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戰雲南
天色微亮。
王金剛奴、孟化鯨、藍廷瑞已佇立城頭,眺望敵情。
守禦雲南府城的三位主將剛剛從南城門一路巡城過來,在雲南府城大西門的城上城下仔細巡看了好一會兒。也難怪王、孟、藍三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雲南府城的南門和大西門、小西門是鎮南軍連日來主攻的主戰場,每天潮水般的兇猛攻城都能把守城將士累得筋疲力盡,王、孟、藍三人又怎麼敢掉以輕心?
「你們說門滄海手裡真有那麼多糧食嗎?就算那些蠻夷土兵自帶的乾糧能頂上好一陣子,門滄海也是要有所表示的吧?厚此薄彼,非統帥之道,門滄海應該不會幹這種非常明顯的傻事吧?
只是門滄海怎麼敢在雲南府城集結超過五十萬士兵?難道他的糧食真的多到完全供得起這五十萬人的吃喝?」
王金剛奴已經被這個問題困擾好幾天了,總想抓出裡面暗藏的玄機來,卻是痛感無處以著手。
藍廷瑞大膽推測道:「我們進入雲南省畢竟時間太短,諜報上有很多疏漏。門滄海到底藏著掖著多少東西,我們並不很清楚。
兄弟在想,這門滄海是不是在雲南府有什麼秘密糧倉?門氏祖上在雲南東征西討,也出過好幾位計深謀遠才幹超卓的黔國公,會不會門氏的祖先很早就有未雨綢繆的打算,在雲南府某個地方或某幾個地方建有秘密儲藏糧秣的大糧倉?現在已經被門滄海秘密啟用了?
否則以我們推算出來的門滄海集結備戰的時間,籌糧,運糧,大致估算下來,門滄海最多也就籌調了能保障二十萬到三十萬人吃一個月的口糧,即使他在永昌軍民府、大理府一帶還儲藏有大量糧食,也是不可能有足夠時間和足夠的人畜力輸送到雲南府城的,即便是在圍城之後,糧食輸運不斷,算上路上的糧食損耗,門滄海手裡也頂多就是一個半月的口糧。
而且兄弟估計的一個月口糧,已經是盡量高估門滄海對雲南情勢地形道路的熟悉,並假設門滄海籌糧運糧都因此原由而比我們快,比我們多。
就算是這樣,集結超過了五十萬人,口糧仍然是門滄海明顯的致命弱點。
據說沙定洲的儂人土兵,還有其他那些土司的土兵,在有森林有河湖的地方就餓不死,他們自帶了乾糧,他們還可以打獵捉魚,可以捕捉蛇、鼠,他們可以採摘嫩葉、松子、野菜、蘑菇、地衣、苔蘚、草根、樹皮、野果果腹,雲南氣候溫潤,森林裡整年都有讓他們果腹的東西;各種蟲子如螞蟻卵、螳螂、蜻蜓、蜈蚣、天牛、白蟻、松毛蟲,據說還是讓他們垂涎欲滴的美味,一陣不吃想得慌。
但就算是蠻夷土兵能自籌『糧食』,門滄海也是要有所表示,總不可能一粒糧食也不調撥給這些土兵吧?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那麼,門滄海又何來定力,可以好整以暇的圍攻雲南府城?他就不怕因絕糧而突生變故嗎?
門滄海的底氣到底從何而來?
兄弟推測,門滄海手裡或者握有幾個其祖上建的秘密糧倉,而且離雲南府城不會太遠,門滄海棄城西逃時,有可能將他手裡能運走的糧食都秘密地搶運到那幾個不為人知的糧倉裡儲藏了。王帥的大火把府城之外五六十里山林都燒成了白地,門滄海無動於衷,應該是還沒有燒到他的秘密糧倉。以可接受的兩到三日的運糧日程估計,如果有這樣的秘密糧倉,肯定是在百里之內,離府城七八十里最適合,用騾馬馱負,兩三日送到剛剛好。」
「這推測倒也有那麼幾分道理,就是無法證實。」孟化鯨也認同藍廷瑞說的確實有些道理,但這種猜想沒有憑據也只能是猜想了。
「門滄海底氣這麼足,也許還有一個可能。」藍廷瑞再次語出驚人。
「什麼可能?」王金剛奴、孟化鯨都盯著藍廷瑞。這個出身商人,被江湖朋友逼上梁山的前流民軍首領,雖然說處事決斷上總有些拖泥帶水猶猶豫豫,但是腦筋之靈光卻是令人驚訝的,他總是能搶先想到別人沒有想到的東西,因此王金剛奴、孟化鯨都很重視藍廷瑞的想法。
「也許門滄海還有一張別人想也想不到的攻城底牌!門滄海自信靠了這張底牌,就可以通吃,而並不需要長期圍困,門滄海如果沒打算長期圍困,自然不需要準備那麼多糧食了。
現在的攻城守城戰雖然慘烈艱苦,也有可能是門滄海想借此麻痺我們而已。」
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藍廷瑞的話愣是讓王金剛奴、孟化鯨默然了好一會,想起軍府並沒有非讓他們守住雲南府城不可,兩人都在盤算將這一場艱苦而無用的攻守戰繼續打下去,這付出的代價值還是不值?
每一支久經沙場的驍勇軍隊都有自己的血性和尊嚴,王金剛奴、孟化鯨在自己的心裡追問了千百次,結果仍然是除非雲南府城被攻破,否則決不撤離,這非關代價上的值與不值,而只與血性和尊嚴相關。
「楚雄府如果能早日攻下了,也許會對門滄海形成一定的牽制。
但是楚雄府就那麼難攻克嗎?」孟化鯨說道。
王金剛奴冷冷一笑,「他們開始是盲目樂觀,結果強行攻城在楊畏知那老小子面前栽了跟頭,就地轉為圍困,他們一則是想保存實力,二則是想困死楊畏知,只要糧絕,楚雄城自然不攻而破。誰知道楊畏知那老小子守城竟然預先有所準備,久圍而困,楊畏知固然是苟延殘喘,韓、唐二位何嘗不是疲憊不堪?
也許,邵福的後廂作為生力軍能稍稍改變楚雄城下的悶局。」
孟化鯨搖搖頭,說道:「但願如此吧。」
藍廷瑞笑道:「兄弟估計楚雄在近日之內就會被攻破了。兄弟估算了一下楚雄城可能的糧食儲藏量,即使取最大的儲藏斤數來估算楚雄守軍的糧食消耗,則楚雄被圍至今,無論如何節省,也必定是早早絕糧無疑,能堅守到現在還未破城,楊畏知還真是有點神。但是,楊畏知絕對不可能預先在不大的楚雄城內儲藏最大量的足夠糧食,否則他就真是神仙了。
現在楚雄城內活人絕不多了,那已經是個死城,破城指日可待,韓、唐兩帥是要如願以償了。」
這番話言之鑿鑿,細思量確實也有道理,王金剛奴不由大笑道:「軍府真應該把你老兄調去軍需署做總提調,或者進軍府參謀軍事。」
藍廷瑞微笑道:「那就要看侯爺是什麼意思了。天快要大亮了,鎮南軍又要開始攻城了,我們還是趕快各就其位吧。」
「哈哈,一眨眼鎮南軍圍攻我們也有十五天了吧。」王金剛奴感歎道。
「如果連正月初四也算上,應該是圍攻了十六天,今天正月二十的這場攻守戰,還不能算上,攻守還沒有開始呢。」藍廷瑞說道。
「好。」王金剛奴豪情再起,笑道:「讓我們同心協力,再次打退敵軍進攻。」
「報——!」
一個傳令兵從城下飛奔上城,「軍府飛鴿傳書!」
正要各就其位,準備與敵軍殊死搏殺的王、孟、藍三人都站住了,這種時候軍府來一個飛鴿傳書,有什麼緊要事體?
「小的參見王帥。這是鴿房通譯之後密封好的密柬,請王帥閱後銷毀封袋內的文牘,將封袋入檔。」傳令兵行軍禮之後在密柬封袋背後所貼的『排單』上簽名畫押鈐章,然後交遞給王金剛奴,王金剛奴也取出自己隨身私章在『排單』的傳令兵簽名畫押處加鈐上自己的名章,這是表示已確認收取了密柬,密封完好無損。
這一切手續說來繁瑣,做來很快,傳令兵馬上行禮退走。軍中機密,能少知道一點就盡量少知道一點,懂得避嫌是傳令兵很重要的素質。
王金剛奴拆開封袋,取出鴿房通譯好的文牘,那只是一張小小的紙片,王金剛奴只一眼就把全部內容看完了。
紙片上說得很簡略,大意不外乎是雲南府城要盡量守到正月二十五日,只要到正月二十五日還能力保雲南府城不失,守禦雲南府城的所有將士皆算大功一件。此件內容可知會孟、藍。
王金剛奴默然將紙片遞給孟化鯨、藍廷瑞傳閱,轉瞬紙片又回到王金剛奴手裡,王金剛奴拈著那紙片迎風一抖,無火自燃,紙片瞬息之間已經化為灰燼。
王金剛奴將封袋往懷裡一揣,低聲說道:「軍府這是什麼意思?而且後面的鈐記標示的還是侯爺的平虜將軍大印,表明這是侯爺親手簽發下來的正式文牘。」
「所以,」孟化鯨笑道,「這是侯爺的指示。」
「沒錯。一定是侯爺有什麼大行動,需要我們將門滄海的鎮南軍拖在雲南府城,直到那日以後止。」藍廷瑞說道。
鼓角轟鳴,鎮南軍又要準備攻城了,王、孟、藍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匆匆而去,不管能不能守到二十五日,至少今兒別讓敵軍攻破城池,否則說什麼都是笑話。
今兒敵軍的攻勢特別猛銳,一直只在攻城戰中偶爾露一下崢嶸的門氏莊兵竟然大舉出動,甚至沙定洲的土兵也似乎從往日的出工不出力變得特別凶悍驍勇,也許是沙定洲想在門滄海面前展示一下實力吧。
一波一波的鎮南軍攻城士兵在炮火矢石的掩護下,由洞屋、鵝車屏障著,不停地發動進攻。
守軍則針鋒相對,炮火矢石不斷傾瀉到敵陣當中,不斷的摧毀敵軍的攻城器械,不斷的殺傷敵兵,這是殘酷的消耗,先頂不住消耗的一方只有失敗一途。
戰鼓隆隆,號角長鳴,硝煙瀰漫,吶喊震天,血與火,生與死……
整個城頭都是血火戰場,驍勇的門氏莊兵對上虔信的彌勒教徒,竟是有些吃力,如果不是仗著人多勢眾,還可能不是久經沙場的前香軍士兵的對手,門氏莊兵畢竟經歷的實戰太少了。
倒是沙定洲的儂人土兵驍悍無比,開始還讓守軍頭疼了好一陣,但是守軍很快就找到了儂人土兵的弱點,那就是土兵的個人殺伐雖然凶悍,但同伴間的互相配合卻不太行。說白了這些儂人土兵更像是徒逞血氣之勇的烏合之眾,這可能是儂人土兵根本就沒適應攻城戰的緣故。對付這樣的驍悍土兵,以驍勇善戰的小隊對其突擊截斷,打亂其攻擊隊形,然後以多打少,打退攻上城頭的土兵並不困難。
不斷的廝殺爭奪,城頭慢慢變成了血河,血水將每一條磚縫都填滿了,以至地面變得黏滑無比,士兵無法站穩腳,無法紮緊馬步,守城士兵在多日的浴血惡戰中積累了不少可怕的經驗,譬如像這種地面血水黏滑的情況,士兵們臨時應急的辦法就是將敵軍士兵的屍體墊在腳下,在戰鬥激烈時是不可能有時間有人手去挑水沖洗或者挑土掩蓋的。而且將敵兵墊在腳下,這還特別打擊敵軍的士氣,攻上城頭的敵兵只要稍稍為此分神,多半就是一個死,並且再增添一具墊腳的新屍。無論敵我,人到了這份上都變態了。
然而,今兒的攻守非常激烈,雙方士兵的血流得比以往任何一天的攻守戰都多,老經驗碰上了新難題,腳底下都是敵兵的屍體,然而血水橫流,墊著屍體也腳下打滑,戰事太慘烈了。
「隊長,咋個辦喲,這腳下站不穩了耶。」
「你個娃,咋個笨咯,換幾個新的不就成了麼,看看不中用的就扔下城去,砸他狗日的撒!這個也不曉得?你個娃兒,笨。還有,我是隊正,不是什麼隊長,你個娃怎麼老說不對?都說你幾次了。
看,雲梯上那個大塊頭用來墊腳一定舒服,娘的,沖那麼快,一定是知道我們這裡缺少墊腳的,真是少見的熱心腸,我要熱血沸騰了,啊。
你個娃,還不把弩準備好,等下那大塊頭一露頭,隊正我上去擋他一下,你在後面給他一箭斃了他,就像以前那樣。
曹老實,那大塊頭塊頭好大,這個娃兒的一箭可能射不死呢,你在邊上替我看著點,可不能偷雞不著蝕了米啊。」
「哈呵,隊正你就放心,俺一定老老實實的從後面給他一刀。奶奶的,盾牌上挨了兩塊大石也沒掉下雲梯,這大塊頭很不錯嘛,是個墊腳的好貨,哇呀呀,衝上來了,馬上要露頭了。」
「殺!」
怒吼……
血光崩現,三個人的合作『輕鬆』地要了大塊頭的命。
「知道了吧,你個娃,跟著隊正我,不用那麼辛苦的。等下再放幾個不那麼強的敵兵上來殺了,又有戰功,墊腳的也順便解決了,兩全齊美吧?
你個娃,趕快把那地趟架子練好了,以後就是腳下打滑也照樣能殺敵人,多學著點吧。」
對敵人的奸詐、凶狠、無情,對同伴的信任、關心、默契是如此詭異地結合在一起,還要藉著不斷地喊叫說話盡量使自己平靜如水的去殺死任何一個衝上城頭的敵兵,戰場上的人們都視這一切為理所當然,或許是激烈的戰鬥中,人們根本無暇去思索吧。
而這只是雲南府城城頭一隅的攻守一幕,相似的一幕幾乎在鎮南軍攻城的每一處城頭都有發生或者在繼續發生。
血戰……
惡戰……
負責城頭臨敵指揮的孟化鯨、藍廷瑞兩人總算逮著個戰鬥空當碰了個頭。
「媽的,今兒邪氣,敵軍攻得特別凶,玩兒命似的。」滿身血跡,煙熏火燎的孟化鯨道。
身上也是血跡斑斑的藍廷瑞呵呵乾笑,嗓子已經在戰鬥中喊嘶啞了,沙著嗓子說道:「這次敵軍上的幾乎都是精銳,不像以前多用屯兵充數,我們得咬牙頂住。兄弟猜想,這是不是楚雄城已被攻破的緣故,所以敵軍想搶在楚雄城破的消息傳進雲南府城之前,先打壓削弱一下我軍的士氣,免得讓這個消息最大程度地鼓舞我軍的鬥志和士氣。
哦,楚雄的消息終究是會傳到城裡來的,先不說這個了。我們還是來看看怎麼調整一下城防部署,調配一下城頭的兵力吧,這兵力捉襟見肘,我們只好絞盡腦汁了。」
孟化鯨道:「換防得掌握好時機,可別讓對方抓住空子打我們個冷不防。娘的,這兩班輪換守城是越來越難維持了,傷亡這麼大,明天如果敵軍還是這樣猛攻,俺們這兩班輪換守城的法子恐怕就要破產了,所有士兵都得拉上城頭參戰了。」
藍廷瑞苦笑道:「誰讓我們的兵力與門滄海相比太少呢?我們還要留出一部兵力在滇池上,不斷從水上登陸發起對敵襲擊,截擊門滄海的輜重隊,牽制門滄海的兵力調動。我們這就更加人手不夠了。」
孟化鯨壓低聲音道:「藍兄,你說楚雄真的被攻破了,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攻破了?」
藍廷瑞倒是很有信心,「兄弟以為,楚雄十有**是破了,而且門滄海已經得到了消息。我軍的消息要傳進來,就要多幾個轉折了,遲些知道這個消息也不奇怪。」
戰鼓號角再次轟鳴,孟化鯨、藍廷瑞只好匆匆商量了一下城防部署、兵力調配就急忙分手,兩人都各有負責的城頭地段,不能離開位置太久的。
攻城守城的戰鬥還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