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少年營月旦點評福利會迷津求解
茫茫隴山,林海莽莽。
西北幕府少年營剛上任的鳳翔府總巡官成彥雄皺著眉頭,面色不善的站在校場高台上,凜冽的寒風似乎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
左袖空空蕩蕩,左臂已經在戰場上失去的成彥雄,臉上還有兩條嚇人的刀痕,樣子相當猛惡,尤其現在面色不善,更是如同惡煞一般猙獰。
校場上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各執一條八尺木棍,你來我往,正鬥得不亦樂乎,一如乳虎下山,一如雛鷹騰擊,棍術相當不錯,在這個年歲的孩子中實屬難得。
然而成彥雄面色不善,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他對這倆孩子的棍術對練有相當的不滿,這不免讓少年營中的一些教官、教頭們忐忑不安:這位總巡官到底對什麼不滿意?
他們知道這位成總巡出身邊軍募兵,因傷殘退出現役時已經擁有西北幕府的「龍驤銳士」之爵,擁有這種爵位往往意味著身懷絕技戰功卓著,就是高級軍官對他們也得另眼相看,不敢輕慢。
要知道平虜軍的「銳士」設置了三等四級軍士爵(共十二級),『猛士、勇士、壯士、銳士』為第一等,其中猛士為第一等的最高級軍士爵,勇士、壯士、銳士依次遞降;「猛、勇、壯、銳」前加『虎賁』稱號則為第二等,高於第一等;「猛、勇、壯、銳」加『龍驤』稱號則為第三等,高於第二等,是最高的一等,亦稱為「冠軍」等級,冠軍銳士往往勇武絕倫兼有奇才異能,是軍中精銳中的精銳,龍驤銳士已然少見,更不用說高於龍驤銳士的龍驤壯士、龍驤勇士、龍驤猛士了,比將官還稀罕,輕易不在人前露面的。
這些冠軍銳士即使退出了現役,其品級地位亦足可與西北各類民爵中的『大師』『鉅子』等尊崇爵稱相捋,受人敬重,在西北軍方政界地方士紳中都相當有影響力。
而這西北幕府轄下的各個少年營看似不甚起眼,營中編伍彙集的都是十六歲以下的少年幼稚孩童,有的是戰死將士的遺孤或傷殘將士的兒孫子侄,有的是西北諸部族豪酋的兒孫子侄,有的是西北豪強大姓家的子弟,有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孤兒,也有的是窮困潦倒的人家無力養育的兒女,甚至還有相當不少從人販子手裡買來的西域孩童,皆集中在各少年營中派有專人看護,以嚴格的軍律編伍管教,教他們習文練武,騎射衝殺,一如正規軍伍般操練。
然而這卻是西北幕府非常重視的一個特殊『官署』,屬於軍府直接管轄,分駐各處的少年營,其米糧肉奶果蔬柴炭冬夏衣物等一應糧秣給養均供應充足,比照武官學院的同等標準供給,當然考核績效也非常嚴格,不僅僅是考核教官、教頭們,所有營中少年孩童俱在考核之列,考核是否合式,依律例法令獎罰升黜,這成總巡若是有什麼不滿意,就是只略略在上報軍府的呈文中提上幾句,都夠他們這些個教官、教頭受的了,又豈能不緊張?
兩個孩童的棍術對練完畢,行禮退下,整個校場上一片冷肅,無論是列隊的幼稚孩童,還是這個少年營的教官、教頭都默然無語。
「這棍術是誰教的?」成彥雄問道。
「稟總巡大人,這是卑職所教。」一個教官出列稟到。
「棍術不錯,可惜虛華不實,花哨的招數太多,走四方闖江湖沒問題,但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上不堪一擊!」成彥雄的話令得整個校場一片嘩然。
「卑職不敢苟同大人所言。」剛剛出列的教官臉漲得通紅,他可是幼承山西棍術名師指點,雖然不敢說什麼武技超凡,但在棍術上的功力自信還是不弱於人的,當眾說他的棍術不堪一擊,絕對難以接受。
成彥雄睥睨一眼,「你不信?那就下場放對試試,本人獨臂單棍與你練上兩手。」
放對的結果完全驗證了成彥雄所預言的『不堪一擊』。
成彥雄雖然是獨臂,仍然不可輕侮,從戰場上磨練出來的武技完全沒有花哨招數,簡練實用,樸實無華,快、準、狠,八尺木棍只是兩下,旁觀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個棍術教官已經被成彥雄一棍撩倒,仰天倒在地上,滿臉的不能置信,呆呆地看著成彥雄一腳虛踩在自己的前胸上,如果在戰場上毫不留情,這一腳就得讓他胸骨盡碎命喪黃泉。
「起來吧!在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的戰場上,面對一個敵人,我們通常只有兩下的出手機會。敵人不可能給我們遊走纏鬥的機會,如果他不能一招兩式放倒你,或者你不能一招兩式結果他,第三下多半是不需要了,因為這時不是他的同伴殺了過來,就是我們的兄弟圍攻上去了。所以在戰場上,任何虛浮花哨的東西都可能讓你自己或者你的袍澤弟兄送命,絕不能予敵稍有立足之餘地。」
成彥雄嘶啞而洪亮的嗓音在校場上迴盪,「你的棍術功底相當好,但是沾染了太多江湖習氣。若能盡去虛浮花哨,棍術當能大進,他日或許成為一代棍術宗師也未可知。真正頂用的武技,無論是棍法、槍法、刀法,還是拳腳,都是平實無華,來去就是那麼幾個架勢,萬變不離其宗,雖然在外行人眼中不怎麼好看,卻最見武者功力。」
後面這番話,是成彥雄對敗在他手裡的棍術教官說的。
「難道是我們教錯了?這招式套路可是自古就這麼傳下來的啊。」另外一個教官疑道。
「套路只是為鍛煉手眼心法步而編,前輩的心血經驗當然不可輕視,習武之人由套路入門紮實功架,習之既久,得心應手,精微自悟,隨心變化,自有無窮妙用。
但是常言道『練拳(註:指招式套路)不練功,到老一場空』,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實戰搏擊任誰也不可能按著套路一招一式與人交手,生死搏殺較量的是彼此的武技功力強弱而不是套路招式好看不好看,而且許多套路千百年傳習下來,後人都不免各憑己意喜好往套路裡加入一些變化,其中難免攙雜了許多虛浮花哨的東西,好看是好看了,唬弄外行或是半桶水可以,但華而不實在戰場上卻適足為敵所乘白白送命而已。
這些孩子所習的套路,一定要想辦法盡去花哨虛華,現在若是習慣成了自然,他們將來就是想改都難了。這些孩子將來都是有可能上戰場衝鋒陷陣的,虛浮花哨的東西會讓他們很容易送命。
本總巡絕對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兩個月後本總巡再來巡視,到時如果你們還未有大的改進,本總巡只有報請軍府撤換此處所有不適合的教官和教頭,不要當我是說著玩。」
整個校場一片寂然,這個相貌猙獰的獨臂爵士,龍驤銳士,少年營鳳翔府總巡官說的話每個人都聽在耳內,心頭一凜。
而成彥雄早已翻身上馬,單人匹馬自顧自地離開了這處營地。
成彥雄策馬長街,獨臂並且相貌猙獰的他,高踞在馬上便顯得特別引人注目,雖然他只是普通的一身箭袖,套著件羊皮襖,甚至沒有僕從。
但是,他胸前佩帶的那枚小小的不甚起眼的『龍驤銳士』徽章,落在有心人眼中還是能掂量出他身份不凡。
感歎著寶雞街道上的喧囂繁榮,成彥雄這才想起今兒是臘月初一,年關將近。
過了臘八,可不是就進了年關了嘛?西北大地許多地方近年都太平無事,自然這新春正旦的大年節就要大大樂呵樂呵了。
置辦各色年貨是過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一進臘月,市面驟然繁榮,『臘月市』的熱鬧非平時可比,茶食店、南貨店、雜貨鋪、茶葉店各各生意興隆,街上擔擔兒挎籃兒的流動小販沿街叫賣,攤販們則列滿大街兩旁,吵雜活躍,聲聲喧鬧。
臘月初這幾天,街市上以賣鹹臘肉的商販居多,在臘八之前,所售商貨都以籌備『臘八』所需粥果為主,核桃、柿餅、棗、栗子、干菱角米及各色野味如肥野雞、野貓、野鶩等,又如鐵雀兒、散架果罩、供奉佛陀的泥胎花等物,走過喧囂熱鬧的街面,令人油然而生一種火熱情懷。
士庶黎民生活縱然艱困,但至少現在活著有希望、有奔頭,這讓成彥雄覺得自己曾經的流血搏殺,甚至丟掉一條手臂都還是值得,心頭大覺欣慰。
繞道寶雞走這一趟,成彥雄固然是巡視少年營的事務沒錯,但順道找個博學智者請教一二,指點解決他眼下一步遇上的頭疼難題也是早就有的成算——他是經人指引,特意到寶雞來求人指點迷津的。
馬蹄得得,成彥雄在擁擠的人潮中熟練的策馬而行,這對於獨臂之人而言,頗有些難度,騎術很高明。
自進入臘月以後,就有些文人墨客在市肆簷下書寫春聯,以圖掙些銀子過年。至於那些被人買回去的春聯得等到臘月二十三晚上祭灶之後,才會漸次粘掛,千家萬戶,煥然一新。
成彥雄要找的人就是這麼一位在市肆簷下寫春聯的文士。
這位文士複姓皇甫,這是當今國姓,單名松,字子奇,號東籬,據說還是皇室一脈的旁支,學問品性都受人敬重,學富五車那真不是吹。但這人天性不願做官,自耕自食,只以私塾教書為樂,接受每個學生每人每年十文銅錢或兩斤臘肉的學費,要不拿一些曬乾的筍乾、野山菜、干蘑菇、自釀的山果酒或者一壇鹹酸菜等不值錢的東西都可以當學費,簡直就和免費差不多,而且絕對不是終南捷徑一樣的沽名釣譽把戲。
西北都督平虜侯雷瑾幾次三番想請此人出仕入幕,皆固辭不願,最後雷瑾也沒有辦法,只得硬送他一個『參議』名頭,又加『儒學大家』的民爵給他,允許其自由出入西北弘文館、通譯館、博物館、印書館查閱書冊典籍,並請他到文官學院和平虜義學講學,這一點倒受皇甫松的歡迎,而幕府『參議』的俸祿銀子他完全不用分文,全部用來資助家境貧寒的學生求知為學,其門下學生竟然有數千之眾,人稱『東籬書院』。
就其不仕和專心讀書教書這兩點而言,儒門『聖人』孔夫子、孟夫子也不如他遠甚矣。他更像是一位清淨無為恬淡自得的道士,雖則其本質上還是儒家學者。
年節之下,在市肆上寫春聯賺些銀子買些年貨,多餘的則資助貧寒學生,在皇甫松而言並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情,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孔聖人之言也,只有腐儒輩才會自鳴清高,非要擺出藐視財貨的架勢來。
皇甫松的一筆行書寫得很好,宗師二王法度而自具恬淡飄逸的風格,因此專程來買他寫的春聯的人很多,但皇甫松的規矩是每晚寫一百副春聯,第二天到市肆上賣,賣完即止。富貴人家來買是五十兩銀子,貧窮人家來買是兩文銅錢,當然貧窮者可以用一百兩銀子轉賣給想要的富貴人家,這也是皇甫松的規矩,所以貧窮者買到他寫的對聯轉賣他人的話也多半不會貪心多要銀子,因為皇甫松定下的規矩就是告誡人們不要過於貪婪,要適可而止。
成彥雄走馬而至,恰好看見身穿布袍的皇甫松賣完春聯,挾著一個布包,顯然正要回家,一路上都頻頻有人恭敬的打招呼:「皇甫先生……!」「東籬先生……!」
成彥雄翻身下馬,牽著馬迎向皇甫松。
別看皇甫松只是一介書生,眼力卻是老辣,只打量了一眼迎面而來的猙獰漢子,未等成彥雄開口道明來意,便淡淡說道:「有什麼事跟我到家再說。」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出了城,皇甫松的家在寶雞城的郊外東籬書院。
東籬書院其實是一座佔地極廣,敗落已久的大寺院,不過現在經鄉民集資,加上雷瑾和其他一些官吏鄉紳私人捐助的銀子,已然修葺擴展,就是容納上萬學子不成問題,已是關中數一數二的大書院了。
這東籬書院門首磚石牌坊上左右鐫刻著一副對聯,赫然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橫幅則是「義利同輝」,就也夠得上特立獨行,不同俗流了。
成彥雄隨著皇甫松進了書院,到了當作書房的廂房中坐定,皇甫松這裡也沒有僕役小廝,全是自己動手,讓成彥雄大為感歎。
「不知成爵士找老夫有何貴幹?」皇甫松直截了當的問成彥雄的來意。
「在下有一難為之事,想請先生指點一二。」
「指點不敢當,老夫若能幫上忙,絕不推辭就是。」
成彥雄也不再客套,便詳細說出自己的來意,卻原來西北這幾年戰事不少,西北各地退出現役的傷殘士兵足足有十好幾萬,這些人西北幕府雖然竭力安置,又每人給予優待撫恤,但其中仍然有不少人因為種種緣故生計困窘。雖然因傷殘而退出現役的一些士兵也有自發捐資救助這些一時陷入困窘的袍澤,然而畢竟是杯水車薪,只能救一時之急,而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有鑒於此,像成彥雄這樣古道熱腸的一幫義氣男兒,都是傷殘的退役士兵,也曾多次籌謀,但效果都並不好,這才想到問計於博學智者,希望能找到比較可行的路子。
「西北幕府難道不知道這些嗎?」
「在下想西北幕府應該是知道的,但苦於沒有太好的法子吧。」成彥雄道,「西北幕府安置我等傷殘之人也算用心,只是畢竟傷殘者眾,很難面面俱到,而且現在西北四處用兵,已是債台高築,何況還要修路、築城、置驛、賑濟、設惠民藥局、修塘堰水窖、疏浚河渠水利等,皆是耗費甚巨的利民之舉,我等也不好再去多爭什麼,只好自行設法了。」
「然則,你們現在是用什麼法子救助生計困窘的袍澤弟兄?」
「我們現在結成了一個鳳翔府袍澤福利會,凡是在鳳翔府的袍澤兄弟,每人向會中繳納份額錢作會費,另外會友可以單獨向會中捐納,福利會也想辦法募捐,這能救助一些較困窘的會友及其家眷度過難關,尤其是對傷殘的兄弟,能有一些幫助。但這一切總有杯水車薪,難以為繼之感,這還得請先生指點迷津,使我等能擺脫這種艱難處境,能夠長久的為我袍澤兄弟謀福利。」
皇甫松點點頭,撚鬚深思,說道:「有此善舉,功莫大焉!老夫自當略盡棉薄之力。
我中土帝國民間自古有『宗親福利會』、『長壽會』、『社倉』、『義倉』之設立,多是依托宗族鄉社鄰里互助救濟。或是會友自籌銀錢,或是動用宗族祠堂部分公產,若有會友或族人死亡,則支付壽金,予死者以殯葬和遺族撫恤等方面的救助。
西北幕府印書館印刷了大量異域書籍,其中有提到兩千多年前,遙遠的米斯爾國(注一),那裡的石匠們採取互助之法,幫助某些石匠及其親屬解決生活困難。還有一些信仰共同宗教的人,或是同行工匠集體救濟受難者的做法。
你們的袍澤福利會做法與此類似。以老夫忖度,你們的袍澤福利會雖然有會友的會費和捐納、以及你們福利會的募捐,但這是為袍澤謀福利,不可能縮減多少開支,節流上大抵是行不通的,那便只有盡量想辦法在開源上做文章了。
老夫聽說,南方長江上有不少商人揚帆運貨於灘險急流之中,性命和財物都有損失的風險,所以從來不把個人的全部貨物放在一艘船上。還有的商人則把同鄉船戶編組,組成同鄉船會,每戶交納會費,由同鄉船會儲存生利,遇到船隻遇難的情形便給予適當的救濟,由同鄉船會的所有船戶共同分擔危險。
老夫平生以讀書教書為業,於這營生治產上並不通曉,你且先在老夫這裡住下,我們好生合計合計,商量看看,如何將此善舉長久舉辦下去。」
成彥雄起身離座,深深一躬,道:「先生熱心,無論結果如何,在下代一眾袍澤兄弟先行謝過。」
「不須如此。老夫也幫不上你們什麼大忙,盡點心意,只求心之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