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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變數 第四章 眾尼西行因詐術 雷大雨小烏雲散 文 / 金龍魚

    第四章眾尼西行因詐術雷大雨小烏雲散

    車聲轔轔。

    三輛馬車奔馳在帝國驛道上。

    驛道上積雪並不厚,黃土夯實的驛道,兩道深深的車轍向前延伸,馬車沿著車轍順勢而前,輕快利落,相當迅疾。

    車前車後有二十幾個騎士跨刀騎馬,傍車而行,青緞子箭袖、羔裘、熊皮風帽、羊毛氈斗篷,策馬揚鞭,勇武矯健。

    馬車是一色的雙轅油壁輕車,兩匹健馬拉著,輕快直駛,車身僅塗刷清漆,保持著天然原木的木色,藍色的車圍子,車廂上的暗釘、簾鉤,車轅頭包件等俱是白銅,閃閃發亮,樸實大氣,這車絕非尋常人家可以擁有。

    而騎士們跨在腰間的厚背彎刀,刀把、刀鐔、黃銅吞口都很普通常見,只是刀身尺寸極長,足足比一般常見的彎刀長出一尺多,形制便顯得十分特異,半舊的鯊魚皮鞘,也表明這些騎士都是慣於刀頭舐血的人物。

    事實上,這些騎士還攜帶了弓和箭袋,鞍側掛了蒙著牛皮刷棕色漆的柳條小圓盾,這樣的一身行頭,尋常劫路蟊賊是不敢輕易招惹的。

    這一隊車馬,鮮衣怒馬,氣派非凡,踏雪疾進,引得驛道上三三兩兩的趕路商旅無不為之側目驚歎,嘖嘖私語。

    過六里莊、李家寨,便是周莊驛鋪,莊子前面有一個簡陋的茶水大涼棚,供應過往客商茶水飯食,是個歇腳打尖的去處,現在這大涼棚四周還圍上了一圈厚厚的蘆席,可以稍稍遮擋一下冬日風雪的寒意侵襲。

    驛道兩旁兩行高大的榆樹,遠處是莊稼收割後覆蓋了一層薄薄積雪的原野,在呼嘯的北風中,顯現出冷寂、蕭條。

    「吁!吁!」奔行的馬車在掌鞭車伕的吆喝下,緩緩靠邊,駛近大棚前的空坪,時已過午,該打尖歇腳了。

    從馬車上陸續下來七八個戴著帷帽遮面,卻是月白僧袍袍袖飄拂,一派僧徒裝束,雖然冬裝厚實臃腫,但高挑婀娜的身材體態仍然難以掩飾,一看便知是女子無疑。

    這年頭,程朱理學已是窮途末路,儒學士大夫或逃釋,或趨玄,儒、釋、道三教合流已成定勢,亦使儒、釋、道皆趨世俗,在佛、道而言,即是不再執著於遁世,不再沉浸於遠離人情物理的虛寂玄遠世界之中,而是趨向回歸充滿人情意味的塵世;在儒學而言,則是從程朱理學極端的「天理」,回歸頗具人情味的「良知」;

    一言蔽之,市井之風,汲汲於名利已成今時之舉國風氣,儒學士人逾越禮教,縱慾盛行;佛、道教門的清淨門風亦日趨敗壞,許多清規戒律,僧侶、道士們也多有不循的,所以一般的城鄉士庶男子穿道袍、僧衣等『異服』不僅毫不足怪,就是女子穿道袍、僧衣也不稀奇,但是七八個女子都做這般裝束,就很難不讓人側目而視了,何況每人都提著或斜背著一個長長的青布卷,這想不讓人注意都難。

    這幾位僧袍飄飄的女子下車後聚在一起,也不知在商議什麼,那些騎士則散在四周護衛。

    稍頃,這幾位女子才在騎士們的前呼後擁下進入大棚,佔了大棚中一大半的座頭,幸好在棚中打尖的行旅客商本來就不多,而在馬車剛一停靠的時候,怕招惹是非的客商走卒就已經紛紛會帳而去,此刻大棚之中,空空蕩蕩,也就還有三個兵卒模樣的壯漢正據桌大撕大嚼,狼吞虎嚥,桌上盤碟已經所剩無多,看那樣子也是很快就要會帳走人了。

    大棚之中只有中間的兩個火塘燒著柴禾,有些暖意,看顧茶水大棚的掌櫃已經一臉慇勤笑容,上前伺候。

    然而這茶水大棚雖然說是供應茶水飯食,其實除了隨處可見的饅頭、饃饃、燒餅、煎餅大油炸鬼、韭菜餡包子、涼炒麵、預先做好了幾樣「澆頭」的麵條之外,下酒下飯就全是鹵的牛羊豬下水(註:老百姓指豬羊牛等大牲畜的內臟,雞鴨內臟則不叫下水),心、肝、腸、肚、口條,還有就是鹵的豬頭肉、豬尾巴、鹵蛋之類,至於新鮮牛羊肉和菜蔬那是沒有的,臨時打尖歇腳,自然講究一個快捷方便,填飽肚子上路走人,誰肯大冬天在這大棚裡受凍?

    不過,羊雜割、豬雜割、牛雜割卻是現成,雜割是山西本地人的叫法,就是豬或羊的全副下水,切片,下花椒、姜蒜、鹽等作料,一鍋燉出來,味道還真不錯。

    幾個負責打交道的騎士顯然對這些飯食有些失望,也就隨意的吩咐掌櫃的大盆大碗的上鹵下水、豬頭肉、豬羊雜割等酒菜飯食,又緊著催要飼餵馬匹的豆麥麩皮之物,好一通的忙亂。

    酒菜很快上來,這一大撥人各據座頭,默默吃喝起來,高粱燒酒一喝開,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笑開了。

    這時,那三個狼吞虎嚥的壯漢也填飽肚子,施施然抹抹嘴會帳出門,臨出門時,其中兩個還瞥了那幾位佔了兩副座頭的僧袍女子一眼,她們各人一大碗熱騰騰的羊肉澆頭麵條正埋頭吃著,鹵蛋、豬頭肉、羊雜割也是頻頻動筷,只是沒有喝酒而已,看起來根本不像出家人。

    「師傅,還有多久到蒲州?」躲得遠遠的掌櫃卻聽到其中一個女子一邊吃麵一邊說話,不由自鳴得意地佩服起自己靈敏的耳力來,他的耳朵靈敏是附近十里八鄉出了名的,號稱『狗耳』,天生比一般人靈敏,就靠著這一雙耳朵他還真賺了不少外快呢。

    「大概兩個時辰,今晚過了蒲津關就可以到陝西地界了。」另一個聲音蒼老些的女子回答。

    「哦。師傅,庵主為啥飛訊急召?難道有什麼大事嗎?寒磬大師姐是不是在庵主身邊?」

    「你這孩子,怎麼那麼多為什麼?庵主在飛訊裡又沒有細說,為師哪裡知道。」那個蒼老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最後大約是經不住她那徒兒的央求,才說道:「庵主好像是取得了西北平虜侯的支持,撥了關中兩處寺院做本庵的下院,現在正在大肆修葺,所以催著我們趕過去住持督工嘍。而且也不止是我們北直隸下院,江南、山東的幾個下院都有人要抽調到陝西來,都是本庵各庵寺的菁英人物呢。庵主也許是想在西北有一番作為吧。」

    「是這樣啊。」

    這番短暫的對話結束,掌櫃的便再也沒有聽到別的什麼有價值的話了。

    少時吃喝完畢,這一撥車馬很快又啟程而去。

    這撥車馬前腳剛走不久,兩個騎馬的壯漢後腳就進了大棚。

    等兩個壯漢出了棚子,上馬而去,茶棚掌櫃的已經得意的將二兩白花花的碎銀收進了懷裡,哼著小曲繼續收拾碗筷,就這聽來的幾句話換了二兩銀子,這外快賺得實在忒輕鬆了,想不心情愉快都不中,想著再這樣做幾年眼線的話,就可以給家裡那傻瓜小兒子攢夠說上一門親事娶上一房媳婦的銀子了,他這做爹的也算對得起孩兒他死了快十年的親娘了。

    掌櫃的盤算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要破費破費,今兒打烊後要多切半斤冷豬頭肉來下老酒,犒勞犒勞一下自己。

    小人物的小願望,大抵也就是如此而已。

    日暮時分,這一撥騎士扈從的車馬過了蒲州,經蒲津浮橋而入陝西地界,在蒲津關前候驗。

    西岸的蒲津關城當道,車輛行人皆匆匆如梭,要趕在閉關之前進關出關。

    蒲津關關城整修得雄峻異常,關城上大旗隨風招展,女牆垛口的甲士一動不動;關城下門洞之前,排列著若干甲士,巡捕營、鐵血營、徵收稅務、稅務巡檢等各衙署官吏在認真地登記出入車輛、行人、貨物與勘合、關券等通關符牌,一絲不苟。

    這時三個兵卒裝束的壯漢出關向東,騎著馬準備過浮橋到山西,其中一個壯漢往關前等著候驗過關的人馬長龍中遊目一掃,面色立變。

    這時另外一個壯漢舉起馬鞭遙指著那些騎士扈從著的三輛馬車,笑道:「老大,這不是午後打尖時遇見的那些人嗎?」

    「李老四,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快走,天都黑了。」那老大沒有好氣的說道。

    「好吧,好吧,俺不說行了吧?」

    三人策馬快走,長長的浮橋延伸到東岸,岸在前方……

    「老大,你幹嘛那麼緊張?那些人又不是老虎。」過了浮橋,穿蒲州城而過,看看驛道上前後沒有別人,李老四又管不住嘴了。

    「你知道個屁,那些人比老虎可怕一萬倍,來頭太大,我們兄弟絕對惹不起。」

    「他們是什麼人?有這麼厲害?」

    「我們今天打尖時看到的那些女人應該是落日庵的人,其中一個我恰巧認得。她們的庵主是戒律會十三峰之一,背後可是全天下成千上萬的和尚道士,我們兄弟惹得起嗎?就算沒有戒律會,光只是這落日庵的人,我們也招惹不起。」

    「原來是尼姑啊,難怪都穿僧袍了。這些尼姑的排場也未免太大了吧?居然有二十幾個騎士前後扈從,而且還吃葷,嘖嘖。」

    「哼,那些騎士不是落日庵的人,應該是北直隸保定府『魔刀』盧家的子弟,盧家世代軍旅,子弟中有不少是眼下北直隸薊遼保定總督萬世德手下的副將、參將、游擊、千戶,盧家的『魔刀』比一般的繡春刀、斬馬刀、長倭刀都要長要重,形制也不盡相同,看過便知。想不到落日庵與盧家還有這一層關係,這盧家很有可能是落日庵的沙門護法。」

    佛道兩教的寺院宮觀,鮮有不結交本地官府鄉紳的,一些權貴勢要人物往往就是某些寺院宮觀的「護法」,那李老四點頭表示自己瞭解,但又疑惑的問道,「可是老大你怎麼會認得這落日庵的尼姑呢?」

    那老大不禁臉色微紅,幸好天色已黑,卻也不虞被人看見,「當年北六省綠林盟,山東臥虎寺當家和尚『惡如來』海印與我投緣,山東地面也是常去的。也是臥虎寺命數該絕,海印手下的一幫和尚不合搶了山東佛道兩教十八家寺院宮觀從信徒那裡募捐的賑災銀兩五萬兩,結果那尼姑追蹤而至,單人只劍殺進臥虎寺,一口氣斃殺五百單七人,『惡如來』海印的少林『金剛杖』剛猛凶狠,十二路譚腿出神入化,但在她手上只走了三個回合,就變成了冰砣子。老大我要不是走得快,怕也早成冰砣子了。後來費了很大力氣打聽,才知道那尼姑是落日庵有名的寒漪七劍之一。」

    另外兩個壯漢不由嘿嘿乾笑,這老大不戰而逃的糗事可是不容易聽到呢,機會難得。

    李老四搔著頭皮,說道:「原來老大你的『少林金剛杖』是從『惡如來』那裡偷學來的啊。」

    「什麼偷學?老大我是拿太祖騰蛇棍法和大小夜叉棍法好說歹說才跟『惡如來』換來的。海印和尚不走運而已,剛剛學會我這兩路棍法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所以也沒別人知道這事。

    現在不但橫天紅旗、中原白衣各自派人到太行山招攬我等綠林中人,京師也有幾路人來遊說,太行各家山寨都在觀望風色,舉棋不定。我們山寨說是說有五千多人,但傷殘老弱一大堆,真正上得了台盤的人其實不比臥虎寺多多少,在山裡都算不得什麼大山頭,無論是紅旗、白衣,還是京師來人都未必看得上我們這點實力,我們還是得自求多福,早謀出路了。所以象落日庵這樣實力可怕的門戶,我們任何時候都是能不惹就不惹,你們兩個都給我記住了。」

    「是!老大!」

    「李老四,禍從口出,你以後嘴巴給我閉嚴實點,別給山寨的幾千老小平白招來什麼無妄之災。」

    北風吹過,馬蹄聲在夜色中越行越遠……

    就在太行山的山寨主教訓自己的兩個結拜兄弟時,雷瑾卻不得不面對落日聽梵的怒火。

    在那幽靜冷僻的山谷夏莊裡,劍拔弩張,潛流激盪。

    眼波如霜,落日聽梵坐在寬大的坐榻上,她背後是一面華麗典雅的畫屏,臨摹前代名家董源所繪的〈秋山行旅圖〉,筆致真率瀟灑,雖是臨摹,已得真髓,亦屬難得佳品。

    與〈秋山行旅圖〉渾融一體的聽梵更形清雅冷艷,尤其是怒火內蘊之時,冰寒凌厲的幽秘氣機緩緩鼓蕩,寬大的月白僧袍似動非動,牽動人心,自然散逸出肅殺無比的無形氣勢,直迫心神。

    面對聽梵這種直指心神的無形壓力,尼法勝和翠玄涵秋心下也暗自緊張,凝神戒備,只有雷瑾彷彿沒有感覺,視聽梵怒潮海嘯一般的迫人氣勢如無物,以他現在對『落日寒漪』心法的熟識,除非聽梵真個出手,否則也還真的拿雷瑾無可奈何。

    聽梵忽然冷哼一聲,凌厲森寒的逼人氣勢瞬間消逝無跡,實在是對雷瑾擺出這副爛命一條,隨便你怎麼樣的無賴『惡行』無可奈何,她又能真的能對雷瑾怎樣呢?

    「你為什麼要動用我落日庵的秘密飛訊,以我的名義召集我落日庵各佛庵尼寺的菁英高手西行?」連聽梵自己都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問得毫無意義,反正雷瑾就這樣干了,你還就拿他沒轍,問不問都改變不了既成事實,生米都煮成熟飯了。

    聽梵雖然在這山區中養傷,但與戒律會,與落日庵的聯繫並未中斷,當然這也與雷瑾的有意縱放有關。

    當她接到落日庵好幾撥高手絡繹西行的消息時,根本是想都不用想,自然就知道是誰幹的好事——因為熟悉落日庵所有隱秘內情的人,除了她之外,現在還有一個人,那就是雷瑾。

    雷瑾現在對落日庵內幕的瞭解,那是瞭如指掌,就因為在那**一刻與聽梵互相『分享』了彼此!

    落日庵從初祖創始,從一個小小的草庵佛堂,到現在成為擁有十多座下院的龐大僧尼團體,其潛勢主要分佈扎根於帝國東部,但仍然以庵為名,以示不忘根本。這庵中的下院分佈於各地,互相之間本就有極秘密的飛訊聯繫方法,再者還可利用戒律會的傳訊渠道。

    雷瑾恰好利用了對落日庵緊急飛訊的『瞭解』,以及對落日庵菁英高手的『熟悉』,以聽梵的名義發出了多道飛訊,從而使得落日庵所屬的各佛庵尼寺都相繼挑選派遣了庵中的菁英西行。

    而聽梵這時卻是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得,因為她如果說出那些飛訊不是她的真實本意,然則雷瑾又是如何知道這些絕密的內情呢?

    而雷瑾知道落日庵內情的方式又太匪夷所思,太難以說清楚,也實在讓聽梵羞於啟齒,最好的辦法其實就是將錯就錯遮掩過去。

    雷瑾微微一笑,回答道:「這樣的結果不是很好嗎?西北幕府支持落日庵在西北立足,而落日庵立足西北也能有力的牽制其他教派的力量,我們各得其便,各取所需。自己人,什麼都好說,是不是?」

    「誰跟你是自己人?」聽梵袍袖一拂,也不理雷瑾,忿忿然徑直消失在帷幕之後,當著雷瑾的面,她已很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雷瑾摸摸下巴,喃喃自語:「滿天烏雲散,明月照人來!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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