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白石江畔鏖戰急行轅院裡茶話閒
燈火如晝,徹夜不眠。
行轅簽押房內,雷瑾、馬錦、晏均仍然在商談事情,無論是醒腦提神的亞剌伯咖啡,還是醇香濃郁的雲南普洱茶,又或者是點心粥食、乳酪肉羹,侍從女官們都已經送進去好幾次,雖然已經是下半夜,三人仍然是清眸炯炯,了無睡意,談興正濃。
同一時間,連續攻拔了南岸曲靖守軍在白石江上游的三處險要寨堡之後,陳好下令就地警戒休整。
追剿軍團的團帥們這時候正殺得性起,總提調的軍令一下,也就只得不太情願的收攏部下,轉為警戒。他們雖然來自四川各府各州,但由於跟隨陳好征戰,屢立戰功,對他的命令也還是服氣的,何況平虜軍的軍律本就森嚴,違反軍令的事情,他們還不敢。
就在滿是血腥氣的敵方寨堡中,陳好一邊啃著牛肉麵餅,嚼著炒米,一邊下令各團收縮靠攏,分派巡邏、警戒、哨探等職事。
啃著牛肉麵餅的行軍司馬張玉進來稟報各團已經就位,巡邏警戒哨探人等俱已安排妥當。
陳好點點頭,不再吱聲,專心對付麵餅、炒米,這一頓好殺,體力消耗不少,得多吃點補充。
張玉吩咐跟隨在陳好左右的親衛去看看牛肉湯燒煮好了沒有,要是燒好了馬上盛過來。
一個親衛應聲而去,張玉轉而對陳好說道:「總提調,下面有些團帥可是有些意見啊。」
「有意見?」陳好看了看這個與自己同甘共苦的袍澤弟兄,說道:「怕是你小子有意見,在肚子裡編排我的不是吧?」
張玉嘿嘿一笑,道:「我們現在已經突破白石江南岸,距離曲靖城不過數里之遙,為何不一鼓作氣直下曲靖城?反而要在這裡等待天明野戰?如果我們軍團一舉拿下曲靖城,白石江守軍必然大亂,那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掃平曲靖府了?」
「哼哼,你是想拿下奪取曲靖軍民府的首功吧?」陳好笑問,然後不待張玉回答,說道:「兄弟,兵法上雖然說『因利而動』,但是這用兵之『利』卻是指全局大利,領軍將領切不可因小而失大。
如今白石江一線部署的都是黔國公府的親信精兵,而曲靖城裡不過是一般的屯兵而已,心無鬥志,一觸即潰,即或勝之,亦是勝之不武。我們只要一戰全殲白石江守軍,消滅了黔國公麾下的精兵,曲靖不戰自下,何勞刀兵血戰?若是我等擅取曲靖,敵眾聞訊遁逃,元氣未傷,膽氣未寒,雲南戰事必然因此遷延,那時我們的罪過可就大了。
這曲靖軍民府的戰事,明大人才是主將,我們是聽命調遣。軍律森嚴,既不遵將令,也不上報請示,擅自行動者是什麼後果,你應該清楚;
再者,明大人是侯爺的嫡系親信,護衛親軍名義上的節度,我們這個臨時編伍的軍團能與之相提並論嗎?
兄弟,你還認為奪取曲靖城的首功應該由我們所得嗎?」
張玉默然,歎道:「總提調,還是你說的在理。」
「什麼都不用說了,等天明放手殺敵就是。呵呵,肉湯來了,來,來,大家一起吃。」
天明不覺曉。
暢談一夜,雷瑾、馬錦、晏均猶自精神抖擻。
馬錦、晏均是第一線的秘諜主事人,許多秘諜行動從策劃到執行的具體細務都由他們掌控;而內記室固然執掌機要樞密,而且是秘諜總部、內務安全署鋤奸營的上司,卻在職掌上偏重於監察督責,很少涉及具體的秘諜行動,內記室另外一個重要職掌則是對浩如煙海般來源各異的軍情、政情、民情、秘密諜報等進行匯總、整理、篩選、分析、綜合、判斷、提供決策建議,編纂各類簡報和形勢匯篡。
雷瑾經常與這些掌控具體秘諜實務的高層主事人直接面談,直接與他們交換彼此的一些對形勢變化、對政局變動的看法,直接聽取他們對某些人某些事的匯報,這些都有助於雷瑾清楚的掌握形勢,駕馭大局,避免出現太大的紕漏,畢竟只通過內記室掌握全局情勢的話,因為中間多隔了一層,在某些情形下還是會對最終的判斷決策有些影響和延誤,甚至是失誤。
「峨眉閒月子道長三日前在張掖巡視了甘州大藥局,已和棲雲子道長返回武威,正動身前來涇川,今明兩天大概就可趕到行轅了。」
晏均身為內務安全署內職掌秘密諜報的主要官員之一,當然清楚雷瑾目前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備著一場盛大的婚事,雖然只不過是娶納幾位側室夫人而已,但在三媒六證、婚書聘禮上卻都絲毫不含糊,這事情便透著幾分奇怪。而棲雲子等幾個峨眉派出身的道姑、尼姑,名雖護衛,但她們整日跟進跟出不離左右,與都督大人的那點曖昧關係已然不是秘密,許多人心照不宣罷了。當然,侯爺的家事,作為外人尤其是下屬輕易不好置喙,晏均也只是在大小秘諜事務大體上已經說明之後,才以非常平淡的口氣,就好像恰好想起來,然後不經意的順便提上這麼一句而已。
雷瑾倒是對閒月子北上河隴繞了一大圈之後才不急不慢地向行轅轉來的原因多少已猜到了一些——
峨眉派目前參與涉足西北幕府的軍務已經達到相當深入的地步,雲南戰事的進程在峨眉派的高層而言自然是比較清楚的,因此在這一陣雲南戰事緊張的時候,雷瑾不太可能有太多的閒情逸致與閒月子細細討論一些與南征雲南關聯不大的其他事情,她還不如先往河隴一帶巡視一番,待雲南戰事進展平穩之際,再很『自然』的『順便』到行轅拜會雷瑾,使這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自然而然,峨眉派的面子也有了,閒月子也能有相對充裕的時間為峨眉的幾位優秀女弟子爭取最大的利益,因為為棲雲凝清、尼法勝等人爭取到最大的利益,其實也就是等於為峨眉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再則,閒月子也需要與『局中人』棲雲凝清直接的深談一次,才能做到心裡有數,才能在面對雷瑾討價還價之時有的放矢,具體到對底限的拿捏,她應該掌握到什麼程度,才可使方方面面都有面子和裡子,這都是要細細盤算盤算的。這就是閒月子北上之後,不急於立即趕到行轅面見雷瑾的主要原因,倒不是閒月子故意自高身價,非要擺一下架子。
對晏均這句話,雷瑾心念電轉,嘴上卻只是淡淡的哦了一聲,道:「知道了。」
恰巧這時外邊喀的一聲,稟事雲板一響,在低沉悠長的迴響音中,一個侍從女官進來稟報:
「大人,雲南飛鴿傳訊,雲南府嵩明州已舉城歸降,中路大軍繼續向雲南府推進。」
「嗯,知道了。東路曲靖府可有燈號快訊傳來?」
這個消息,因為『烽火傳訊』白天扯旗放炮,夜間燈籠鑼鼓的接力傳訊方式比飛鴿傳訊更快,雷瑾其實已經知道了結果,所以毫不動容,反而更關心曲靖府方面的戰事進展。
「還沒有。」
「嗯,你先退下吧。」
「是。」
「侯爺,看來雲南府指日可下,實在可喜可賀啊!」馬錦、晏均同聲恭賀。
「呵呵,事雖可喜,但雲貴之地,山高林密,殊難樂觀。帝國數百年間,蠻人時叛時服,曾幾度大動干戈。地方守令才具品性威望不足,若又有一二坐鎮雲南的勳戚中貴貪婪刻削,以財貨為事,巡撫巡按不能制止,難免兵連禍接,境內不寧。如今拿下雲南府,只是開頭,還得從長計議,編伍、屯田、浚河、治渠、修路、築城、興商、開礦、文教、醫藥、賑濟都不容易。」
雷瑾搖搖頭,「這雲南須得找一個文武兼備的全才妥為經營,否則雲南布政司難以遽然安定。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喟歎一聲,雷瑾笑道:「兩位也累了一夜了,這就回去歇著吧。本侯也該早課了,今日的早課眼見的有些兒晚了呢。」
馬錦、晏均於是告退出來,各自忙碌去休。
一日之計在於晨。
在涇川行轅,一切都很平靜,行轅的輪值將官軍吏照常交接,各自分頭忙著手頭的公事;
護衛親軍、火鳳軍團早已經開始一天的緊張操練,且還要伺弄好每一匹戰馬,洗刷、飼喂、溜馬、檢查馬具,這一天就是不參與警戒、巡邏,也難有多少空閒;
雷瑾這會則忙於早課;
而這時,閒月子和棲雲子師徒兩位,則馳馬東下,斗篷飛揚,風馳電掣,已近固原。
而在幾千里之外的雲南曲靖府,在白石江畔,惡戰剛剛開始。
天剛一亮,明石羽已經讓自己率領的三萬蠻兵早早飽餐了一頓,在曲靖守軍準備吃早飯的辰光做出要徒涉強渡的架勢,令得南岸守軍連早飯也顧不上吃,匆匆整隊,全線戒備,結果光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雷聲隆隆,雨在天邊。
南岸兵力五萬,以黔國公的莊兵為骨幹,是世襲黔國公掛鎮南將軍印兼雲南總兵鎮撫使門滄海麾下的主力精兵之一,又有險要地形和寨堡依托;而北岸平虜軍的三萬蠻兵俱是驍勇剽悍之輩,且火器弓弩精良,兵力雖然不足,卻是聲勢正盛。
兩方雖是隔岸對壘,但若是被這路平虜軍突破南岸險要,曲靖危矣,雲南危矣,門府危矣!
曲靖守將乃是門府家臣官校,多有與蠻部衝突交戰的經驗,又常常彈壓門府莊民鼓噪,頗曉兵機,自是知道這事利害。
對北岸平虜軍的騷擾,恨得曲靖守將直是跳腳罵娘,這狗屁的平虜軍,就是不讓人安生吃飯,但是這種騷擾卻又不能置之不理,誰知道平虜軍哪一次是真打還是佯攻?只能每次都當作真打,小心應付。
然而,人終歸是有惰性的,平虜軍反覆的擂鼓鳴號演練了幾次徒涉強渡,卻每每半渡而返,就是讓南岸守軍的火器強弩發揮不了作用,如是者再,南岸曲靖守軍也懈怠了不少。
當平虜軍再次擂鼓強渡之時,南岸守軍不免有些遲疑:別又是騷擾?
然而這一次是真的徒涉強渡,就在守軍遲疑的一小會工夫,北岸的佛朗機子母炮發出了有力的怒吼,硝煙迷漫,而平虜軍徒涉強渡的凶悍苗、瑤、羅羅夷兵已經吶喊著攻到眼皮底下,開始肉搏混戰,誓要突破白石江渡口這一處重兵集結死守的要地!
吶喊!
血肉橫飛!
鏖戰正酣間,北岸號炮連響,燦爛奪目的煙火旗花連續在天空炸響!
猛然間,曲靖守軍突然發現在自己的背後,在遠方山嶺密林中出現了大量平虜軍旗幟,號角相應,戰鼓隆隆,不知道有多少平虜軍士兵從後掩襲而來!
這一下,整個白石江南岸防線開始鬆動,徒涉強渡的平虜軍士兵乘機衝擊上岸,血戰渡口!
風雲變色!
前仆後繼,惡戰移時,曲靖守軍據守渡口的前鋒已不敵後退,曲靖白石江守軍開始逐步分兵後撤數里,收縮集結,在曲靖城前方擺出決死一戰的架勢,側背出現的平虜軍,對白石江一線曲靖守軍的鬥志打擊甚大,主將已經完全失去了依托南岸險要地形死守的信心,唯有憑借兵力上的一點優勢,與兵力較少的平虜軍在野戰上一見高低了。
惡戰才剛剛開始!
流光易逝,不覺之間,一日韶光悄然換,黃昏又重臨,行轅官邸仍然平靜而忙碌。
在蒼茫昏緲的山林暮色中,雷瑾以相當隆重的禮節將峨眉閒月子大師迎進了行轅後宅,就近安頓下榻。
按照帝國人的習慣,這自然少不了鋪排下豐盛的素席為閒月子接風洗塵,佛手魚卷、紅燒雞卷、素魚翅、釀扒竹筍、素燒豆腐、雙味素蝦仁、口蘑燒鵝皮、油淋菜心、紅扒鮑魚紛紛上席,滋味絕美。
本來道家者流,秉承道家清靜無為之旨,自然茹素,甚至辟榖不食,餐風飲露,宛若世外仙人,卻並不忌葷,只是少吃煙火之食便是了,然而在美食佳餚輪番上席的情形下,多年辟榖不食的閒月子也禁不住的破戒品嚐了行轅從長安秦王府召來的名廚精心烹製的多道素菜,連聲稱讚,氣氛無形中便舒展活躍開來。
這一頓吃下來,款酌慢飲,吃吃說說,心情愉悅,便也耗時不少。
食畢,自有丫鬟僕婦引眾人到東廊正房奉茶消食,雷瑾、閒月子並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尼法勝、尼淨淵幾個則在丫鬟引領下,穿過一個東西穿堂,到後院正房閒話喫茶。
早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卻是洞庭的老君眉,這茶向例是皇家貢物,非尋常人可品嚐,即使金陵留都也不易得此物,何況是西北邊陲之地,亦見得雷瑾起居飲食奢靡無比,雖王侯亦恐不如也。
閒月心中暗忖,這一邊卻與雷瑾說些此次從峨眉山北上河隴,這一路上的見聞觀感,及聽到雷瑾順口說西北幕府軍需署還要在來年屯積一大批烏頭(炮製)、茉莉花根、草烏等藥材,不由有些訝異,遂問道:「軍需署今年競投撲買的炮製烏頭、草烏、茉莉花根量已很大,難道仍然不敷應用?」
雷瑾呵呵一笑,道:「金創刀傷之藥,欲其效驗如神,自是非得烏頭入藥不可。茉莉花根理氣活血安神鎮痛,跌損骨折脫臼接骨斷不可少。草烏除了入藥,還可製作毒箭,俱是軍伍不可或缺之物,其量焉能不大?
少不得一些隨時應用的成藥,比如諸葛行軍散、藿香正氣丸、定心丸、避瘟丹等還得委託各大藥行代為精心製作。」
「定心丸?」閒月子沉吟片刻,問道:「這定心丸藥方如何配伍?有無特異要求?」
雷瑾不假思索,隨口道來:「此定心丸以木香、硼砂、焰硝、甘草、沉香、雄黃、辰砂各等份,母丁洋減半為之。並無特異要求。」
「這幾味藥合煉為丸,確可定心安神。只是軍伍行陣用得了這許多藥料嗎?」閒月子點點頭,又疑惑難解的問道。
雷瑾不由笑道:「閒月大師以為本侯的將士部屬都是鋼打鐵鑄不成?血流成河,屍骸遍地,刀光劍影,人喊馬嘶,沙場激戰,傷患纍纍,傷痛憂苦自不待言,且僥倖生還而心有餘悸者亦不在少。治傷先治心,心神安定,求生之念熾烈,則再重的傷都有希望好轉治癒,反之,雖輕傷亦難很快癒合。這軍伍行陣之中,安定心神的定心丸又怎麼少得了?」
「原來如此,倒是貧道懵懂了。」
「呵呵,大師未曾經歷過兩軍對壘血戰的場面,一時疑惑不解原也正常的很。」
兩下裡正在閒話定心丸在軍伍中的作用,雲板輕響,行轅的當值女官入來稟報軍情,卻是雲南方面有燈號快訊傳來。
雷瑾起身到一旁聽取軍情,不一會兒又重新歸座,淡淡的說道:「方纔傳來的燈號快訊乃是報捷。明石羽節度率軍佈陣於曲靖白石江北岸,揚言徒涉強渡,將黔國公的門府精銳牽制於南岸白石渡口一帶,而另遣偏師從上游險要隘口夜襲突破,迂迴穿插到門府精兵所佈防的白石江南岸防線側背,鳴金樹旗,急攻敵陣,敵軍大亂,我軍得以乘勢強渡突破上岸。
曲靖守軍不得已後退數里,迎面而陣。我軍進戰,自早及晚,惡戰十數次,至晚間才得以搗其中堅,奠定勝局,俘敵僅萬餘,可謂慘勝矣!」這番話,其實有部分僅是雷瑾的合理猜想而已,不過,這後堂閒話,自然不需要字斟句酌了,即使有點謬誤,也不打緊。
「恭喜侯爺,雲南將定矣!」眾人皆同聲道賀。
「哈哈,同喜!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