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密雲蓄雨風來急
成都。
四川執政府的簽押房內一片的忙碌,官吏都是一路小跑著匆匆來去,渾然不顧儀態。
沒兩天就是新春正旦了,但是西北幕府治下的許多軍政衙署,卻取消了所有的給假輪休,快馬加鞭的運轉著。
四川是增援雲南方向的主要中樞,四川執政府所負擔的職責自是重中之重:
需要籌措足夠的糧秣、軍需;需要足夠的船隻、馬騾、人夫運送兵員、糧秣、軍需、軍械;需要配合西川行營的兵馬調動而供給糧秣、軍需;需要……
總之,千頭萬緒的繁瑣事務,十萬火急的軍情,幾乎令得四川執政府的官吏們都忘記了當下兒正是大過年,除夕越來越近,新春正旦已經在門檻上了。
四川內務安全分署的鋤奸營主事田廣匆匆走進簽押房,隨即在一名吏員的引領下,來到一處書房。
書房中文牘如山,卻擺放得井然有序,雷水平正埋頭批復各類公事。作為四川執政府執政獨孤岳的副手雷水平,現在已經實授『執政同知』的新設官職,位在執政獨孤岳之下,獨孤岳不在成都時,執政府一應公事便由雷水平署理裁決。
從早上批復公事,到如今已經連續好幾個時辰,雖然說是大官小吏各有其責,但由於軍務的驟然緊張,需要雷水平處置的公事文牘還是比平時足足多了好幾倍,而且其中不少都是宣稱『立等』、『坐催』、『緊急』的公事,反正人人都覺得自己干辦的那一件或幾件事才是最最要緊的。但站在雷水平的高度,這其中有些公事確屬緊急,自是批復速辦;而另外一些公事卻並非如呈事人說的那般緊急,說不得要予以申斥,再批復公事該如何如何;至於那些『立等』、『坐催』的粗鹵將爺急火火催要的東西物事,確是急需者,即批復急事特辦,而不急之務則令依規例行事。
鋤奸營主事是隨時有權求見獨孤岳或雷水平稟報事情的,畢竟鋤奸營的職掌就是鋤奸反諜和搜集諜報,這事可忽視不得。
「大人,下官發現近幾天四川各府都有些異常,譬如德興隆當行、永昌盛大錢莊、太平興國錢莊、天寶銀號在四川的分號都在大量的秘密吃進銅錢,這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開當放貸所需要囤積的銅錢,下官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不敢不盡快稟報。」
「嗯?五大錢莊有四家齊了,義同興典押行就沒有動作?」
「義同興在四川的典押行開得很少,眼下還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動。」
「你覺得他們意欲何為?」
「下官不甚通經濟營商之道。想那商人多半重利,難道是想囤積以投機牟利?」
「囤積銅錢投機牟利?
囤積銅錢投機牟利應該是錢貴物賤之時才有可能,如今物貴錢賤,囤積銅錢牟利好像不太可能。
哎呀,一般的士兵和士庶黎民日常買東西還是以用銅錢的時候多,這些錢莊財勢雄厚,收進的肯定是值高的正錢,值低的私鑄錢多半不會收。如果銅錢只收不出的話,這市面上的銅錢突然一下減少,剩下的都是鑄造低劣品值很低的劣錢,這必定造成大的混亂,動搖軍心民心。
這種情形如果延續上三五個月,不僅僅是對我增援雲南造成不利,勢必使我整個西北都會動盪。
奇怪,這些錢莊雖然可以從中牟利,但這點利益能讓四大錢莊一起眼饞?不可思議。
必定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理由驅使他們這麼做。」
雷水平沉吟半響,道:「這事兒,田主事你稍後去簽押房擬一個秘折呈來,本官批轉上呈給武威長史府和長安的行長史府,並呈送侯爺。
嗯,還有,你得繼續的,密切注意五大錢莊各處分號的異動,有什麼都記錄下來。你們內務安全署也得跟間諜學院要幾個懂些營利放貸的人了,別碰到這種事兒就是什麼都不懂。
還有,田主事,這事可不小,你一定要關照好你下面的人,不得外洩此事,若有那禁不了口的,按例嚴懲。
我們西北幕府可是欠著他們五大錢莊不少銀子,這臉也不是說翻就翻的。看來,本官得先想個法子警告一下他們,不要走得太遠了。」
田廣眨巴眨巴眼,道:「大人,要不要用非常手段警告他們一下?」
「田主事,你可別犯糊塗。你記住,除非是侯爺的親筆手令,你的那些要命的非常手段可別用在五大錢莊各分號的主要人物身上。當然,像什麼安插內線,偷聽說話,監視行蹤,與什麼人交往,你們平常怎麼做的,現在還怎麼做,就是別讓他們現逮住了,知道嗎?」
「下官明白。」
「去吧,這事得趕快辦。」
田廣退了出去,雷水平搖搖頭,歎一聲:「禍不單行啊。」
重慶府。
浩浩蕩蕩的船隊駛近朝天門碼頭。
姑蘇孫氏的送親船隊、雷門世家的船隊、西北幕府的迎親船隊、還有長史府長史蒙遜與四川執政府執政獨孤岳的座駕船合在一起,那叫一個壯觀,而這還不包括那些裝滿『嫁妝』的貨船。
碼頭上早已經旌旗飄揚,鼓號四起,鞭炮響個不停。
官船裡,蒙遜、獨孤岳兩人並無喜色。
他們倆代表雷瑾來迎接未來的侯爺正室夫人,行船至夔州府倒也恰恰迎到了逆江而上的龐大船隊,只是他們倆在西北幕府地位雖然高,但是這未來的侯爺夫人仍然是一片雲山霧罩,內室婦女與外臣幕僚隔簾相見原也不足為怪,但連話也不說一句,豈不讓閱歷人世已久的兩人疑竇叢生?
「侯爺與這未來的侯爺夫人之間的前景看來堪憂,不太妙也。」
「後院不睦,必然牽扯侯爺的精力,這對於我們西北幕府的幕僚們而言絕不算什麼好消息。」
泰州陸贄半途『劫親』的事兒,雖然對下面封鎖了消息,但他們這些心腹幕僚還是已經被告知了的詳情的。半路殺出個莫名其妙的『情敵』,而未來的侯爺夫人孫雨晴表現出來的極度冷淡,甚至敵意,這些都讓蒙遜、獨孤岳兩人憂心忡忡。
花了頗長一段時間,船隊中的主要人物都已經從朝天門碼頭上了岸,進了重慶府城,還有許多船在等著靠泊。
在事先已經安排下的房舍安頓下來,蒙遜、獨孤岳再次會見了孫氏族中隨船同行的耆老以及夜合、阮玲瓏這兩位身份古怪神秘的美貌婦人,以敲定後面的行程。
因為除夕已近,預定是整個船隊將在重慶府過年,正月初五再啟程往成都,然後在成都停留一段時間,最後才啟程前往武威這個最終的目的地。
這樣一個行程,很快就敲定下來,蒙遜、獨孤岳也鬆了口氣,但是很明顯的,除夕和正月初一那是都別想與家人團圓了,也只能囫圇著在這重慶府過罷,但想想那些還在戰場上浴血征戰的士兵,那些戍守邊牆的士兵,也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
鳴鏑利矢在從莽中劃出淒厲的呼嘯。
望著那些從上道路兩旁蜂擁而來蠻夷男子,在驚歎門氏影響力深厚的同時,藍廷瑞毫不留情的下達一道道的射殺口令,隨著令旗搖動,鼓號四起,血腥與血腥衝撞,凶狠與凶狠角力。
不過,顯然是人多勢眾的一方佔著絕對的優勢。
最遠的用弩和弓疊射,沖得近的用火銃、小號佛朗機轟擊,或者投擲標槍、斧頭,絕不允許敵方逼近軍陣,藍廷瑞已是對蠻夷們的毒箭、毒標槍頭疼得很,可不想自己的士兵再被毒箭、毒標槍所傷了,只是每一次如不把人給殺光,那些蠻夷男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樣,不要命的衝殺過來,彷彿就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一般,這也讓他極不舒服。
對於藍廷瑞來說,唯一的目的就是殺死一切攔路的敵人,盡量保存漢中軍團的實力,盡快趕到雲南府,所以絕對不會手軟,不會過於顧惜箭矢的短少或者火藥彈丸的缺乏,畢竟離雲南府又近了很多。
像這種突然從路邊溝底衝出的二三百人,對於已經慣於征戰的漢中軍團士兵來說,也不過是小菜兒一碟,幾乎就是一柱香的工夫,兵器簡陋又人數很少的這一小群蠻夷便變成了滿地的屍首。
看了看前面彎彎曲曲的驛道,藍廷瑞心裡直罵這雲南一省的官馬大路修的就像那雞腸兒似的,就這還是花銷了朝廷、門氏多少錢糧賦稅才修通了這通達雲南省諸府諸縣的官馬驛路,否則還不知道是怎樣的行路難呢!
明明一眼就看得到的山頭,走過去得走上半天,想想現在還是旱季,如果是雨季,這路泥濘起來就更不堪行了。
「打掃戰場,能用的箭矢標槍收起來,屍首都扔到溝底。這一帶看起來找不到太理想的宿營地,得向前趕一程。」藍廷瑞吩咐左右道。
「大帥,我們這麼著也不是個事啊,前面還不知道有多少像這樣的襲擾,還有時不時來一下的冷槍暗箭,兄弟們現在一聽到風吹草動就緊張,這樣遲早會累垮的。」
「告訴兄弟們,再堅持堅持,到了雲南府城就能睡個踏實的安穩覺了,大傢伙再咬咬牙忍耐忍耐!
前鋒部隊這會兒估計早已經到了府城,如果沒有前鋒部隊的兄弟一路浴血拚殺,殺死消滅了不少攔路阻截的蠻夷,我們中軍和殿後部隊會更麻煩,大伙就知足吧。」
蹄聲驟響,一隊斥候騎兵從前方匆匆馳至,稟報道:「大帥,有兩個雲南府城來的信使,說是有緊急軍務要面見大帥。其中一個還說是我漢中第三軍團第甲一四五部的兄弟。」
「查過他們的勘合、信符了嗎?」
「稟大帥,勘合、信符看起來是沒有什麼問題了。」
「那就趕緊的,讓他們過來罷。」
「可是那兩人離這至少還有一個時辰的馬程呢。」
藍廷瑞長吐了口氣,喝道:「立即停止打掃戰場,全軍急行軍。遇敵阻截,就地格殺!騎兵隊前行開路,走!」
這支帶著不少傷號的步騎混編軍團驟然間加快了行軍速度,一路疾行飛馳。
帶著騎兵隊先行的藍廷瑞終於在一個時辰之後見到了兩位來自雲南府城的信使,並帶來了王金剛奴的親筆信,信中說道從前鋒部隊屢屢遭到阻截看來,陸路進入雲南府城困難很大,敵方部署了不少阻截人手,埋伏更是防不勝防,而且在漢中軍團的前鋒部隊成功進入雲南府城之後,敵方這種伏擊部署只能是更加嚴密,更加難以突破。
王金剛奴因此在信中建議藍廷瑞改變已經被敵方掌握的行軍路線,突然改走水路,可以沒有什麼傷亡的代價直抵雲南府城。在信中,王金剛奴還說明,東川行營已經調集了大量船隻在河湖水道上準備接應漢中軍團。
藍廷瑞思忖再三,不得不承認,只要有足夠的船隻,從水路走是最便捷的,又不用過於擔心蠻夷的冷槍暗箭偷襲,還可以稍事休整。
他深知,他手下的漢中軍團已經很疲勞,如果不是雲南府城彷彿就在眼前幾步之遙,這支軍隊的戰鬥力恐怕崩潰得比誰都快。
疲勞,在很多時候都是軍隊的最大敵人。
漢中軍團這支疲勞之師,其實是非常渴望有一個休整機會的,休整都快成為一種奢望了。
藍廷瑞很快就決定下來,臨時變更進軍路線,改走水路。
原本藍廷瑞也考慮過水路,但是兩萬多人馬糧秣軍械所需要的船隻不是個小數目,臨時搶奪徵用船隻,數量可能很難滿足,因此水路一途讓藍廷瑞早早的排除在外,不再考慮。但既然現下王金剛奴已經有船,那原來他所顧慮的也就不成其為顧慮了。
事實上,藍廷瑞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全軍急行軍,已經將敵方弄懵了,如果再成功水遁,對門滄海的全盤部署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楚雄府城。
楊畏知又開始一天之內例行的巡城。
堅守楚雄,令得金滄兵備道楊畏知整個人已經是形銷骨立,宛如蒙著人皮的骷髏。
城中糧食一天天的見少,每人皆計口而食,在吃不飽的情況下被圍了幾十天,因飢餓而變得黃瘦,便都是這付皮包骨頭的德性。
如果楚雄城再被圍困下去,沒有糧食吃的軍民怕是很快都要全身浮腫,慢慢的死去。
跟在楊畏知身後,是一群伙夫兵,抬著一桶桶稀得可憐還攙雜了許多樹皮草根糠麩的粥桶上來,沿途分粥,這就是城中僅餘不多的糧食了,但是圍困楚雄的平虜軍什麼時候才會退兵撤圍而去,卻是只有老天才知道,整個城中瀰漫著麻木和絕望的氣氛。
城下敵營壁壘森嚴,每天都要騷擾楚雄城好多次的戰鼓、號角,也暫時沉默下來,想來也是在吃晚飯罷。
瞭望哨還在了望城下敵情,以防備平虜軍隨時爆發的猛烈突襲。
三三兩兩的守城兵士已得了號令,就或坐或蹲,在女牆的角落裡吃著那點可憐的口糧。
「嗖」!
一道黑影如閃電般飛上城頭,將一個兵士釘在了地上,貫透堅硬的城磚,直沒而入,以致那士兵連慘叫都沒有來得及發出一聲,手中的粥碗翻倒在地,滾出去好幾步之外。
楊畏知厲聲喝道:「都伏倒!」
投擲到城上來的是一隻數尺長的鐵頭標槍,威力強絕,必定是此中高手所為。
這時城下數百身負標槍囊的兵士迅速接近城牆,標槍如雨般投擲而出,一時間城頭上的天空,黑壓壓的都是槍雨,那種令人驚恐萬分的破空銳嘯連綿不斷,盈貫耳鼓。
躲得稍慢的兵士,即被標槍透身而過,有盾遮擋的,如果不是厚重的鐵葉盾,也經不住標槍一擊。
慘叫聲此起彼伏,楊畏知卻渾然不為所動,這只是平虜軍慣例的襲擾性攻擊罷了,欺負城中缺糧,吃不飽的兵士在閃躲的靈活性要差很多,而這躲在女牆下吃晚飯的辰光,飢腸盧盧的兵士反應更要慢一些,手上端著寶貝一樣的一碗稀粥,在那一刻都不免要遲疑一下,而那一點點的遲疑就會讓其中更多人喪命或者重傷,這種攻擊非常打擊士氣,以至楊畏知自己都在懷疑能不能守住楚雄城了。
果然如楊畏知所料,狂風驟雨般的標槍攻擊迅即就消失了。
城下彷彿就沒有出現過平虜軍的襲擾部隊,他們已經通過那些縱橫交錯的塹壕迅速隱蔽了起來,也許今晚不會再有第二次襲擊了,但也許還有別的新花樣,楊畏知雖然自詡足智多謀,但平虜軍的襲擊花樣也讓他特別的心力憔悴。
楊畏知在城頭上眺望夜幕下的敵營,他知道城下的幾萬平虜軍,在圍困楚雄的幾十天裡,並沒有閒著,除了不停的襲擾之外,挖掘了大大小小的塹壕、陷阱,佈置了窩弓、地雷,修築各種壁壘,整備攻城器械,四處籌集糧食,甚至在營壘中掘有好多口取水的井,又專門佔據了城外的水源,擺出一副屯田而圍,要把楚雄圍死困死的架勢。
想要這圍城的平虜軍退卻,只能寄望總府(指門滄海)能不能在雲南府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