人在孫氏家族地位不低。
雷瑾如同電火一般的凌厲眼神從這婦人身上一掠而過,就知道這婦人是個守拙之人,十分本事寧願一分都不顯露出來,便拱手作揖:「這位一定是孫氏族老之一,雨晴的長輩了,小子這裡有禮了。」
這婦人眼中閃過一縷驚訝之色,忙上前來斂衽為禮,「老身孫周氏,忝為族老之一,不敢當得侯爺如此禮數,實在是受不起。」
嫁進孫家的媳婦,能晉身孫家族老之列,這孫周氏不簡單也。
「呵呵」雷瑾一笑,「小輩給長輩行禮,理所應當。何來受不起之說?」
話雖如此,實際上在帝國,帝國侯爵的份量可比親族輩分的份量重得多,這是帝國的現實。
雷瑾的目光已經移到另外兩位的身上,這兩位綺年玉貌,甚是年青,十七八的樣兒,江南女子的明艷,江南女子的柔婉,江南女子的嬌媚,鍾靈毓秀,集於一身,眼見得就是美人坯子初長成,如同鮮花露潤般鮮麗動人。不過,其身份是孫家的丫頭卻瞞不過雷瑾的眼睛,丫頭穿得再華麗絕倫,與小姐的穿戴終究有所不同。
「這兩位丫頭好生面善,哈哈。」雷瑾說道,隨即瞥見下首玉靈姑正遞了個眼色過來。
雷瑾細一尋思,便即恍然,這兩位是貼身侍侯孫雨晴一應衣食穿戴的丫頭,已經畫影圖形入了秘檔,自己也看過,現在見到真人自然會覺得面善了。
雷瑾目光落到臉稍圓一點的紅絲身上,「你可是紅絲?」
「啊,侯爺是怎麼知道奴婢是紅絲?」紅絲帶著點嬌憨,驚奇地問道。
「只要想知道,本侯就會知道。」雷瑾看了看另一位臉顯得瘦長些的丫頭,「這一位想必是拂兒?」
「奴婢拂兒給侯爺見禮了。」
「免禮,免禮。給紅絲、拂兒安座,都坐下說話。上茶點。」
雷瑾率先坐下,眾人也便一一坐了。
「族老,」雷瑾望向孫周氏,「有什麼事就請直說吧。本侯還有事沒有忙完呢。」
孫周氏嘴角抽動了一下,道:「老身一向口拙,沒的耽擱了侯爺的事兒。還是由紅絲、拂兒兩位丫頭說吧,她倆平常口齒伶俐,又是小姐身邊貼身的人兒,強勝老身百倍。」
「哦?是這樣嗎?」雷瑾現在是既不看也不問玉靈姑幾個,雖然他明知道玉靈姑幾個人肯定知道發生了什麼,「紅絲,族老的話你都聽到了,要不由你先說?」
紅絲吭哧吭哧半天,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也沒說清楚個子丑寅卯。
「可能是上的茶太燙了,紅絲燙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了。那麼拂兒你來說,怎麼樣?」雷瑾呵呵一笑。
拂兒囁嚅道:「這個——那個——」
「什麼這個那個,看來你也是茶水燙了舌頭,都有說不出話的苦衷啊。」雷瑾笑道,「好吧。那麼本侯來問,紅絲、拂兒你們倆只要回答本侯是與不是,行嗎?」
「行——」紅絲、拂兒大大鬆了口氣。
「那好。你們都是住在蜀王府,是吧?嗯。你們原來是準備在二月初啟程北上武威,是嗎?嗯。
為什麼現在急匆匆的趕到武威呢,就是因為你們出了一點事,是嗎?是,還是不是?是,嗯。
那麼出了什麼事,能讓族老和你們兩位小姐的貼身丫頭兼程趕來求見本侯呢?
你們小姐現在在哪裡?在蜀王府嗎?是,還是不是?哦,那就是不在蜀王府嘍?
不在蜀王府,那麼你們小姐在哪裡,你們倆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不知道是吧!
那你們倆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卻不知道你們即將出嫁的小姐去了哪裡,這說明什麼?是不是說明,你們的小姐孫雨晴又一次逃婚成功了。
你們的小姐又逃婚了,是還是不是?回答本侯。」
紅絲捂著臉,喊道:「天啦,侯爺你什麼都知道了,那還問我們幹什麼?」
「哼哼哼,你們小姐逃婚,不是應該由你們孫家正式告知本侯嗎?」雷瑾冷笑一聲,「本侯還沒有問完呢。」
「孫家小姐在蜀王府失蹤,紅絲、拂兒你們倆是什麼時辰發現小姐不見了?」
「是早上。那天是正月十七。」
「蜀王府防備森嚴,孫家的護衛多如過江之鯽,孫家小姐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出蜀王府,想必是逃婚逃出大經驗來了。你們孫家小姐這一路上逃婚,逃了四次還是逃了五次呀?」
「沒有那麼多,連這次也才三次。」紅絲急急辯道。
「呵呵,我說怎麼會在路上耽擱那麼久,原來都是這逃婚鬧的。」雷瑾冷哼一聲。
「紅絲、拂兒,這夜合、阮玲瓏、萬枝兒、香裊是孫家的什麼人?嗯——是不知道還是不能說?不能說,那就是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了?又點頭,又搖頭,你們這是什麼意思。算了,不問你們這個。
換個問題,她們四個人現在在什麼地方?不知道。
她們是追著孫家小姐的蹤跡,追下去了?還是陪著你們孫家小姐逃婚?哦,追下去了。
那就是說,發現你們小姐失蹤以後,她們四個人還在蜀王府,是還是不是?哦,是。
她們四個人跟著追下去了,那即是說她們有一定把握可以追得上你們的孫家小姐。她們憑什麼這麼有信心?她們四個人裡面肯定有擅長追蹤的高手,或者四個人都是。是不是這樣?」
雷瑾有些話其實並不是說給紅絲、拂兒這兩個丫頭聽的,而是在測試孫周氏對每一個問題的反應。
雷瑾雖然好似專注於詢問紅絲、拂兒這兩個丫頭,其實孫周氏的反應都被雷瑾暗中感知,盡入觀照之中,對不同問題的不同反應都可以作為雷瑾判斷的參照,甚至是結論。
「再換個問題,正月十五夜間住進蜀王府,正月十六,呵呵,正月十七早上,孫家小姐就失蹤了。那麼孫家為什麼一直封鎖消息?至於本侯的人也與你們共謀,蒙蔽本侯,這原因本侯大概也想到了幾個,但是為了不節外生枝,這事兒在這暫且不提。
罷了,本侯也不想問了,孫家以後也千萬別讓本侯再抓住什麼把柄了,本侯的忍耐是有限的。
綠痕,給這三位不遠萬里來到西北邊陲的貴客安排食宿,不要怠慢了客人。」
孫周氏慢慢站了起來,「怎麼?侯爺是打算軟禁我們幾個嗎?」
「怎麼著?本侯留你們住幾天,也有問題嗎?」雷瑾眸子中寒光四射,孫周氏默然。
玉靈姑、燕霜衣、柳依依直挺挺地跪在後院堂前。
綠痕、紫綃這時也不敢在雷瑾盛怒的時候隨便勸解,只好默然站在一邊,盛怒之下,誰知道雷瑾能幹出什麼事來?
就要大婚的正室夫人逃婚,而且是到了成都逃婚,這叫丟人丟到家了,堂堂平虜侯,丟不起這個大人啦,
正是後宅裡中飯時分,大小廚房都在忙活,後宅妾婢這時候本來是要笑鬧一回的,但也很快就看出風頭火勢來了,都悄悄地沒了聲息,那堂上已經跪了三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她們可不想加入進去。
「起來。起來。都跪在這裡幹什麼?都給爺起來。」
玉靈姑低聲道:「爺,奴家——」
雷瑾打斷玉靈姑的話,「你們那些說辭,爺一句也不想聽。你們自己回去好好反省吧,什麼時候反省清楚了,爺才會饒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