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逼人瘋
死寂。
陰森。
荒蕪。
肅殺。
韓太湖、唐雲峰、邵福騎在馬上,遙望著毫無聲息的楚雄城,臉上都是一片沉肅陰鬱。
楚雄城是不攻而破了,但城內餓脬枕藉,屍臭熏天,已經是人間地獄,鬼氣森森,鼠類橫行,絕不是活人能夠呆的地方。
楚雄府城已完全變成了一座凶城、死城,全無生機,死氣鬱集,橫行無忌的碩大老鼠靠著嚙啃死屍而差不多象貓一般的壯碩肥大,大白天也眼冒綠光,不但不懼活人,甚至成群結隊張牙舞爪地向活人發動攻擊。
吃死人肉喝死人血,這城內的老鼠都快成妖了。
「你們說該怎麼辦?」韓太湖道。
「如今之計,只有烈火焚城一途。」唐雲峰道,「若不徹底焚城,瘟疫若起,我們的麻煩就大了。等把那些該死的老鼠燒光了,還得將楚雄城全部夷為平地,徹底深埋,以絕後患。」
「楚雄還剩下幾個活人?」邵福問道。
「現在只剩楊畏知一個活人。」唐雲峰冷笑一聲,「其他人,兄弟都命人殺了,火焚屍體,現在怕是已成灰燼了。」
韓太湖搖搖頭,「既是劫後餘生之人,何苦再取其性命?」
「這些人身上都沾染了城內的屍氣,如果派人日夜看押,每天還要派人送吃送喝,誰知道會不會把瘟疫什麼的傳到我們的人身上?還不如一刀殺卻,燒了省事。其實也是替他們謀一個解脫。受了人世間之大苦,又何苦再留戀這個苦難的人世?早死早超生!」
唐雲峰很不以為然。
「罷了,」韓太湖笑道,「那楊畏知現在情形如何?」
唐雲峰呵呵一笑,「這老小子,已經有點半瘋半顛了。兄弟想,再刺激他一下,乾脆讓他全瘋得了。這個人,既是不能為我所用,就絕不能讓他再為門滄海效力。要不,把他殺了也行。」
韓太湖尋思片刻,道:「這楚雄就按唐帥的意思辦吧,部署得想周全點,可別讓城內的老鼠跑出來。城外繞城一周,得準備一個深火溝。那些與城內相通的地下暗河全部截斷堵死,盡最大可能讓老鼠都燒死在城內。
楊畏知殺不得,還是留給門滄海吧,讓門滄海氣個半死也不錯。如果唐帥有本事把楊畏知逼瘋,兄弟自是樂觀其成。楊畏知這人守城有一套,絕不能讓門滄海再得到他,否則門滄海就如虎添翼了。」
唐雲峰自信滿滿,「像楊畏知這樣既愚忠又聰明的儒生,本帥有的是辦法逼瘋他。
楚雄滿城的人,因他『報效朝廷』而死,他現在的內心是『報效朝廷』的忠誠和『不忍之心』的人倫良知激烈交鋒,滿腔『報效朝廷』的赤膽忠心和一肚子的神明內疚打架,自己把自己逼進了死角。
嘿嘿,本帥只要再加上最後一根草,就能讓他徹底崩潰。」
「唐帥既然是這麼有把握,」邵福笑道,「不知道兄弟可否旁聽?」
「哈哈,悉聽尊便,沒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一起去?」
唐雲峰笑道。
金滄兵備道楊畏知已經是個人形骷髏,就骨頭架子上蒙著一層皮,眼神恍惚閃爍,果如唐雲峰所說有點半瘋半顛的樣子了。
「楊先生何苦呢?守城守得滿城的人都因你而殉葬,你的良心過得去嗎?早早投誠,以全全城百姓軍民的性命,積下一份大陰德以為子孫福祉,不是很好嗎?何苦抗拒如此,讓全城數萬生靈因你而死,死屍枕藉,你就是殺死他們的兇手,你就是兇手。」
唐雲峰顯然曾經以類似的話多次的刺激過楊畏知,楊畏知對他並不陌生,楊畏知幾乎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無望的吼叫起來:「我不是,我是報效朝廷,我是報效朝廷!我是為君父分憂!全城軍民守城有責,死得其所,我不是兇手,不是兇手,你們才是兇手,你們才是。」
「狗屁!頑抗我平虜大軍,算什麼報效朝廷?」唐雲峰冷冷說道,其實他是知道楊畏知雖然已經有些瘋顛,但還有一定的清醒,得下套子引他一步步墜入死角。
「哼,你們的平虜侯不過是『都督陝西總攝軍事』,他憑什麼插手雲南事務?你們進兵雲南,未奉上命,這是犯上作亂,謀逆造反,楊某誓死報效朝廷,誓要替皇上剷除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楊畏知一副大義凜然的架勢,拱手向北作揖為禮。
「哈哈!哈哈!」唐雲峰一陣狂笑,好半響才歇下來。
韓太湖、邵福則在一旁冷眼旁觀,默然不語,看唐雲峰如何與楊畏知唇槍舌戰。
「你笑什麼?難道楊某說得不對?」楊畏知勉力喝道。
「楊畏知!」唐雲峰暴喝一聲,「你這是賊喊捉賊。要說亂臣賊子,雲南省第一個就是門滄海,你楊畏知則步其後塵。亂臣賊子之名,你楊畏知是跑不掉的。」
「你,你,你這是血口噴人,顛倒黑白!楊某效忠皇上之心,天日可鑒!」
唐雲峰輕蔑的冷笑,「楊畏知,難道你從來不看邸報的嗎?俺們雷侯爺除了『都督陝西總攝軍事』的頭銜,還有『兼攝四川貴州雲南軍務督理糧餉戡亂剿匪鎮撫地方』的頭銜呢,門滄海頑抗我平虜軍就是與朝廷作對,而你楊某人,死硬固守楚雄,為虎作倀,你不是亂臣賊子,誰是?」
韓太湖、邵福也是第一次聽到平虜侯雷瑾還有這個什麼勞什子的「兼攝四川貴州雲南軍務督理糧餉戡亂剿匪鎮撫地方」頭銜,很是疑心這是出自唐雲峰的有意捏造,但說得這麼有鼻子有眼的,又讓他倆將信將疑,當下也只能默然不語,靜看好戲。
楊畏知吼道,「不可能,雷家那個浪蕩子,朝廷怎麼可能委以如此重任?不可能!」
唐雲峰從懷裡摸出一個皮紙封袋,慢悠悠的打開,說道:「這是朝廷從京師寄發各地的邸報,楊畏知你不會不認識吧?」
「不錯,是朝廷邸報,這又如何?」
「看來,這會你還挺清醒的嘛,還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啊。」唐雲峰呵呵笑道,「這些朝廷邸報都是本帥的手下從附近各縣的衙門搜檢而來,都是去年和前年的朝廷京寄邸報。幸好,本帥總算是從這些朝廷邸報中,找到了要找的那一期。哈哈,楊畏知,你看看吧,慢慢看哦,不要急。」
唐雲峰將三份邸報扔在了楊畏知的面前,「這是三個縣衙搜出的去年同一期的邸報,你可以比較一下,看是不是本帥騙你。你也是做官做到老的人,鑒別邸報真偽應該難不倒你吧?」
楊畏知抖抖索索地翻看著舊年的京寄邸報。這種京寄邸報上幾乎登載的都是皇帝的諭令訓詞和官員的陞遷貶謫等官場上的人事變動等。對於一般老百姓而言,京寄邸報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但對混跡官場的官員而言,不管你是清官還是貪官,這都是必看的,一切政治風雲的變幻盡在其中,不揣摩清楚政治風向,搞不好是要粉身碎骨,抄家滅族的,焉能不看?焉能不讀?京寄邸報就是官員的命根子,期期都不能忽視。
楊畏知終於在京寄邸報的一個非常不起眼的騎縫邊角,好不容易地找到了唐雲峰所說的平虜侯的另外一個頭銜,那其實只是一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皇上手諭,諭命皇庶子皇甫瑾「兼攝四川貴州雲南軍務督理糧餉戡亂剿匪鎮撫地方」,這樣一道上諭居然一反常態的與一些六品七品八品官的任免消息夾在一起,且印在了騎縫邊角上,邸報裝訂之後,等於是硬生生把這條消息大半縮進了裝訂線之內,看邸報稍不注意就會把這條消息漏看了。
楊畏知當然知道皇甫瑾就是雷瑾,而這樣一個理應轟傳官場的新聞卻淹沒在諸多官員陞遷貶謫的消息中,雖然透著幾分奇怪蹊蹺,但這三份京寄邸報都是貨真價實,並非偽造,不但有京師發寄的鈐記,還有各縣衙收件的簽押鈐記,加上紙張油墨都是京師所出,雲南並無類似的紙張油墨,唐雲峰就是想偽造也幾乎不可能。
楊畏知臉上陣紅陣白,這個消息對他的打擊實在是致命,原以為自己是報效朝廷,替朝廷剷除亂臣賊子,誰知道自己卻是在對抗朝廷,莫名其妙的就成了亂臣賊子。
雷瑾有了那個「兼攝四川貴州雲南軍務督理糧餉戡亂剿匪鎮撫地方」的名義,他的平虜軍南征雲南就是為朝廷效力,門滄海與平虜軍對抗就是對抗朝廷意圖謀反,這是意義完全相反的兩回事。
「這是假的,這不是真的,這是假的,這不是真的。」楊畏知有點語無倫次了。
唐雲峰哈哈一笑,「你看你,楊畏知,京寄邸報你也不信,皇上上諭你也不信,你還說你不是亂臣賊子?想想楚雄城裡那些因你而死的數萬冤魂吧,你良心被狗吃了?你就一點不內疚?舉頭三尺有神明,神靈都在看著你呢,楊畏知。」
楊畏知狂吼一聲,雙手抓頭狠命撒扯,極度狂躁不安,已經自陷狂亂邊緣。
「楊畏知,你是兇手!你是殺人兇手!」唐雲峰心硬如鐵,繼續施壓催迫,誓要崩斷楊畏知的最後一道心防。
楊畏知在守城戰中已經倍受煎熬,心力憔悴,本就有極深的負疚感,再屢屢被唐雲峰蓄意『打擊』,心理已經脆弱無比,再經過這京寄邸報的兇猛衝擊,天翻地覆,整個世界都翻了過來。楊畏知所堅持的信念就此全部顛覆。
「我是兇手,我是兇手……」楊畏知喃喃自語。
「對!你就是兇手!你害死了好幾萬人!你是殺人兇手!你是亂臣賊子,你頑抗朝廷,為虎作倀,罪不可恕。
你是殺人兇手,你是亂臣賊子!」
唐雲峰一點也沒有心軟的意思,繼續誘導已呈瘋顛之狀的楊畏知。
韓太湖、邵福兩人無心再看,楊畏知在唐雲峰這樣處心積慮的安排下,想不瘋幾乎是不可能的,遲早得讓唐雲峰逼瘋。唐雲峰以前是彌勒教執法香堂的人,刑訊那是專長,韓太湖、邵福只是沒想到唐雲峰對攻心之法也是學有專精,沒對楊畏知動一指頭,已經讓楊畏知瘋顛得不知所以了。
出了帳,韓太湖、邵福都長長吐了幾口大氣,在那帳中太過詭異了,目睹一個人從清醒到瘋顛的過程,實在不是太讓人愉悅的一回事。
「怎麼樣?韓帥,你覺得唐帥拋出的邸報,那裡面說的侯爺的職分差遣頭銜,是真的嗎?」
「這不好說,兄弟拿不準。」韓太湖只能說道,「只能等唐帥解釋了。不過,如果連楊畏知這樣在官場裡打滾了二十幾年的兵備道都看不出造假的痕跡,那應該是真的。只是這事透著股邪氣,蹊蹺得很。」
「呵呵,沒什麼蹊蹺,這條消息明顯是西北幕府蓄意進行了低調淡化的處置,大概那道皇上上諭雖然不假,卻可能是有點來路不正。因此,平虜侯也不願意多作宣揚,招來麻煩。」唐雲峰正好也從帳中出來,淡淡說道:「兄弟只是驚訝西北幕府神通廣大,竟然一路通關,把這一條足可震驚天下的消息從上到下都淡化了,而且細緻周密到連邸報也不放過,以至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侯爺的職分差遣又加多了一項,難怪侯爺敢肆無忌憚的進兵雲南,有了這個名義,根本就不怕什麼彈劾參奏。
而且這樣一份皇上上諭,經手的內閣、科道衙門竟然沒有任何異議,波瀾不驚的就成了官方正式文書,這事也算是一奇。登上了邸報,卻又只是印在不起眼的騎縫邊角,這又算是一奇。兄弟敢打賭這是西北幕府有意如此安排,幕後不知費了多少手腳。」
邵福指了指楊畏知的帳篷,問道:「安頓妥當了?」
「人是肯定瘋了,再看兩日,就可以派人送到門滄海那裡去了。」唐雲峰說道。
韓太湖微微一笑,「那幾份邸報,唐帥是怎麼想到派人去搜檢而來的?而且,侯爺的職分差遣頭銜,既然知者不多,唐帥又是從哪裡得知?」
「哦,我們改編的時候,軍府不是派了一大批軍吏過來嗎?」唐雲峰說道,「無巧不巧,兄弟偶然聽到一個軍吏無意中提到侯爺的職分差遣,因為『兼攝四川貴州雲南軍務督理糧餉戡亂剿匪鎮撫地方』這個長長的頭銜,兄弟以前未曾聽聞,所以就記在了心裡。又私下打聽求證了幾次,甚至還找到過京寄邸報,確認果有其事。兄弟一直沒對人說過這事,因為這事肯定是犯忌的,還是少說為妙。
今兒這事,也是如此。既然你們死活不讓殺楊畏知,那只有兄弟出面作這個惡人了,不把楊畏知逼瘋,終究是個心腹之患。
要把楊畏知逼瘋,就得擊破他堅持的信念。那幾份京寄邸報就是徹底衝垮楊畏知心防的重錘。
兄弟就是要讓他知道,他所謂的報效朝廷都是狗屁,他是在頑抗朝廷,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他是活生生斷送幾萬條人命的兇手,這樣多逼上幾次,早就憔悴不堪脆弱絕望的楊畏知不瘋才怪。
楊畏知瘋了,兄弟這個差事也算了了。
韓帥、邵帥,這事以後就當從沒發生過。以後不管誰問起,兄弟都是不會承認有這事的。」
韓太湖愕然說道:「我們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兄弟怎麼不知道。」
「是啊,根本就沒有事。」邵福也是一臉哪有什麼事的表情。
韓太湖、邵福自然知道這兩件事都非同小可,都是犯忌的事兒,所以得守口如瓶,這個秘密就是帶進棺材也不能說的。
「這樣就好。」唐雲峰呵呵笑道,「俺們還是來商量一下怎麼放火吧。」
「放火?」
「不是說要烈火焚城,除滅後患嗎?」唐雲峰笑道,「你們這是怎麼啦?有一點失魂落魄。還是趕快把剛剛的那些事徹底忘乾淨,辦俺們的正事要緊。」
韓太湖、邵福相視苦笑,拋開雜念,打起精神,與唐雲峰湊在一起商議如何部署縱火燒城。
圍攻楚雄這麼久,楚雄的地勢都已經爛熟於心,三人根本不用看地圖、沙盤,你一言我一句就慢慢商量了一個大概的縱火燒城方案。
「好了,這個大概方案是出來了,俺們趁熱打鐵,這就召集將官們會議,從各個細節上細摳細算,一定要萬無一失,不能有任何紕漏。這跟所有將士都有關,絕不能馬虎從事。」韓太湖臉色嚴峻。
「兄弟同意。」唐雲峰正色說道。
邵福點頭,說道:「兄弟也是這麼想的。」
經過激烈的爭論、辯駁,總算在夜間拿出了完整的縱火燒城方案。
韓太湖、唐雲峰、邵福各自帶人連夜部署,忙活了大半夜,在天亮時分,一切準備停當。
繞城的兩道深火溝連夜挖掘而成,所有地下暗河也截斷堵塞,並派人嚴加看守,隨時準備煙熏火燒可能漏出火網的鼠類。
開始縱火燒城,首先派人上了楚雄城四面城牆,用拋石機向城內拋擲成捆的柴草,半個時辰,不大的楚雄城內就堆滿了乾濕柴草,士兵們撤離城牆,隨後即封死了楚雄的城門洞子。
隨著一聲令下,四面火油彈、火球、毒火球紛紛拋擲進城,頃刻間,楚雄城騰起黑色濃煙,捲起暗紅的火柱,城牆上堆積的柴草更是形成了壯觀的火牆。
整個城漸漸被黑煙籠罩,烈火熊熊,黑煙捲著大火,嗆人的煙火怪味瀰漫城內城外。
城外第一道深火溝也已經點燃,形成城外第一道攔阻火牆;第二道深火溝則隨時侯命點燃。
果然還是有眾多碩壯的鼠類吱吱嘶叫著,不知道是從城牆下的哪一個地縫裡鑽出來逃命,然而挖得極深極寬的火溝,柴草充足,烈火熊熊,鼠類無處可逃,無不被烈火燒斃。
這一場大火連燒數日猶自未熄,黑煙蔽日,燒得人心驚肉跳,燒得人心浮氣躁,震動雲南一省,而這卻是韓太湖、唐雲峰、邵福始料未及,也無形中逼迫圍攻雲南府城的門滄海提前亮出了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