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伊人如鴻飛杳杳重返帝疆雪茫茫(2)
夜色昏暗,雪光明亮。
爬犁在林海雪原間飛奔,只有狗的吠聲和馭手的叱喝偶或響起,脆勁的鞭花時不時在空中炸響。
天空隱隱掠過一陣奇異的呼哨,似有若無,更像是一陣風吹過的聲音,這是人耳所難以感知的聲音。
奔行中的爬犁隊伍中也發出一聲尖細悠長的呼哨,整個隊伍在哨聲中緩緩慢了下來。
就在那一聲長長的若有如無的哨聲還在黑沉沉的天際迴盪之時,彭!輕響一聲,一串幽綠幽綠的旗花煙火飛上天空,並不如何絢麗醒目,離得稍遠的地方,可能會將這一串一閃而逝的綠光當作極北之地天空中常見的異彩極光。
馬蹄踏雪,沉沉夜色中黑影幢幢,在前方雪原林海中忽拉拉湧出若干騎兵。
稍頃,兩方人馬匯合在一起,爬犁在騎兵的簇擁下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
避風的小山谷裡,燃起了點點篝火,帳幕頂頂,人馬喧騰。
雷頊微笑著望著一幫蒙古人裝束的剽悍男子忙著安營紮寨,身旁是來接應他的雷安民、雷正泰、猛先捷、黑雲龍。
雷安民、雷正泰都是遼東雷氏大牧場的大管事,向來就在遼東塞外馳騁縱橫,時時在邊塞內外遊走捲襲,與蒙古土蠻部(蒙古察哈爾萬戶,即蒙古名義上的大汗『小王子』的駐帳萬戶)、泰寧部、朵顏部、遼東女真等牧獵部族周旋爭戰,說白了就是得到帝國遼東鎮邊將暗中支持的半馬賊化遊牧鄉兵軍團,雷頊接手遼東之後編伍的精銳『遼兵』,約半數皆出於其中。
猛先捷則是遼東總兵鎮戍使猛如虎的兒子,猛如虎本是西北延綏鎮的歸附蒙人,以驍勇善戰著稱,調遼東鎮鎮守才不過五六年,猛先捷如今也積功升至副將,甚為剽悍。
黑雲龍則是遼東參將,亦以驍勇聞名。
他等四人率領將近兩萬騎,潛行出塞,客串起冬季蒙古草原上忽聚忽散,出沒無常的馬賊們破襲抄掠的行當,卻是雷頊渡海深入日本之前就已經部署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計,破擊土蠻、泰寧、朵顏、女真諸部的後路,同時又對草原上那些多如牛毛的馬賊伙,只要能順便收拾掉的便施以突襲而破之,大擄其人口壯丁牲畜牛馬以增強遼東實力。
雷頊在決定取道蝦夷地北上從苦夷島返國時,很清楚要想成功越過『偽金』女真和蒙古諸部盤據的地盤回到錦州,光憑幾十位扈從親衛是不行的,所以早就以飛鴿傳訊調集了好幾路在塞外游擊的部眾深入極北窮荒以為接應。
雷正泰常年在塞外爭戰游擊,熟知塞外情形,他見雷頊的隨行人員中突然多出不少身裹魚皮衣的赫真人,早就攢了一肚皮的疑問,一直在打量那些忙著立帳餵狗安置爬犁的魚皮韃子。
目前,赫真人大部已經臣服於偽金女真的旗下,在雷頊的隨從中出現許多赫真人,自然是令人驚疑不定。
赫真人人數不多,主要在黑龍江沿岸山野活動,以漁獵為主,無固定之所,偽金女真並不把他們當作同族的族人,因赫真人習慣用魚皮製衣制帳,所以偽金女真便稱他們為魚皮野人,而魚皮韃子則是遼東的漢人走私客商對赫真人的籠統稱呼,反正他們也搞不大清楚女真人各部落的分別,一概都稱為女真韃子。
赫真人生活在極北之地,一年中差不多有七個月是在冰天雪地中活動,所以極擅長馴狗和駕馭狗拉爬犁,也有人因此稱他們為使犬部。
雷正泰打量的這些魚皮韃子,身材高大,一望即知都有一把力搏虎豹熊羆的蠻力。
「大公子怎麼收攬了這麼些魚皮韃子做隨從?」雷正泰實在忍不住了,低聲問道。
雷安民、猛先捷、黑雲龍其實也早就想問了,聞言都望向雷頊。
雷頊笑道:「這些赫真人聽不懂我們的漢語,就是女真語他們都聽著費勁,呵呵,他們的赫真語外人聽得懂的也不多,你說話不用刻意壓低聲音。不過,以後記著,不要叫他們魚皮韃子,不管他們聽得懂聽不懂。」
「大公子教訓的是。正泰記住了。」
「這些赫真人都是一個部落的,只有兩百不到的青壯男口,雖然名義上也臣服於偽金女真,但居無定所,其實大抵還是自行其事,天不管地不收。他們與東來的鄂羅斯人衝突,寡不敵眾下差點全軍覆沒,剛好我們從苦夷島登陸上岸,正巧碰上了,就順便幫了他們一把。
本侯見他們族中青壯皆勇力不凡,又擅長馴狗和駕爬犁,將來定有用他們之處,所以試著跟他們的長老一說,他們倒是爽快地挑了部落中的二十幾個年青子弟跟本侯到『南方』闖天下。」雷頊淡淡說道。
「侯爺是想用赫真人擅長馴狗和駕爬犁的長處嗎?」黑雲龍問。
「古人說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本侯看這黑龍江沿岸,雪原林海,一年之中有六七個月為冰雪覆蓋,以狗拉爬犁最為適用,黑龍江往北的冰雪蠻荒、亙古林海,更是以狗拉爬犁為最。
其他馬拉爬犁、牛拉爬犁只宜於平原,若是所用馬匹力健,在平原之上,爬犁一日可行二三百里,途中若能更換馬匹,在冰雪之地日行三四百里也是易事。但牛馬牽挽的爬犁在山林雪地則不適宜了。
國朝奴兒干都司為保持驛路暢通,就曾在這一帶設立了幾十個狗站,以運載使者、通達邊情、布宣政令、交換貨物等,每站有站民二十戶,備狗達數百條,每副狗拉爬犁少則用狗兩三條,多則十幾條牽拉,拉上幾百斤重的東西,一天也能跑兩百多里。
拉爬犁的狗都要經過馴練,尤其是引路的頭狗,頭狗所以才極是昂貴,外人購之,往往需銀數百。
狗除了拉爬犁,在軍中的其他用處多得很啦,警戒、看守、搜索、追蹤,皆有大用。這些赫真人既然擅長馴狗,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本侯正想讓他們幫著馴養一大批軍用犬隻,編入軍中使用。」
雷頊說著這些的時候,卻想到剛從『雷影』和『雷霆秘諜』那裡得知三弟雷瑾已經將大量經過馴練的犬隻用於軍中戰守時,自己是如何的吃驚不小,用狗輔戰雖古已有之,但是象老三那樣大規模的普遍使用軍犬的例子還是比較少,奴兒干都司使用狗拉爬犁也算是軍隊用犬隻輔戰的例子之一吧。
其他幾人可不知道雷頊心裡的這一閃念,猛先捷是蒙古人,也是頗知狗性,又在遼東呆了幾年,遼東邊情也不生疏,略一思忖,說道:
「侯爺,末將以為,若是平原,馬拉爬犁優於狗拉爬犁甚多,而且馬拉爬犁也容易駕馭。但若是長途山路,走上幾天幾夜,狗拉爬犁就遠優於馬拉爬犁了,譬如狗可在雪地野外憩息過夜,不用人特別飼喂照料,馬匹則根本不行;又比如狗可吃肉,既可在路上獵取些鳥獸作食物,或是帶上些食物,也佔不了多大地方,而馬匹則要備上足夠草料,又佔用較大地方,輸送不便;再者,狗在翻越雪原山路時多可靈活通過,馬匹則蹄重體大,容易陷入雪坑而難以自拔。冬季冰雪覆蓋之時,黑龍江沿岸山野確實是以狗拉爬犁最為適合。聽說除了狗拉爬犁,鹿也能用來拉爬犁。」
「呵呵,在使犬部以北,就有使鹿部,他們就是用鹿拉的爬犁,也屬於野人女真的一支。其實使犬部的赫真人也能使鹿拉爬犁,本侯小時候隨家中長輩在塞外歷練就曾見過鹿拉的爬犁。」雷頊笑道,「他日我等破擊偽金叛酋,要想在這極北之地縱橫馳騁,絕對少不了使用狗拉爬犁運送輜重糧秣,甚至可能用它作戰。而且東來的鄂羅斯人現在雖然不多,但全都貪得無厭,我們很有可能在將來的某個時候,要和他們碰上一碰,爭個高下,咱們得預先有所準備。」
「侯爺深謀遠慮,下官等尚未慮及此節。」黑雲龍笑道。
如今女真叛酋乃是遼東鎮的心腹大患,但遼東將帥中誰能想到五年以後十年以後那麼遠?
擊破女真叛酋?至少五年內很少有人會想到過這等前景,在朝廷的種種掣肘之下,在缺乏有力的支援下,糧秣銀餉皆籌措為難,在很多人心目中,怕是覺得能與女真形成僵持局面就已經很不錯了,很少有人能想到五年之後,十年之後該做到什麼地步,上上下下苟且敷衍,不圖長遠,焉能對偽金戰而勝之?自古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正是如此。
雷頊微微一笑,卻也不以為意,畢竟眼前這些將領都非帥才,衝鋒陷陣,皆可勝任,即或獨當一面,勉力亦可為之,但放眼全局則還未有那等高人一籌的長遠眼光和心胸,遂說道:
「這倒不是什麼深謀遠慮,只是本侯有感而發罷了。」
「哦,晚飯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各位,怎麼樣?都來品嚐一下赫真菜餚的特殊風味?」雷頊望了望忙碌著的部屬,笑問身邊這幾位。
「好啊!」
「這是殺生魚,赫真人多用鱘魚、鰉魚和鯉魚為之。做法很簡單,就是將活魚去頭、去皮、剔骨,切成細絲,米醋浸泡,待魚肉變白,即加入食鹽、調料,另外可以加香菜、豆芽等物,拌勻即可,吃起來鮮而不腥,涼滑爽口,實是味美。赫真人平時常吃,招待賓客也必不可少。」
「這是凍魚片,將冰凍的生魚,用刀削去魚皮,再用刀將魚削成極薄的薄片,沾上一些食鹽就可以吃了,冬季下酒最是爽利。」
「這是烤魚,赫真語稱為『他拉哈『,就是將魚肉帶皮片下,切成連搭在一起的肉片,放在篝火上烤熟,而且用不同柴火、放不同的調料,烤出來的風味是不同的。」
雷頊如數家珍一般指點著各般赫真部族的菜餚,這主要是猛先捷、黑雲龍對邊外情勢相對生疏一些,雷頊便多解說兩句,雷安民、雷正泰長年在邊外草原縱橫來去,這些生吃火烤的玩意他們不僅熟知,而且經常就這樣生吃或烤著吃,與蠻夷部族的習性很是相近,倒是用不著雷頊多說。
雷頊小時侯就在遼東塞外呆過好幾年,對塞外部族的熟悉不是一般遼東邊將可以比擬的,事實上世代居住遼東的雷氏族人出塞歷練亦是極平常的事,對邊外蠻夷自然很是瞭解。若非朝廷多年以來蓄意在遼東鎮抑雷揚李,極力抬高李氏家族,著力壓抑雷氏家族,遼東局面也不致於如此潰爛,若是雷李兩家能夠和衷共濟共撐遼東大局再加上帝國朝廷的信任,女真叛酋奴赫赤能否得勢都大是問題,自從李承良死後,煊赫一世的寧遠伯李氏一族繼起無人,就此衰微,遼東雷氏一族勢力再無可抑,而偽金女真多次派奇兵繞道蒙古草原,突破邊牆入塞進行殺戮、屠城、焚燬、搶掠,在這種情勢下,遼西關隘就是京師最為緊要的東面屏障,帝國朝廷就是想抑制雷氏在遼東軍中的勢力逐漸坐大亦無可如何,畢竟還得依賴世居遼東的雷氏族人和遼西軍民擋住偽金軍隊沿遼西大舉入關之路。
篝火熊熊,幾人鋪氈於地圍坐向火,一邊吃一邊說。
「黑子,」猛先捷仰脖子猛灌一口馬奶酒,呵呵一笑,順口問道:「令叔一家可曾有消息?」
黑雲龍苦笑,搖搖頭,黯然說道:「各種消息都不確,有遼東的難民說家叔一家已經全被女真韃子給殺了;又有人說家叔一個人逃往了朝鮮國;還有人說,家叔已然戰死,但妻兒則已被併入偽金漢軍八旗,成了女真韃子的包衣奴隸。」
原來,這黑雲龍的叔叔也是戍邊將士,因為戍守遼東,早已落戶成家於遼陽,偽金女真攻破遼陽之後,黑雲龍就一直沒有得到他叔叔一家的任何消息,是生是死一概不知,為這黑雲龍沒少挨其老家的老父親斥責,每每寄信來都是一通斥罵之言。
雷頊低聲問了一下情由,也不禁搖頭,這亂世敵區,茫茫人海,要切實打聽到一家子每個人的下落談何容易,他亦是有心無力愛莫能助,暫時幫不了黑雲龍什麼忙。
遼東鎮地域廣大,漢人總約有五百萬丁口,自遼河以東開原、撫順、鐵嶺、遼陽、瀋陽、廣寧、金州、復州、蓋州相繼淪陷於女真韃子之手,遼民多被女真韃子屠殺,未死者一部分逃進了關內淪為赤貧難民,約有百萬之眾;逃往朝鮮國內的也有約數十萬,一部分則逃往遼西諸城繼續抗擊女真,另一小部分丁口則被女真韃子強迫併入偽金漢軍八旗。
自叛酋奴赫赤侵入遼河以東平原,施行殘暴虐政至今已有多年,女真各級「額真」(即女真的各級將官)及女真韃子的軍卒雜居漢人村屯,逞威福,占田宅,索糧谷,辱妻女,威逼、驅掠、焚劫、殺戮,遼東漢民不但傾家蕩產,顛沛流離,衣食無助,憤不欲生,不但尊嚴被肆意踐踏侮辱,雖欲如牛馬般順服女真韃子而亦不可得,性命毫無保障,人不如牲畜之時,除了奮起反抗偽金叛酋奴赫赤的殘暴統治,已別無選擇。
據雷霆秘諜所報稱,遼東漢民成戶、成村、成片的大量逃亡,儘管奴赫赤頒布了嚴酷的『逃人法』,並派兵追捕,但逃亡之人,仍然絡繹接踵,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遼民自發反抗,比如向井水、食鹽中投毒,或把牲豬毒死後出售給女真韃子,各地都在投毒暗殺女真人,以至叛酋奴赫赤不得不因此下令,不吃當天所殺的豬肉,水、鹽要嚴防中毒等。甚至,奴赫赤到海州巡視,在衙門宴會時,就有八名漢人向各處井水中投毒,但他們在投毒時被八旗兵捉獲,慘遭殺害;
還有的遼東漢民則攔路擊殺單獨出行的落單女真韃子;有的遼民甚至誘請女真駐守台堡的八旗兵到家裡飲酒,乘其醺醉殺之,爾後棄家逃亡;古河、馬家寨、鎮江、長山島、雙山、復州、平頂山等地的漢民,襲擊偽金士兵,殺死偽金官吏,以至奴赫赤不得不命令八旗將官士兵不許單獨行動,必須十人結隊而行,否則予以懲罰。
至於各種有組織有預謀的大小武裝暴動更是在遼河以東各地此起彼伏,當然,這裡面的許多暴動後面都有遼東雷氏的影子,實際上有相當多的暴動是在『雷霆秘諜』的秘密掌握下發動起來的,很多暴動遼民後來相繼拉旗上山,佔山為王,與女真韃子殊死周旋,成為女真韃子的眼中釘、肉中刺。
女真韃子也因之瘋狂報復,每遇暴動,男子皆全部殺死,婦女、兒童則擄為奴隸,遼河以東許多人煙繁庶的城鎮因此成為荒無人煙的廢墟,漢民無一存者。
雷頊知道,由於遼東漢民的大量逃亡和被殺,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秘密諜探的活動,即使不惜偽裝成女真人,也難以自如的打探消息,而且由於頻繁戰爭,某些線人的死亡都是非常讓人頭痛。
「罷了,」雷頊歎息道,「本侯讓人替你留心一下,不過這兵荒馬亂的,打聽一家人的下落,恐怕很難得到確切消息。盡人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