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說『保險』傚法西洋遷行轅心懸雲南
東方欲曉。
在朗朗讀書聲中,東籬書院迎來了新的一天。
皇甫松這一夜在東籬書院的藏書閣上翻找書冊典籍,直熬了一個通宵,快六十歲的人了,兩眼熬得全是血絲,眼圈發黑,不過精神卻很好,也沒有太多憔悴之色。
對成彥雄表示的歉疚之意,皇甫松視若不見,而是帶著些許興奮的口氣說道:「來!來!來!先坐下,老夫昨晚翻找了一些典籍,又細細深思,似有所獲,我們探討一下,看看可不可行?」
「先生請說,在下洗耳恭聽。」
「你知道〈美索不達米亞法典匯篡〉嗎?」
〈美索不達米亞法典匯篡〉僅僅顧名思義也知道應是屬於法律典章一類的書籍,很明顯這種書籍只有少數博覽群書對經邦治國的王章國憲感興趣的學者達人,又或者有志於尋求治國理民之道的明哲有識之士才會深入其中鑽研揣摩,成彥雄如何可能知道?就是聽說過〈美索不達米亞法典匯篡〉這個書名也是深可奇怪的事兒。
看成彥雄一臉的茫然,皇甫松也自覺自家這問題問得突兀,便笑道:「泉州的高陽你應該聽說過吧,這個人老夫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但印書館通譯成漢文的異域書籍很多都是出自此人之手。」
「泉州高陽,這我知道啊,夜未央的說書評話,還有通政司的說書彈唱藝人,他們的說書平話底本有很多都是以高陽的漢文通譯本為依據敷演加工而成。什麼故事,史詩,聽著很有意思。」
聽成彥雄這麼一說,皇甫松呵呵一笑,「這〈美索不達米亞法典匯篡〉是印書館印刷的漢文通譯書籍,這部法典匯篡中包含了目前通譯館所能搜集到的西域兩河地區幾千年來各國的法典文卷。可怪的是竟然刻印有多個版本,不知是何緣故。其中一個版本的大多數法典文卷便是這高陽所通譯。」
〈美索不達米亞法典匯篡〉實際上是通譯館和弘文館合作編纂的一部兩河地區法典大全,以高陽從波斯歸國時所攜帶的書冊典籍和書稿筆記中的一部分為底本,加上伯顏察兒陸續從西域各國搜羅到的歷代法典文卷,以及通過其他秘密手段得到的各種法典書冊,經過整理、通譯、註釋、彙編而成,目的則主要是用於訓練在文官學院、武官學院、間諜學院、斥候學院、吏士學校就讀的『試官吏』,使他們盡早的熟悉西域諸國法律,而在印刷上便有先後,在音韻、校勘、訓詁上也有異同,因此在幾個版本間也有許多差異,皇甫松哪裡知道這裡面的許多曲折內情,不免有些奇怪,並且在話語中流露出來,當然這都不是他想要說的重點,只是開場白而已。
成彥雄並不明白皇甫松為什麼要提起這什麼〈美索不達米亞法典匯篡〉,這異國的法典與福利會面臨的難題有關係嗎?但他早就在戰場上磨練得十分的冷靜沉穩,因此也不插話,仍靜靜的聽著皇甫松往下說。
「在幾千年前的西域兩河地區,商貿繁榮,但長途販運商貨,難免會出現因損失貨物和駱駝而瀕臨破產的情形。上古巴比倫尼亞的精明商人便將一些商人召集起來,商量出了一個共同承擔風險的互助共濟辦法。
他們商定,如果旅途中有商人的貨物或駱駝遇到不測而損失或死亡,由其他未受損的商人從其獲利中拿出一部分來救濟受難者,救濟總額由未受損的商人共同分攤;如果大家都平安,則從每個人的獲利中提取一部分留存,作為下一次長途販運減輕和補償損失的準備金。這種作法,後來被寫入古巴比倫尼亞的國家法典。
〈美索不達米亞法典匯篡〉中還記載有另外的規定:乘船出海風險很大,碰上海盜、颶風或者觸礁,往往性命不保。因此商人可以僱傭一個人代他去外國的港口售賣他的貨物,若這個人順利地返回,那麼這個商人就可以收取一半的售貨利潤;但如果售貨的過程中,因一些不可控的意外而導致貨物受損失,比如說被海盜搶劫,則可免除這個人的債務。」(注一)
皇甫松雖然為人淡泊自得,但某些時候也不能免俗,文士們的通病——習慣性的引經據典考據和賣關子,總是喜歡來龍去脈從頭說起,很喜歡掉書袋的毛病一個都不少。
不過,成彥雄其實已經聽明白了皇甫松這一番話中所包含的意思——不可預測的事故和災難對群體中一小部分人造成損失,這個損失即由群體中的多數人來共同分攤,使受難受災者得到一定的補償,這與福利會目前的做法相類似,但是仍然未有揭示出如何才能使福利會擺脫目前難以為繼的窘境。
「你知道,都督大人的幕府中原本就有十來個耶酥會傳教士,最近又從嶺南澳門招募了好幾個來自意大利亞的耶酥會傳教士。在西北幕府例行的『經筵講學』上,他們給都督大人以及許多西北幕府的官吏講了不少歐羅巴諸國的風俗人情。」
皇甫松沒有注意到成彥雄的走神,自顧著侃侃而談:
「老夫恰好得到一份傳教士們在『經筵』上講學的記錄書稿,其中有個傳教士說到在他的家鄉意大利亞,有一個名叫喬治;勒克維倫的商人同一艘稱為『聖;克勒拉』商船的船東達成協議:船東先將一筆錢存放在喬治手裡,『聖;克勒拉』商船則開始經營從至馬喬卡的航線,如果航程順利,船舶安全抵達的話,船東將不收回那筆錢;相反,如果船在半道上出事,發生海難事故,其中包括船舶破損、擱淺、火災或沉沒造成的損失或傷害事故,以及因海盜、因颶風拋棄貨物等所帶來的船舶及貨物損失,就由喬治根據船東的損失,按協議進行賠償。傳教士說這叫『海上保險』。(注二)
另外一個傳教士還提到歐羅巴沿海各國的海上貿易,非常盛行購買『海上保險』,不但是商船貨物,連人也可以購買『保險』。他們那裡的奴隸販子把運往亞美利加大陸的阿非利加大陸黑奴當作貨物在保險商人那裡購買『保險』,後來販奴船的船員也可以購買『保險』;如販運途中遇到意外傷害,則由保險商人給予錢財賠償,如果平安到達,則購買『保險』的錢財全歸保險商人所有。這種『海上保險』的某些做法甚至被寫進某些國家的法典,規定『為了全體利益,減輕船隻載重而拋棄船上貨物,其損失由全體受益方分攤』」
聽著皇甫松侃侃而談,成彥雄眼睛卻越來越亮,他已經看到了曙光。
「有個傳教士還說,在他們意大利亞,經營銀行(注三)的商人提供一種『聯合養老』的保險。有一個商人規定參與『聯合養老』的每個人都交納一定數額的銀錢,因而籌集起總額達數百萬的銀款,在保險期生效後,支付給每人每年一成的利息。而且按年齡把購買保險的人分成若干群體,年齡大些的,分息就會多些。這種保險規定把利息付給該群體的生存者,如該群體成員全部死亡之後,則停止支付。」(注四)
聽到這裡,成彥雄再也忍不住了,插話說道:「先生的意思,可是讓我們福利會找商人合作?做這個什麼『保險』?」
「不錯,這個法子,對一些資財雄厚信譽良好的大商社大錢莊應該極有吸引力。就以西北來說,這麼多的傷殘士兵,如果全部參與進來,就是非常龐大的人群,即使每個人只出一小筆錢,聚沙成塔也是不得了,這麼一大筆錢如果能集中在某個大錢莊大商社手裡,以錢生錢,或者放貸,或者經營,都可獲取巨利,正是商人求之不得的大好機會,你們福利會有這麼好的條件,又掌握著一筆不小的銀款,只要把這法子想得再周密一點,可能的困難想得再細一點,不愁沒有識貨的大商社大錢莊,有了梧桐樹,還怕招不來金鳳凰?而且——」
皇甫松撚鬚微笑,說道:「老夫聽說,都督大人和長史府也正在醞釀一些新的東西,以解除西北將士的後顧之憂。如果你能用這個法子去遊說打動都督大人和長史府,正是適逢其時。
你想想,西北的幾十萬士兵,還有上百萬的僉兵全都參與進來購買『保險』,這將是個多麼大的數目?這將令多少大商社大錢莊瘋狂?有了這些資財雄厚信譽良好的大商社大錢莊放貸營利,你們的問題不也就迎刃而解了?」
成彥雄哈哈大笑,道:「皇甫先生還說不懂如何營生治產?帝國之內的大商家若是聽到先生此言,汗顏無地的不知該有多少,呵呵。先生一席話,勝抵億萬雪花銀啊!」
「哈哈,老夫只是比一般人多知道些而已。再說,老夫也還有自知之明,這只是紙上談兵罷了,說時容易做時難。老夫若真去經營生意,虧賠破產那是十成十的,鐵定做不來也。」
「先生之言,令在下茅塞頓開。在下替會裡一眾袍澤兄弟先行謝過先生不吝指點之德。」
「不敢當,不敢當!你眼下嘛,還得盡快想法子去遊說都督大人和長史府,此事牽涉軍隊,一定要爭取到都督大人的全力支持,否則此事絕不可行。如果能讓西北幕府承諾主持,並且每年撥出一部分款項投入那就更理想。」
「這個在下理會的。」
成彥雄自然知道西北幕府在這件事上擁有舉足輕重左右成敗的絕對干預能力,涉及到平虜軍,這事就小不了,得好生活動活動,遊說一番才行。
興奮的成彥雄雖然不知道這事最終如何,但為了一幫出生入死的袍澤兄弟,求爺爺告奶奶,賠小心裝孫子,屈辱也好,挫折也罷,他都準備認了,只要把這事情做成,再苦再累都不算啥,都值了,誰叫這些人都是出生入死的患難兄弟呢?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啊!
我不做誰做?成彥雄心中暗忖道。
都督行轅在涇川山區駐紮,已經有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一直就沒有動窩。
但是隨著籌辦中的婚禮吉期越來越近,這個窩無論如何是要動上一動了,雷瑾一聲令下,拔營而走,目的地便是長安!
旌旗矛戟如林,郁雷一般的蹄聲令得蕭瑟大地震顫不已。
車聲轔轔,馬車上只有雷瑾一個人閉目養神,一臉的淡漠,昨晚上可不又忙了一通宵,今天又要將整個行轅遷徙,少不得也在馬車上坐坐,還能順便在路上處理一下公事。
雲南戰事似乎已經落幕,曲靖軍民府的屯軍、地方官府已然悉數易幟歸附,至少表面上是這樣。而雲南府(注五)這個雲南布政司的省城所在,也終於在二十萬大軍的強大威懾下開城投降,黔國公府的宅地、莊田、財貨蓄積等也大抵完整的落入平虜軍之手,甚至沒有經過什麼大的惡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世襲黔國公門滄海倉皇出逃,藏匿於保山一帶,這便是西北的心腹之患,畢竟黔國公門氏坐鎮雲南達數百年之久,與雲南官民、以及土司土官都關係密切,心向門氏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這讓雷瑾有些不爽。
當然,雷瑾這時候也根本不在乎門滄海會不會向朝廷告自己一狀。
西北、西南都是天高皇帝遠,而此時自雲南北上,通往中原的驛道已經完全被平虜軍掐斷封鎖。門滄海若是要告狀,不管是說西北都督造反還是雷瑾目無君上,都只能派人南下廣西再繞道北上,而雲南廣西之間,綿延千里的崇山峻嶺,罕有人煙的森林從莽,又豈是那麼容易跋涉通行的?就算是從廣西繞道,沒有幾個月,走出廣西都有點困難,更不要說還要千里迢迢趕到京師,一路上就是毫無阻隔怕也得五六個月時間吧。雷瑾也不是心腸慈悲之人,又怎麼可能任由這些門滄海的秘使輕鬆地抵達京師?
再則要在御前告狀,還要告准這麼一個封疆大吏當朝侯爺,當今皇帝御口親封的皇庶子殿下,什麼飛鴿傳書是根本作不得準數的,起碼必須有黔國公親筆奏折和足可取信朝廷的信物才算數,比如朝廷封爵時所賜予的誥、券、鎮南將軍印、雲南總兵鎮撫使印信等。
何況雷瑾在京師活動的秘諜也不是吃素的,兼且雷瑾又與內廷勢力互相倚作奧援,結成同盟,雷瑾的西北幕府有展妃為首的內廷勢力撐腰,黔國公這個狀要想告准了,比登天還難。
眼下進軍雲南的中路、西路二十萬平虜大軍正兵分多路,向雲南布政司其他府縣進軍,忙著接收的事宜。
因為已經是臘月裡,雷瑾現在要忙的軍政事務多得『要命』,他又還要忙著籌備婚禮,已有點顧不上雲南了。
若是在雲南府還沒有拿下之前,雷瑾在幾千里之外下令調遣,這些改編不久的驕兵悍將或許還不敢不聽命令,但是在成功進駐雲南府之後,情勢已變,這些前彌勒香軍、前漢中流民軍的驕兵悍將一旦鬆懈下來,未必就能再事事都聽從後方幾千里之外的指揮命令了,尤其當他們分散到各個府縣接收地盤的時候更是如此,鞭長莫及之下,遠在後方的雷瑾怕是很難有效加以控制了。
雷瑾自己對這一點也心知肚明,這些剛改編過來的前彌勒香軍、前漢中流民軍的將士,畢竟不是他一手締造的親信嫡系部隊,遠離戰場幾千里的指揮調動必然遲滯拖沓,不可能自如調遣,一個命令往返遲滯上五六天屬於正常。
有鑒於此,雷瑾乾脆就給前線一干將領下了一通許各帶兵將領便宜行事臨機決斷的命令,反正只要雲南府、曲靖府還在手裡,雲南就怎麼也翻不了天。
不過,雷瑾還是留了個心眼,嚴令明石羽、陳好所在的東路軍據守曲靖府休整,無軍令不得擅離;又密令西川行營提督公孫龍嚴密監視雲南方面的動靜,四川執政府執政獨孤岳向嘉定州等靠近雲南的府州預儲若干物資糧秣,並且命令將雲南獲得的部分財貨,尤其是黔國公府府庫儲藏的部分財貨轉遠至成都,設法變賣,充公入四川府庫。
這樣做,只是雷瑾出於以防萬一的小心使然,到底有沒有用,還真不好說。
車外雲板一響,驚醒了神遊的雷瑾。
「什麼事?」
「稟侯爺,這裡有退役龍驤銳士,少年營鳳翔府總巡官成彥雄上報軍府的呈文,行軍司馬張宸極張大人圈閱後批示讓侯爺你親自過目。」侍從女官在車外低聲說道。
「遞進來吧。」雷瑾吩咐道。
龍驤銳士的呈文內容,雷瑾是肯定會過目的,差別只是在親自圈閱原本,還是從簡報上知曉大概而已,張宸極既然要讓自己親自過目,想必是有些特別之處,那就看看吧。
雷瑾暗忖,打開了成彥雄的上報呈文,細細看了起來。
一刻之後,五千精銳的親軍護衛騎護衛著雷瑾乘坐的馬車折向另外一條驛道,而大隊人馬則繼續著原來的行程,迤儷向長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