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伊人如鴻飛杳杳重返帝疆雪茫茫(1)
臘月二十日、二十一日,吉日良辰,宜結婚姻嫁娶,冬十二月的吉日中再也沒有比這兩天好的了。
是年乙酉,合婚擇日這事兒,幕府參政堪輿署提領大使司馬翰大人費了好大工夫,才最終算定了這兩日作為平虜侯雷瑾的婚禮吉期,這自然是生辰命理八字諸般相合,年月日五行建除吉神凶煞都於嫁娶上無礙的,就是小有瑕疵,也難不倒堂堂堪輿大師,自有妙法予以破解,於是平虜侯便已然定下在這兩日在長安秦王府城大肆操辦納妾入門的婚禮,大擺喜酒,宴請賓朋,此事早已通傳西北,為城鄉士民所知。
雖然不是正室入門的娶妻大婚,僅僅是侯門迎娶側室,說白了就是納小星罷了,按禮原不該如此鋪張,但平虜侯是什麼人,連帝國皇室宗親、各藩王郡王也要俯首低頭,威勢赫赫的西北土皇帝,誰又敢在這上面多說什麼?
再者,如今天下風氣便是這般的奢靡,以平虜侯的身份地位,侯府之中妻妾成群原是最正常不過了,反而若是平虜侯府內宅之中妻妾寥寥可數,這反倒不正常,而可能讓很多人憂心忡忡了——不愛醇酒美人金珠寶貨的封疆大吏一方諸侯,絕對是讓其他各方勢力警惕忌憚的,任何人都會想這手掌兵權的一方侯爺平虜將軍如果不好這些,其志望豈非就是席捲天下?豈非野心勃勃想奪取天下神器,圖謀改朝換代?在不少人眼中,鋪張奢侈也未嘗不是減少朝廷疑忌之心的一種手段,因之西北幕府中的若干幕僚對於雷瑾不循常例的做法並不反對,至少是樂觀其成的。
而在西北士民看來,這納小星名分上雖是比娶正室要差了那麼一線,但洞房花燭、紅袍戴花倒也仍算是人生小登科之喜了。平虜侯在人們眼中早已富貴已極,登科之類的榮耀想是根本不放在侯爺心上的。在人們想來,平虜侯在納妾一事上大肆鋪張,不過就是為了這份侯府的體面罷了。
只是平虜侯納小星卻在長安操辦喜酒,也頗讓一些人暗地裡猜測:都督幕府是不是要遷到長安?這流言不脛而走,任憑長史府的官員如何闢謠,仍然有不少人從西北各地湧向長安,希望能取得先手之利,這卻是西北幕府所始料未及,不過倒也可以看出平虜軍戰勝攻取,所向披靡確實給了許多人信心。敢於湧入長安,那是因為他們相信西北幕府能夠保護地方安定,讓他們從此安居樂業。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人們的猜測,與事實頗有些出入。
事實上平虜侯府請媒證遍立婚契的事兒已然告一段落,擺喜酒則只是遍告親朋故舊兼且趁勢慶賀一番,另外安排二十日、二十一日兩天以八抬花轎,將幾位內宅妾室抬進門完成拜堂之禮則尚有安撫和另眼高看之意,這也只有幾位地位重要的側室夫人能夠如此風光體面的操辦婚事:綠痕、紫綃、阿蠻各居平虜侯府高位,又是西北幕府中掌控機要的心腹,自然是不用說;峨眉派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尼法勝、尼淨淵一則是雷瑾貼身護衛,人非草木,日久情生,待她們自與別人不同,實也在情理之中,二則西北幕府與峨眉派的利益聯盟也越來越緊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看僧面還看佛面不是?因之,這八抬大轎也是不可少;而青海蒙古部的烏日娜公主則因其父兄所擁有的青海蒙古部實力不俗也得以同享此等隆重的體面,以八抬花轎鼓吹巡遊送入秦王府拜堂完禮。
然而,不管人們如何猜想,也不會想到,臘月十九日這天,就在預定的婚禮前一日,本應該在長安秦王府中坐衙理政的準新郎雷瑾這會子卻是便裝簡從快馬疾馳,深入涇川山區。
而隨行的除了二十餘名親軍護衛,就是貼身護衛棲雲凝清、尼法勝等四人,不但即將拜堂的新郎,連即將拜堂的新娘子也一併離開長安,這也算是一樁奇聞;而且一向警衛森嚴的平虜侯,出行居然只有這二十幾個人扈從,確是極罕見的事。
自從行轅遷到長安,涇川山區再度變得冷清,只有落日聽梵仍然潛居於幽谷夏莊之中養傷修行。
而今伊人已悄然離去,空餘幽谷夏莊,山風依舊呼呼吹過。
憑著兩人之間那一點奇怪的靈犀相通,雖然聽梵憑借其超越凡俗的武技神通避開了雷瑾手下部屬的耳目,可謂是點塵不驚。
然而她的離開,仍然讓遠在長安的雷瑾有所察覺,當然這也許是聽梵有意的知會一聲雷瑾:我要走了!
在那一刻,遠在長安的雷瑾心弦忽顫,毫無理由的,他便很清楚的知道,聽梵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臻至大圓滿喜樂之境,向著天人秘境又邁進了一大步,修為的提升使得她突破了以前停滯不前的修行瓶頸,達到一個得未曾有的嶄新境界。自然而然,此前她兩次遭受重創傷上加傷而在心靈神識中留下的甚深『裂隙』都已然補滿無痕。
大圓滿,自無漏,正是相逢別離時,一旦與真實的自我相逢,悟通了本來面目,也就是拋棄過去,立地成佛之時。
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閒,這時的聽梵已然登彼之岸,再無有能束縛她之事物,身心自由,隨心所欲,事了拂衣去,歸去不遲疑,無論是戒律會,還是落日庵,都不可能再左右她的決定,雷瑾的種種羈縻手段也歸於無用,任是機關都算盡,仍需一別。
唯獨,她與雷瑾之間的因果塵緣仍然一線牽繫,這便是來日再會的一線之機,然而這再會之期卻是隨緣而動,遇緣而止,可以說再會渺茫,也可以說隨時再會,緣起緣滅,不過一念爾。
因此,在那一刻,雷瑾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務,二話不說便快馬出長安,直趨幽谷夏莊,儘管明天就是他與一干美妾拜堂的日子,但是沒有任何理由的,雷瑾便策馬狂馳,匆匆而至。
牆角數支梅,斜欹暗香來。
牆角小案上,淡雅的青花瓷樽裡花枝橫斜,淡淡的臘梅花清香是聽梵的氣息,然而卻已然不是『落日寒漪』的凜冽冰寒,萬物肅殺,而是自然渾成,生機無限。
洶湧潮濕的海洋,綠樹蓊鬱的山林,月夜涼風拂面的庭院,花木扶疏的蛩蛩蟲鳴,勃發如地火般猛烈的迷離**,黑夜裡的野性難馴,激發原始本能的魅惑……
一刻彷彿千年,雷瑾無喜無憂的凝視著聽梵離去前那一刻,折花,插瓶,擺於案几上的那幾枝臘梅花,樽中插花猶如伊人,無言的訴說著當時那刻,素手折花,隨心插瓶,皆在無意無心間,已然傾注了聽梵大自在大自由的全心全靈,純運性靈而成的花枝,橫斜直欹,渾然天成,這便蘊藏了道之真諦,本來佛心,契合了剎那間見終古,微塵中顯大千,有限中寓無限的天道之秘。
花開花謝無所言,然而雷瑾照樣從橫斜直欹的幾枝臘梅花上感悟良多,言而無言,無言而言,大音希聲,一默如雷!
一默如雷!
以心傳心!
拈花微笑,郎君可悟?
芙蓉帳中,枕頭中是以廣藿香、**、松香等香料混合放入填充的枕芯,套上繡著金鷓鴣的絲綢枕套,細細的香隱隱襲人,令人眼餳骨軟。
不知何時,雷瑾在聽梵躺過無數個夜晚的被褥上倒頭睡去,枕著這淡淡的藥香,幽幽入睡,夢入華胥。
夢中不知道是否有床前的月光,有靜謐的庭院……
夢中春風吹花落,醒來胸中猶惆悵!
雷瑾忽爾熱淚盈眶,這是不忘人性而又超越了人性所流的眼淚!
悟在醒來時!
「猛虎」與「薔薇」終於真正對接在了一起,而不再是水火不相容的兩極;
我心有猛虎在細嗅薔薇,金剛怒目與菩薩低眉至此方才融和在一起,兩極渾一。
「以『九天殷雷』為根基,以『詩劍風流』、『山海真訣』、『陰符握奇』、『落日寒漪』為陰陽,以『花間聽禪』為橋,以『月舞蒼穹』為引,參酌其他蕪雜心法,鎮之以『邪帝無上』統轄總攝,則以瑾郎之根底,不難於其中自出新意,獨超眾類,而得大解脫也。
奴家虔修天道,將臻大成,此去西域窮荒,橫越千萬里之遙,再會不知何年,瑾郎宜自珍重矣!
奴家已然辭去戒律會『十三峰』之任,此去極西,不知歸期,落日庵之事亦賴瑾郎略略看顧一二,庵中若有危難,君若行有餘力亦望稍作援手,奴家自當感念於心;至於戒律會,郎君他日若與之衝突,至無可緩和之處,奴家亦冀郎君稍留一分餘地。
奴家冀望再會之期,郎君應無恙。……」
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在夢中聆聽著聽梵留下的心語,倏然醒來的雷瑾,他那深黑幽邃的眸子,瞬息間幽紫滲金,精芒欲流,懾人心魂,似有山崩海嘯,霹靂雷霆之威,然而只是一瞬,紫眸便已然隱跡。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低聲而吟,雷瑾心中黯然,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一覺醒來,天色已暮,蹄聲如雷,馳走長安。
今夜,需要打馬如飛,漏夜趕路!
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江三江匯合之地,完達山蜿蜒綿延,嚴冬冰雪覆蓋,山林一片肅殺。
狗吠陣陣,雪花翻轉,一長溜狗拉爬犁沖雪疾馳,足足有三十多輛,每輛爬犁多是兩狗並行,也有多至由四五條狗牽拉的爬犁。
爬犁也稱雪橇,皆為木製,似車而沒有車輪,兩轅彎曲,其形似犁,匍匐臥於冰雪之上滑行。
這一長溜爬犁都設有車棚,以氈圍之,可知皆是載人的爬犁,載貨爬犁多是不設車棚的。
雷頊坐的爬犁鋪著厚厚的獸皮御寒,他在日本停留的時間已遠遠超過預期,竟是臘月將盡方才重新踏上了帝國的疆土,新春正旦能否來得及趕上還真是個未知數。
爬犁在雪原上飛奔,雷頊卻是心事重重,他這次親自潛行日本,走遍日本江戶、京都、大阪、長崎等處關津要隘,對日本江戶幕府以及其他大名諸藩的軍政、人物、風俗的直觀瞭解不可謂不深,然而對於遼東之事則並無立竿見影之效,遼東戰局迫在眉睫的危機卻不能不盡快籌謀解決。
遼東一鎮在神宗朝時,鎮守遼東多年的功封寧遠伯遼東總兵鎮戍使李承良晚節不修,養寇以自重終致養虎為患,偽金女真部酋奴赫赤的勢力得以在李承良的縱容卵翼下日漸坐大,得以盤據哈圖阿拉起兵叛逆,不臣帝國,而帝國朝臣多為顢頇昏庸之輩,汲汲於黨爭攻訐,又有韋仲賢等閹黨弄權,朝政一片烏煙瘴氣,雖有能將精兵亦不能用,每每自縛手腳舉措失宜,撫順、開原、鐵嶺、瀋陽、遼陽,廣寧、義州、金州、復州、蓋州等地在幾十年間相繼被叛酋所據。
如今所謂遼東鎮者,不過山海關以東,錦州以西,營州以南的遼西狹長地帶而已,遼河以東之地已俱落入女真之手,幾十年來帝國與偽金女真彼此攻戰,烽煙不斷,遼東雷氏各支子弟前仆後繼,戰死沙場者一代一代不計其數,若不是如此的忠烈犧牲,雷門世家也必不能得到國人的真心敬重了。
雷頊清楚的知道,窩在遼西狹長地帶動彈不得毫無迴旋縱深是極為被動的,他在遼東戰局十分緊張之際仍走朝鮮入日本就是想要拓展出一片足夠縱橫捭闔的新天地。
想到自己堂堂帝國侯爵,從日本的本州奧羽地區渡海至蝦夷地,再從蝦夷地渡海登陸帝國疆土苦夷島,然後自苦夷島渡海至黑龍江口,從原帝國遼東鎮奴兒干都司的治所特林附近上岸,腳踏在這片自秦漢帝國時代以來就屬於帝國版圖之內的疆土,他現在卻不得不遮遮掩掩,甚至要西走蒙古草原以避開偽金叛酋控制的地盤,遠遠的繞道南下回錦州,雷頊也不禁黯然神傷,暗自忖思:帝國朝廷是絕然靠不住的,而家族實力雖然龐大,但除了人力上可以得到較大支援外,也難在財力物力上給自己以全力支持,家族的重心目前可是放在了南洋,放在了東溟大島的經營上,現下在遼東,恐怕也只有想辦法甩開朝廷的掣肘,自己盡力卯上硬幹了。
說起來雷頊反而有點羨慕二弟雷琥,雖然揚帆七海,出沒於風浪之中,風險之大自不待言,但畢竟有包括雷、顧、丁、風四大豪門家族在內的數十個大姓家族出人出錢出力在後面力挺『海天盟』,要人有人,要船有船,要錢有錢,不至於有捉襟見肘的窘迫;
甚至近乎於赤手空拳在西北打拼出一片天空的三弟雷瑾,儘管西陲荒僻,儘管家族沒有予老三以一錢一文的支持,除了默許他能夠號令西北的雷氏宗支各房這一條之外,可以說雷瑾是他們嫡出三兄弟中得到家族支持最少的一個了,但是從現在的情形來看,似乎老三在西北的處境也比他在遼東鎮所面臨的險惡形勢要好得多,雖然他受命率領精銳遼兵六萬到山東平亂,無論是時間、精力、兵力都受到極大牽扯,但這根本不能成為他落後於另外兩個兄弟的理由和借口,落後就是落後,他必須急起直追,這就是現實。
聽說老三大婚在即,楚煙應該備了賀儀,打發人送去了罷?
雷頊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令狐楚煙,回憶起她如水一般的柔媚明艷,忽爾心中火熱,恨不能脅生雙翅馬上飛回錦州,又想起自己那幾個白白胖胖的小子、丫頭,一種逗弄兒女的熱切心緒也夾雜在對妻妾們的思念中湧發上來。
令狐楚煙出身於與令狐瓊(令狐大夫人,雷頊的生母)同族的令狐家族另一大支,只是與令狐瓊這一支在血緣上離得比較遠,否則以雷氏家族的族規而言,雷頊不可能與令狐楚煙結成這種有點『親上加親』意味的婚姻。帝國律例中雖然明文規定了禁『姑表親』、『姨表親』,但帝國習俗向來如此,『姑表親』、『姨表親』一向綿延不絕,帝國朝廷雖然定有禁例,卻也是不得不默許這種風俗的繼續存在,畢竟這是禁不勝禁的一回事,官府又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不願意多事,且許多大家族也熱衷於這類親上加親的聯姻,天下間大概只有雷門世家在這一條帝國律例上是遵循得最堅決徹底的,甚至在族規中作了許多極嚴厲的強制規定,這一條如雷池般不可逾越的族規就是以雷懋這一支雷氏強宗大支的顯赫也無能為力,因為這一條族規是從避免出生的雷氏後代不至於因為『姑表親』、『姨表親』出現癡呆傻瓜殘疾畸形而強硬規定下來的,可以說雷氏宗族能夠千百年繁衍生息蔚為大族,這一條族規的作用確實不可忽視,至少遵守它,就不會因為『姑表親』、『姨表親』而生下癡呆傻瓜兒孫。
正沉浸在對妻兒思念當中的雷頊開始擔心自己能不能在新春正旦之前趕回錦州了,畢竟今兒已經是臘月十九。
偷眼向外眺望,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漸漸黑了,只有皚皚白雪覆蓋著整個森林原野,閃爍著幽幽雪光,萬里蠻荒之地,寒風刺骨,只有爬犁在雪上滑過,發出細微的聲響,切合著一種奇妙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