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霜華如水照何人?
月在中天,清霜滿地。
寂靜的庭院,雷瑾負手而立,仰著頭凝望著月輪西移,竟似看得癡了。
每日例行功課做完了,又泡了好一會兒熱水澡,換了衣服出來,雷瑾卻好是被天上那一輪明月吸引住了,駐足凝望,不言不動,渾不知夜已深。
這上元燈節裡,不看花燈,不看焰火,偏看天上的明月,可以說與眾不同,也可以說難以理喻。
棲雲凝清、翠玄涵秋還是慣例的一前一後控制住進退線路,留神著周圍的一切動靜,任由得雷瑾卓立中庭,望月成癡。
雷瑾這樣犯『癡病』最近不是一次兩次了,棲雲凝清、翠玄涵秋現在已經有了經驗,當雷瑾突然犯『癡病』的時候,一定是觸動了什麼靈機,正陷入一種奇妙的『忘我』境界,只要把該想的事兒想通了,『癡病』也就霍然而『愈』了,總之是斯時不要打擾就對了。
「啪!啪!」雷瑾突然撫掌拍了兩下,「好了,我們回去。」
「是!」
踏月歸去,有美相伴,貂裘錦衣,輝映月華,公子翩翩,美人如玉,這是何等令人歆羨的良辰美景!
輕輕的左右各挽住一隻小手,不容掙脫的攜美並行,雷瑾的嘴角有些得意。
翠玄涵秋雖然不便運轉真元內息硬掙開雷瑾魔掌的挽握,卻也不甘心就此讓雷瑾得意,語帶諷刺道:「侯爺手上戴這一對扳指也太寒酸了吧?把奴家的手硌得生疼不說,還涼涼的讓人很不舒服。奴家聽說王侯之家,不是戴翡翠玉的扳指,就是戴羊脂溫玉的扳指,以侯爺的地位,就不怕失了侯府體面?戴上這一對黑不溜秋的鐵傢伙,就不怕外邊人笑話?」
「呵呵,」雷瑾輕輕一笑,「別人戴的玉扳指多半是掌中玩器,爺手上這一對青鋼箭鐶可是純粹的殺人利器,這你們應該知道的。
雖然玉扳指不是不可以用來殺人取命,但是爺更喜歡用鋼鐵之物。爺這兩年損毀的箭鐶可不少,很多是練習騎射的正常損耗,只有兩次臨危救命才損毀了兩對,而且都灰飛煙滅了,恐怕以後爺再靠這招臨危救命也不是那麼靈光了。
爺的救命絕殺已經用了兩次,都沒能將對手殺死,現下一定有很多人在偷偷地探尋破解之道,說不定下次爺再用這招,別人已經有了相應的反制之法。所謂戲法百變,人才看不厭,同樣的戲法只能對人玩一次,如果對著同樣的人老玩同樣的戲法,一定會讓人膩味,也會讓人看破其中奧秘。爺這招救命絕殺是越來越不新鮮了,說不定哪天,不但出手無功,而且還會自陷險境,到時恐怕還得兩位夫人施以援手呢。
至於說體面之類,呵呵,只要是平虜侯戴在身上的物件,有誰敢說不是稀世寶物?他們有可能想像爺的手上戴的只是一對青鋼箭鐶嗎?
心靈被蒙蔽的時候,就算是親眼目睹,看到的也未必就真是事實的真相,被蒙蔽的心靈只會讓人看到事情被扭曲被歪曲的那一面。
當人們被平虜侯這個名號震懾的時候,不會有多少人覺得爺手上戴的不是珍玩寶器。
這就是現實!」
棲雲凝清嗤然輕笑,「爺,何苦說這一大通?不就是說『平虜侯』這三個字能『點鐵成金』嗎?」
「不是吧?爺好像說的是爺的戲法不靈光了,今後全靠兩位夫人保護來著。」雷瑾嘿嘿偷笑。
「無賴!」翠玄涵秋狠狠的白了雷瑾一眼,「爺那戲法除非是碰上魔道六宗那個小雷音洞府主人或者青雲山宗的首座大子,再不就是山西道上那個『李大仁』,這世上也沒有多少人能躲得過爺的暗算吧?知道破法又能怎麼樣,說到底還是功深者勝!」
雷瑾哭笑不得,「有你這麼夾槍帶棒損人的嗎?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唉,都是爺的傷心往事,涵秋你怎麼就捨得專往爺的傷口上撒鹽?」
翠玄涵秋嬌哼一聲,一副奴家懶得理你的表情。
「爺聽說涵秋與江娉很是要好,是不是啊?」雷瑾突然問道。
翠玄涵秋聞言身子輕輕一顫,道:「爺不會連這種事兒也要管吧?」
「只是隨口一問,隨口一問。」雷瑾打個哈哈,笑道,「呵呵,這十五的明月就是圓啊!」
「得了吧,現在可是正月十六了,都已經交了子時,丑時了。」翠玄涵秋從不放過諷刺雷瑾的機會。
「哈哈,看來爺還活在正月十五啦。」雷瑾自嘲。
棲雲凝清嫣然微笑,「怕是爺還在想著正月十五的香甜湯圓吧?」
「香甜湯圓倒是不想,爺現在想的是怎麼下一鍋冰凍湯圓。」
「冰凍湯圓?」
「對!冰凍湯圓!」雷瑾說著,已經放開了挽握著的兩隻小手,左右拇指一亮,那一對青鋼箭鐶急速旋轉,倏然之間,飛躍指尖,然後像鬼魅一樣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只是轉瞬之間,風雷隱隱,明亮的月光之下,可以清晰看到兩枚青鋼箭鐶從遠處破空疾飛而回。
「這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冰凍湯圓已經下鍋煮了。
哼,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看來這平虜侯府的警戒防衛是該整飭整飭了,居然讓不明身份的人潛了入來,暗中窺伺。」雷瑾說著,擊掌喝道:「來人!」
「屬下在!」突然間,一個白衣人出現在雷瑾身前十步,這是護衛親軍中專司護衛雷瑾之責的一隊護衛,皆為奇才異能之士,主要警戒防備單人或小股高手對雷瑾的突襲刺殺,戰場上衝鋒陷陣是不用他們的。
「派人去看看,應該是兩個人,如果沒有摔死,就拉回去讓人好好審問,他們是怎麼潛入進來的,有什麼目的,一定要問清楚。你交代他們千萬不要把人弄死,弄死了,本侯唯你是問,明白?」雷瑾吩咐道。
「屬下明白。」
「去吧!」
「是。」
白衣人轉瞬消失在原地。
棲雲凝清、翠玄涵秋都以奇怪的眼神瞅著雷瑾,雖然最近雷瑾一再宣稱處於將要突破瓶頸的境地,且不止是她倆感受到雷瑾身上的那種危險邪詭的變化,而是許多人都明顯地感受到雷瑾身上急劇而邪氣的變化。
但是,這些變化尚不足以讓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兩人認為雷瑾能夠超越她倆,雷瑾的天賦、天資與雷門世家傳承的『九天殷雷』法門的先天契合程度大不令人滿意,即是說雷瑾其實不具備修行『九天殷雷』的先天根器,雷瑾如果勉強專攻『九天殷雷』一門,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大成就,所以雷瑾走的是博雜的路子,以博雜詭變彌補自己在天賦、天資上的缺陷,但是正因為雷瑾走的是博雜詭變的路子,也使得雷瑾想要在武技神通上更上一層樓的話,往往事倍功半,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汗水,有可能只得到一點點,比其他人要來得艱難十倍也不止。
這就是雷頊能自創最適合自己的武技心法「橫槊賦詩」,雷琥能自創最適合自己的武技心法「怒海聽潮」,而雷瑾卻至今不能自創出最適合自己的武技心法的原因,博雜而心勞,心猿意馬豈易收伏?心難靜,焉能成?
以棲雲凝清、翠玄涵秋的眼力,又怎麼會看不出雷瑾的資質斤兩?但是剛剛那一刻,雷瑾至少在「感知」這一項上,顯示出超越了棲雲凝清、翠玄涵秋的超強實力,而這還是在雷瑾尚未突破他所宣稱的『瓶頸』之前,如果是突破之後,那又是一種什麼光景?不敢想像。
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兩人都以奇怪的眼神瞅著雷瑾不放,彷彿要把雷瑾的五臟六腑都要看個清楚一般。
「怎麼著,」雷瑾伸手在棲雲凝清、翠玄涵秋眼前晃了晃,開玩笑道,「可是覺得爺風流倜儻,把眼都看直了?」
「想得美!」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同時給了雷瑾一個白眼,嬌俏無比。
「爺剛才是怎麼做到的?」棲雲凝清想不通以雷瑾的功力修為,怎麼會先於她倆發現潛入者。
「這是禪的效用!」雷瑾微笑,「爺曾經與白教活佛那素真吉探討過他的『大圓鏡智觀照成就』,這是佛陀密教大圓滿法的殊勝成就之一;也探討過大手印法以手印為契,貫通肉身宇宙,即身成佛的密教**;結合這些,再來參悟爺相當熟悉的『花間聽禪』心法,這禪機也悟得了少許,願力稍強少許,禪念與月華渾融一體,潛入者自然在爺的法眼觀照下無所遁形了。」
翠玄涵秋冷笑,「爺這番說詞,奴家怎麼聽怎麼像一個故作謙虛的神棍騙子說的話,爺不愧是專門在神棍門下混跡過三個月的,說起騙人的話來一套一套。爺就不嫌累嗎?」
「你看,你看,爺說真話你又不信,難道說假話你就會信?」雷瑾一臉的無辜。
「誰知道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翠玄涵秋斜睨著雷瑾,一副看你怎麼說的表情。
「嘿嘿,」雷瑾笑道,「涵秋你只有兩種選擇,一是相信爺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一是認為爺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
「算了,涵秋,別和爺鬥嘴皮了。爺這是在把你往溝裡帶呢。」棲雲凝清趕忙打斷兩人的話頭。
翠玄涵秋細細一想,可不是嘛,又讓雷瑾繞著彎子給罵了,還發作不得。
狠狠瞪了雷瑾一眼,冷哼一聲,翠玄涵秋滿臉寒霜,別開臉望向他處。
雷瑾斜睨一眼,心想:我就怕你雲淡風清,無慾無求,你越惱火生氣,我越求之不得呢,呵呵。機會是越來越大了!
棲雲凝清息事寧人,笑道:「爺就別在路上磨蹭了罷,奴家聽說徐大管事想單獨見見爺,可能還在客房候著呢。」
「這個徐揚是怎麼回事?有事要見爺,他完全可以遞帖子進來嘛,難道爺會不見他?怎麼搞得這麼生分了?而且正月十五不回家吃湯圓,不知道的還以為雷某人怎麼苛待手下了呢。」雷瑾有點惱火,這徐揚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啊,怎麼現在辦事也這麼前三不著四的。
「爺這是冤枉人家了,徐大管事是家裡提前了一點點吃了湯圓,一家人都出來看花燈,猜燈謎,看焰火。後來,徐大管事自帶了十幾個隨從,坐馬車過來的。爺練功的時候,那邊通了個消息過來,又說不急,還說如果侯爺困了,就明兒早再求見了。奴家也就沒有急著說,現在奴家看爺是精神十足,那就今晚上見了徐大管事罷,也免得有夜長夢多之憂。
爺還是注意收斂點罷,爺現在就像一口剛剛打磨得鋒利絕倫的神兵凶器,讓人既害怕又恐懼,徐大管事可是普通人,只練過點養生吐納之術,別把他嚇著了。」
棲雲凝清笑著說道。
雷瑾翻了翻白眼,「你們怎麼都弄出這麼個夾槍帶棒的毛病來了?此風斷不可長,不整飭整飭看來是不行了。」
「還是見了大管事,看他稟什麼事吧,別的另說。」棲雲凝清岔開話道。
「好吧,這就過去。」雷瑾笑道,「走!」
「徐先生,有什麼事你就說吧。」雷瑾舉手虛引,示意徐揚坐下,不必講那些繁瑣禮數了。
「學生冒昧,還請侯爺恕罪。」
「先生見外了,有話直說就是。」
「如今雲南形勢不明,不知侯爺對雲南作何打算?」徐揚拱拱手道。
雷瑾默然不答,目光愈發凌厲,只注視著徐揚,不言不語,房中氣氛頓時緊張。
徐揚眼觀鼻,鼻觀心,默然而坐,竟然也是不言不語,直視雷瑾的威壓如無物,不為所動。
「徐先生,你的養性功夫是越來越深了,涵養如海,令人佩服啊,本侯當初沒有看錯人。」雷瑾忽焉笑道。
「侯爺謬獎,學生慚愧。不過,學生仍然請問,侯爺對雲南作何打算?」徐揚顯然是不得到答案誓不罷休了。
雷瑾眉毛一揚,道:「徐先生,你先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吧!」
徐揚沉吟片刻,說道:「侯爺,本來學生是不應該打探這些軍政大事的。
但是我們西北的『元亨利貞』銀莊剛成雛形,實力與五大錢莊相比亦在伯仲之間。這雲南的金、銀、銅、錫、鉛諸礦,據學生多方派人瞭解,將來潛力很大,若能盡取而有之,鑄造等值的銀幣、銅錢等,『元亨利貞』必定後來居上,不讓五大錢莊專美於前。
這一點並非只有學生一人看出來了,現在『元亨利貞』銀莊的大財東已經有好幾個眼光毒辣的向學生頻頻施壓,要學生遊說侯爺,無論如何絕不可放棄雲南。
如果侯爺無意在雲南糾纏,學生就得改行他法,那時『元亨利貞』銀莊的財東怕是要鬧翻天了。」
「哪個狗日的敢鬧事,本侯要他好看。哼。」雷瑾冷笑,心裡暗罵:居然敢向本侯施壓了,難怪俗話裡說『錢壯熊人膽』,不是沒有道理,利字當前,膽大包天。
雷瑾轉眼就把事情想了個清楚,能逼得徐揚正月十五跑來平虜侯府求見,固然是那些財東眼饞雲南銀、銅巨利,但引發那些財東擔心的原因卻是西北幕府文官之中,像長史府、四川執政府的多位高官因不堪沉重的糧秣輸運負擔,又擔心征伐不休會誤了今年的農時,畢竟春耕就要開始了,都紛紛上手折勸諫,主張暫罷雲南征伐,與民休息。
現在看來,文官們的主張顯然與那些財東攫取巨利的期望背道而馳,兩方的利益衝突不可避免。
「夜很深了,本侯該回去歇了。」雷瑾陰森森地說道,「徐先生,本侯可以告訴你,雲南省,本侯就是咬著牙,哪怕是把牙口全崩壞了,也要吃下來的,這個決心從來沒變。至於怎麼吃下來,多早晚吃下來,這不是你該問的。
這句話,你可以說給逼你逼得最凶的幾個財東知道。但是,這只限於他們幾個知道,他們如果敢向其他人洩露半個字,本侯認得他們,本侯的刀須不認得他們。徐先生,你就原話轉告他們吧,叫他們老實點,別一天到晚上竄下跳不幹正事,什麼時候學會真正的悶聲大發財了,民爵才能往上升,別以為有幾個錢了就能買到西北幕府的民爵,有錢在西北只能買那些『鎮國將軍』『輔國將軍』之類的可以轉讓的皇族宗室世襲封爵,想拿銀子買民爵,那是門都沒有,他們趁早打消這個愚蠢的主意。」
徐揚愕然,「侯爺你都知道是誰了?」
「呵,這有什麼難猜的?能逼你徐先生到這種地步的,自然是財大氣粗,又大有背景之輩,銀莊大大小小的財東,本侯心裡稍稍一過,就知道是哪幾個了。以你徐先生的秉性,大概從來沒有想過利用本侯的名義向他們施壓或者硬擋他們的施壓吧?
這不怪你,儒者尚且有君子儒和小人儒之分,這商人嘛,也有君子和小人,徐先生是商人中的君子,誠信為本,童叟無欺,本侯非常敬重,以後該怎麼做,先生就怎麼做,本侯定會支持你。」
徐揚笑了笑,道:「有了侯爺不棄雲南這句話,學生擔保什麼事都沒了,滿天烏雲散,明月照人闌,今晚侯爺一定能睡個好覺。」
「先生不也一樣能睡個好覺嗎?」雷瑾笑道,「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