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元宵湯圓
燈火家家有,笙歌處處樓。
武威今年的上元燈節比往年更加熱鬧。畢竟這兩三年間征戰殺伐離武威人越來越遠,戰馬嘶鳴,劍拔弩張的記憶彷彿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安穩的生活中少了戰爭,人們的表現欲和熱情似乎都傾瀉到衣食住行吃喝玩樂上面,尤其是上元燈節鬧元宵,即便是最吝嗇的中戶人家也是不惜遍掛花燈大放焰火鬧騰一番的。
何況,今年長史府仍然照往年舊例在武威城外搭了焰火山,又搭了駝城,其內搭架了許多木架,遍掛作坊工匠巧手所製的各色花燈,不但武威遠近的黎民百姓都可前往觀賞焰火、花燈,西北幕府還邀請了不少部族酋領前來觀賞。早已經蜚聲西北的夜未央在花燈、焰火上也下了極細緻的功夫,手筆之大,甚至還要超過長史府。
總之,今年的元宵燈節可謂是盛況空前。
然而,對於平虜侯府的上上下下,今年這上元燈節卻似乎失卻了往昔的吸引力,渾沒了往昔那股子熱火勁兒。
這一切都緣於雲南戰事的膠著不下,讓平虜侯的臉上連續多日冰霜不化,即使是笑的時候,也透著一股邪氣的冷意,令得上下人等見了平虜侯都盡量躲得遠遠的,免得撞在風口浪尖上冤枉吃頓排頭。
平虜侯不爽,整個平虜侯府怎麼可能熱鬧?雖然銀子是花了,花燈是掛了,焰火也早準備下了,但是完全沒有往年鬧元宵的精氣神,沒有了往年的熱鬧勁兒。
侯府中很多人都在嘀咕:「今年元宵真沒意思。」
臨近上元燈節在幾天,雷瑾這時已經不需要主持那些祭祖祭天祭神的繁瑣儀式了,便又恢復到午後處置一般公事的慣例,每日都是深居簡出,不在人前露面,只是偶爾在各堡寨中各處間走動走動。
雖然這黃羊河農莊的堡寨被西北人尊稱為平虜侯府,但實質就是當年的堡寨擴建了一下,也許現在叫堡城也是可以的,只是作為平虜侯府的話,從外觀上來講,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雷瑾的平虜侯府說起來可能是全帝國最寒酸的侯府宅第和最具田園風味的侯府宅第,因為它的前身黃羊河農莊就是一個以農耕為主的大農莊,葡萄和小麥是農莊的兩種最主要作物,當然高粱、大麥、大豆,以及這幾年才引種的蕃薯、土豆、玉蜀黍等也沒少種,一望無垠的葡萄園,廣袤遼闊的麥田,還有邊牆之外的茫茫黃沙,圍繞在黃羊河農莊周圍,哪有一點侯府的樣子?雖然黃羊河農莊的堡寨群經過逐年的擴建,規模已經大了許多,從以前的五堡連寨,擴建為十七連城,但是這些擴建也絲毫沒有考慮美觀之類的問題,仍然是老一套的堅固厚重,犄角相望,以軍事防禦為第一要務,當然具體到某個小院,只要不影響防禦需要,個人怎麼美化修飾都是可以的。
雷瑾如今白天常居之所,便是位於其中一個堡城以青磚厚砌樓高三層的不起眼小院,下面的兩層實際上就是內記室女官們的公事房,雷瑾最近甚至連續幾天都在第三層歇了,連樓都懶得下。
說來,雲南戰事把雷瑾弄得十幾天裡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寧,要不是他的心識修行已經到了一定程度,否則真要被折磨瘋了。
進退兩難的處境,糧秣輸運的艱難,讓習慣於鐵騎衝鋒酣暢淋漓的雷瑾頗有點無所適從,憋悶無比,這樣的戰爭並不是他所擅長的。
雷瑾自認在雲南那樣的複雜地形指揮作戰,他絕不會比王金剛奴等人來得強,如果雲南是一馬平川,雷瑾倒還有一展身手的可能,對這一點雷瑾還有點自知之明,畢竟自己還年青,真正打過的仗並沒有幾次,不是什麼都擅長的。
而雲南省恰恰是山林密佈,道路崎嶇,而且眼看旱季就快要結束了,即將到來的雨季又會給平虜軍帶來更大的麻煩,種種不利的態勢讓雷瑾頗是煩心。
現下門滄海的鎮南軍圍攻雲南府城已經有十餘日,其中有兩次通過秘道成功地攻入府城,但都被預有準備的平虜軍擊退,這些以雷瑾對王金剛奴等將領的認識,原是意料中事,如果是那麼輕易的就被鎮南軍攻陷雲南府城,王金剛奴、孟化鯨這輩子都算是白活了。
讓雷瑾有點意外的倒是阿迷州土知州沙定洲帶了二十萬土兵,到雲南府城與門滄海的鎮南軍會合,使得圍攻雲南府城的兵力,光他們兩家就達到四十萬,而其他土司或兩三萬,或三四萬,總的兵力超過五十萬,雖然這五十萬兵力中,至少有三四十萬是濫竽充數,只能做些構築營壘、挖掘塹壕、運送糧秣之類的事,又或者充當攻城消耗,消磨守軍的矢石彈藥,疲敝守軍,然後再伺機以精銳突擊攻城。
沙定洲與門滄海齟齬甚深,在雲南一省不是什麼秘密,但現在兩家卻連起手來,這裡面有什麼因由卻是耐人尋味的。
是門滄海許了沙定洲什麼誘人的條件嗎?雷瑾以為事情絕非這麼簡單,沙定洲能夠力壓許多土司,大肆擴張其勢力和地盤,門滄海大權在握兵力雄厚卻不能壓制其擴張的勢頭,由此可見沙定洲的奸狡之處非常人可及,他可能為了門滄海許諾的那點利益而興師動眾嗎?這太不正常了,沙定洲必定是另有所圖。
但是不管沙定洲是不是另有所圖,門滄海與沙定洲的暫時聯手,這都可能對雷瑾正在實施的補救計劃造成不利。
要不要再等等看?我能期待門滄海與沙定洲之間會再次翻臉嗎?
雷瑾現在整天翻來覆去的琢磨著這些事兒,種種利弊得失,總在腦海裡轉個不停,以至整個第三層就像被冰凍住了一樣,死寂無聲。
雷瑾就躺在一張花梨搖椅上,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的搖著,但是偏沒有一點搖椅搖動時通常應該發出的聲音,無聲無息,邪氣詭異。
二樓的稟事雲板,錚然鳴響,一位輪值女官上樓稟事來了。
其所稟之事,不外乎是長史府那邊各衙署的瑣碎事務,譬如內務安全署如何部署防備可能的騷亂、踩踏等事件,防備偷盜之類,譬如各地方府衙、縣衙劃定燈市起止等等;
而屬於軍府方面的事務,譬如各處守備軍團的巡邏、防火等事的部署,總而言之,鬧元宵是鬧元宵,但各相關衙署卻得預先防範一些意外之事的突發,盡可能做到不影響上元燈節的太平氣象。
雷瑾對這些事務,只是例行公事的與聞而已,甚至連批復圈閱都不用的,因為這些事務都是臣僚的應分職事,例由職掌其事的官吏處置,又有內記室、監察院等衙署的監督,吏曹的考績評核等,一般是不需要雷瑾來過問這些事的。
雷瑾雖然現在已經不插手長史府以及長史府轄下衙署的絕大部分具體政務,但他堅持『與聞其事』,即他不插手長史府的政務是一回事,但長史府在做什麼他必須與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長史府每天都會分門別類的把各種政務列出上報,這一般都是在平時的『政務簡報』中會有涉及,但有的時候也會有臨時的上報。
現在這女官向雷瑾稟報的就是關於上元燈節前後三天,長史府的種種部署。
想想今兒就是元宵正日,燈市也以今晚最盛,雷瑾不由歎氣,他今晚上是完全沒有心情去觀賞花燈、焰火了。
「知道了,讓他們好好辦差使就罷了。」雷瑾又吩咐道,「問問劉長史那邊,如果把五大錢莊在西北的分號封他娘的十天八天,長史府會不會在度支上有困難。就這事,不許洩露出去。」
「是。」那女官斂衽萬福轉身下樓。
「媽那個巴子,五大錢莊以為是西北的債主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哼哼,老子的地盤上也是那麼好玩的嗎?看來不抽上他狗日的兩鞭,鳥人們都是不肯服帖的了。」
雷瑾自言自語的粗鄙話讓正在走下樓的女官臉孔漲得通紅,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拚命捂著嘴,逃命也似的奔下三樓。雷瑾平時極少說那些粗鄙之語,尤其不在妾婢面前說這些。這次竟然無意中連說了好幾次,而且花樣還不少,怎麼不讓那女官吃驚之餘又大覺好笑,忍不住的就想笑,偏又不能當著雷瑾的面笑出聲,這憋著實在很不好受。
三樓又慢慢沉浸到冰一般的寂靜當中……
天色還沒怎麼黑,滿城已是燈綵流光,性急的人已經在不時的放焰火、鞭炮了,飛上天空的焰火綻放著璀璨眩目的飛火流焰。
「總算是到成都了!哎呀,正月十五鬧元宵啊!」騎在一匹黃驃上的蒙遜大聲說道。
「哈哈,」獨孤岳摸了摸自家坐騎的頭,抖韁碎步向前,道:「到了成都,蒙兄的職責就算了了,愚弟還得接著受呢。」
專門到德陽官渡迎接的雷水平,卻騎著一匹小川馬,一邊走一邊笑道:「兩位大人一路辛苦,下官略備了幾樣時鮮小菜,幾罈子好酒,兩位大人若是不棄,稍時到下官的下處小酌幾杯如何?」
雷水平這倒沒有多少拍馬屁的意思。他的差使現在是『執政同知』。作為獨孤岳的副手,他只比獨孤岳低半級而已,而官階品級也不低了。可以說,雷水平除了資歷上差點,能力也好,別的什麼也好都不差什麼,現今也是差不多能夠與蒙遜、獨孤岳比肩的人物了,且又是雷氏族人,又有平虜侯的另眼相看,一路青雲直上,哪裡用得著拍長官的馬屁?
蒙遜笑道:「都別說閒話了,這食宿都安排妥當了沒有?這孫家的人很麻煩,雷大人可得做好頭痛的準備。」
獨孤岳在一旁笑道:「兄弟這位副手,他辦事,蒙兄你就儘管放心就是。」
雷水平呵呵一笑,答道:「下官已經早早和蜀王府打過招呼了,食宿都盡量安排在蜀王府中,太妃和王妃下官都依禮拜謁過,太妃、王妃也都應允了在蜀王府安頓孫家的人,不會有多少讓人講閒話的地方。」
「別是蜀王府怕著你們,所以不敢不從吧?」蜀王府的衣食目下都依賴四川執政府供給,沒有別的來源,蒙遜所以有此一問。
獨孤岳笑道:「蜀王府怕是應該的,他們的衣食都掐在我們手裡,能不怕嗎?不過我們從未虧待他們。
蜀王府中說起來老的小的不老不小的妃嬪都有幾百號,四代蜀王的妃嬪就不是個小數;還有那些雖然有身份卻沒封誥的宮人、選侍、才人、淑女,又有好幾百號;有身份的太監也有一百多。其他奴僕也很是不少。
蜀王府失勢,王府中沒有男人主事,我們就怕王府的一些刁奴黑心欺主,壞我們西北幕府的名聲,所以我們接管了蜀王府第一遭就是清退了王府中的一些奴婢。
然後又請了一些比較信得過的豪家巨室的夫人們,讓她們專門深入王府,每人各負責十幾二十幾個王府女眷,直接將各人額定的絲綢綾羅等衣料,每月的口糧和柴炭醬醋油鹽茶,每天的雞、鴨、魚、肉、蔬果,都直接交到每個妃嬪宮人選侍手裡,一一交割清楚。這些豪家巨室的夫人本身都安富尊榮,眼皮子不會太淺,不太至於去剋扣供給蜀王府的那些衣食之物,她們自己家的僕從也不少,又盡省了執政府很多人力,還大大減少了王府中刁奴欺主的可能,而這些豪家巨室的夫人平時都閒得發瘋,執政府給她們找一件『大事』來做,一個個熱情煥發,都不用督促,把事情做得幾乎沒有差錯。蜀王府那些年華老去,早被人遺忘的上上一代的妃嬪算是老來有福了,目下衣食充足,不再有短少情事了。」
「哈哈,狡猾。」蒙遜笑道,「用這些豪家巨室的夫人們來做事,不止是省人力那麼簡單吧?這是完全把四川執政府摘了個乾乾淨淨,讓人找不著什麼口誅筆伐的話柄,而且就算衣食上出了什麼問題,執政府還隔了一層,前面有這些豪家巨室頂著,這招實在高啊。
兄弟怎麼沒有聽說過這回事?」
獨孤岳呵呵笑道:「蒙兄的分管職事不在這方面,大概沒怎麼注意吧?這個以前是上報過的。再說,這也不是很大的事,只是對蜀王府識時務的優待罷了,蜀王府的幾千人,我們還是養得起的嘛。」
「那倒也是。今兒鬧元宵,希望孫家不要鬧出什麼事才好。」蒙遜皺著眉頭,說道:「兄弟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孫家帶給西北的麻煩會遠比他們帶給西北的好處多。
等候爺大婚,公爺和公爺夫人,還有孫家家主等大人物齊集西北,我們的麻煩就更多了。」
「兵來將擋罷,再說有些麻煩我們也無能為力,只能由侯爺自個扛著了。」
獨孤岳說話的工夫,回望了一下身後浩浩蕩蕩的騾馬隊伍,「像孫家這麼龐大的隊伍,怕是不忙到二更天,都安頓不下來。」
「平安無事就好了,晚點也沒關係。就是有一條,江南人吃湯圓喜歡甜的,到時端湯圓上去,可別弄錯了。」蒙遜笑道。
「說的是——」
馬隊終於穿過外城門,向著內城而進,在滿城的焰火中,遠行萬里的人們終於可以暫時歇上一歇了。
湯圓快煮好的時候,一身大紅蟒袍的雷瑾剛好走了進來,身後照例是跟著棲雲凝清、翠玄涵秋。
幾重院落裡都是火紅的波斯地毯鋪地,擺滿了桌席,鋪排了各種點心果子,內宅的妾婢各自圍坐一桌,鶯聲嬌語,說著閨中的閒話。
突然間,人聲鼎沸的院落一下子變得靜悄悄,彷彿有種冰冷的威嚴窒息了所有的歡聲笑語,女人們都看到了金冠蟒袍的雷瑾,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雷瑾就像隆冬雪原上刮過的冷厲寒風,所過之處無不噤口銷聲,所幸這『寒風』一直朝院落的裡面刮去,這讓女人們稍稍鬆得口氣。
女人們的直覺,不僅僅讓她們感覺到了雷瑾冰冷的威嚴,還感覺到雷瑾身上那種隱隱的邪煞詭異之氣,不可知的東西總是令人害怕的,她們本能地想從雷瑾身邊桃之夭夭,遠遠躲開,雖然這不合情理。
雷瑾直接走到花廳裡,情形與外邊一樣,整個花廳也驟然寂靜下來。
綠痕、紫綃、阿蠻等倒是不受什麼影響,聯袂上前,斂衽行禮。
「好了,不用那些禮數。」雷瑾道,「今兒元宵,這湯圓爺還是要吃的,吃完了爺就走,免得你們不自在。你們姐妹們愛看燈的看燈,愛猜謎的猜謎,喜歡焰火的去看焰火,喜歡幹嘛幹嘛去。就一條,明兒輪值的不要玩太晚。」
綠痕招呼著替雷瑾安了席,少時湯圓已熟,綠痕又親自盛好一碗湯圓,端到雷瑾面前,只見碗中湯圓渾圓個大,潔白晶瑩,香味撲鼻。
雷瑾拿起銀匙在碗裡攪動了一下,微微一笑,輕聲道:「綠痕。」
綠痕對雷瑾太熟悉了,即便是一個細小的眼神,她都知道雷瑾想幹什麼,「好多人看著哪!」
「都是姐妹,你怕個什麼勁?」
綠痕終究還是在雷瑾逼人的眼神下張開紅潤的嘴唇,由著雷瑾親暱地餵她吃下了一粒甜芝麻餡湯圓。
「粘而不膩,香甜味濃,這湯圓搓得好,煮得也好,很好。是綠痕煮的吧?」雷瑾很快就吃完了那一碗湯圓,極口稱讚湯圓的美味,又道:「爺去練功了,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吧。」
說罷,雷瑾就像一種風,倏然消失在花廳中,彷彿不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