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民氣激揚翼僥倖師徒相會談贖買
時光荏苒,轉眼間閏十一月已經過去大半,臘月越來越近。
然而在這個本應相對沉寂的寒冬,整個西北卻處在高度的亢奮中,眾多士庶黎民民氣激揚,為著近期一連串的新聞而亢奮不已,而倍覺揚眉吐氣——
平虜軍在隆冬之際兵鋒西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掃蕩克定哈密,土魯番、瓦剌全然來不及反應,紅旗捷報穿州過府,這是多少年以來都沒有過的事情了;
各處都有大批官吏被抽調到哈密去設縣守土,讓所有人都真切的感受到哈密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成為了帝國疆土;
哈密原來的三大部族之一的畏兀兒人幾乎是全部被勒令內遷歸附安置;
哈密王所領屬的蒙古部眾『哈喇灰』人則大部分被拆分充實到四個忠實於平虜侯的『蒙古部族』中;
哈密回回的大部分部眾也被內遷,分散充實到河隴各地;
而哈密的三大主要部族中另外還有相當一部分人被罰作官賣奴隸,準備公開竟投撲買,更是引發民間不小的轟動。將外族人如此大張旗鼓的賣做奴隸,在讓西北的帝國民眾享受著有些陰暗的的驕傲和自豪時,也再一次讓人們回憶起平虜侯對付叛逆不服的吐蕃人時展示出冷酷無情的暴烈鐵腕,而對忠誠不二的吐蕃人則給予空前優遇和大力扶持,同樣是吐蕃人,卻遭遇著這種天差地別般的對待讓人想淡忘都難。事實上在那一次距今並不遙遠的吐蕃叛亂之後,許多參與叛亂的吐蕃部族成為昨日黃花,許多吐蕃人人頭落地,許多吐蕃人被發賣為奴,現在在西北河隴的許多農莊、牧場、作坊、工場裡就有不少吐蕃奴隸在其中勞作,為農莊、牧場、工場、作坊的財東們創造著豐厚無比的利益,帶來白花花的銀子,著實令許多人眼紅和羨慕。這一次撲買哈密奴隸看來量也不小,許多身家豐厚的財主都在摩拳擦掌準備要撲買一批奴隸到手,不管怎麼說,官賣奴隸的價格絕不會比那些黑心的人販子們要價高,賺頭總要多一點。
買賣奴隸,與一般平民關係不大,平民百姓自然不像那些豪門大族、大農場主、大牧場主或者巨商大賈那麼亢奮躁動,但是西北幕府通告要遷移若干良民定居哈密,並有若干優遇惠政鼓勵移民,這才是讓許多平民,尤其是小戶佃農們怦然心動的,要不要遷移到眼下是一片空白的哈密去發家致富,成為一些佃農家庭暴發爭吵的話題,因此在一般平民中也湧動著躁動不安的潛流;
除了奴隸和移民的話題之外,四川戰事的終結,關中、延綏地方在武力下的易幟都讓開始準備置辦年貨的西北平民興奮,這意味著殘酷無情的戰爭離他們越來越遠了,不管今後生活如何艱難,太平年景討生活總是要容易些,就算無田無地無房無產一無所有,完全憑一把子力氣或者還過得去的手藝把式都可以找口飽飯吃。
不過,隨著奴隸的增加,苦力活大多讓奴隸們包圓了,這年頭還想靠一把子力氣混飯吃也就不那麼容易和行得通了,連進農莊、牧場這樣的地方做雇工也得要有一手熟練把式加上心思靈巧才能立足,農場主、牧場主們現在可不會多養一個閒人,而礦場雖然是苦力集中的地方,但礦場主們更願意使用奴隸,尤其是控制在西北幕府、西北雷氏各支以及其他豪門大族巨商大賈手裡的鹽、鐵、銅、鉛、錫、金、銀、石炭等礦場,奴隸使用極為普遍,以至於人販子的販奴生意也特別的紅火。
因此而造成的後果就是,西北平民子弟的出路,如果不是應募從軍,以軍功謀出身或者考入文官學院、武官學院甚至相對隱秘的間諜學院、斥候學院,又或者吏士學校深造,謀得一份衙署中的公職;便是想方設法拜師學藝當學徒,學得一門技藝傍身;又或者在各府縣林林總總的各式義學、族學、書院、私塾以及長史府各曹司署所設立的工匠學校、大商學校、農牧學校、堪輿學社等學校中學些文墨算籌奇技淫巧,能寫寫算算或會些實用的百工普通技藝,也足以安身立命,可以被西北幕府或商家延聘為工匠或是夥計;甚至於在夜未央中學些歌舞戲曲吹拉彈唱百戲雜耍說書彈詞的梨園歌吟的本事,也不再是被人十分鄙薄的倡優賤民行當,至少幕府所認可的『歌舞大家』、『曲苑鉅子』已經是堂堂的『爵士』了;再不就是做行商走販,膽大心細心思活泛的話,也有可能將本求利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掙下一份家業,商賈之業即使在漢人當中也早已不再是十分遭人鄙賤的營生;
還有一條新的出頭之路便是遷徙,遷徙到西北幕府新佔領的土地,便能擁有一塊新土地或新牧場,有機會成為農場主或者牧場主中的一員,甚至已經有傳言說只要你有足夠的武力保有圈佔下來的土地,即使在平虜軍還未涉足的西域、塞北土地上,不管是耕地還是牧場,西北幕府都會予以認可,並發給文牘執照,這種傳言甚至已經是在鼓勵那些敢於冒險的平民成群結伙以私人武力在西北幕府控制區以外圈占土地,佔山為王了,引得儒生士子議論紛紛,也有些膽大的已然在四處打探消息,如果確實的話,還真打算投機賭一把呢。
在這個寒冷蕭瑟的冬季,西北大地到處湧動著亢奮的熱潮,生機勃勃。
到目前為止,一切尚算正常。
已忙了一個通宵的雷瑾,心裡暗忖。
他在早課之後又忙碌了大半個早上之後,已經把南征軍務處理得差不多了,這才有時間斜靠在簽押房的坐榻上,聽著內記室的女官用輕柔的聲音吟詠誦讀著印書館新近刻印的異國書籍,稍稍放鬆一下。
這是雷瑾的老習慣了,實質上是與帝國朝廷『經筵講學』之制相類似,以廣博見聞的一種舉措。
只是眼下這吟詠誦讀的方式過於怪異,五個女官各佔一方,在雷瑾身前身後同時捧書吟詠誦讀,而各自誦讀的內容又明顯各不相同,這樣混合在一起的聲浪,無論聲音是如何的嬌柔動人,也是正常人無法一一分辨清楚的,何況還要一心數用?
然而對於已很難以正常人來看待的雷瑾,這一點也不難,五個女官誦讀的主要內容他都明瞭無誤,過耳不忘,同時還有暇沉思一些別的問題,這等情形若是落在知悉雷瑾斤兩的人,比如綠痕等人,棲雲凝清等人,又或者落日聽梵的眼中,自然知道他的武技修為和境界定然又邁進了一步,正在以一種怪異的方式磨礪修行,探索著僅適合於他自己的獨特修行之路,畢竟,在消化分享了聽梵虔修天道得來的一切經驗,體驗了那種玄奧的天人境界之後,雷瑾不可能沒有一點變化。
至於他經脈臟腑中的內傷也因此好轉了不少,不再成為目下困擾他的主要問題,雖然這真氣運轉中的斷層和接續中斷仍然是極其可怕的心腹隱患。
眼下各路南征軍隊的進展還算順利,希望不會出什麼大的紕漏。雷瑾在心裡暗自思忖,帶著一點點僥倖的想著:眼下進軍順利,看來雲南的屯軍屯政、駐防兵備已經爛得差不多了,南征之舉雖然冒險,暫時卻也沒見有多大風險。
在沒有精心準備的情況下,冒險向雲南進軍,而且沒有前敵統帥坐鎮劃一指揮,這其實是一次相當輕舉妄動的南征,也是一次賭博,雷瑾確實有一點點心存僥倖,寄希望於運氣總在自己的一方。
但是事實會如雷瑾所願麼?那只有天知道。
隆冬暮色中的武威未見有多少蕭瑟,四方商賈行旅入城出城仍然來往入梭,絲毫不因嚴寒而減少,燈火汪洋,車水馬龍。
暮靄沉沉之中,店舖官署的燈光燦爛,這便是繁榮的武威,河隴的中心。
一輛輕車一路駛過長街,這麼寒風肆虐滴水成冰的日子,氈簾子卻是掀開的,一個身著藏青玄狐風毛小羊皮袍的俊秀士子,手執泥金湘妃竹扇挑開簾子細觀街景,一點也不懼寒冷。
街衢上熙熙攘攘還儘是行人,兩旁店舖櫛比鱗次,花果行,陶瓷行、內肆行、成衣行,紙行、南貨行、茶行、米行、鐵器行……
還有什麼針線鋪、扎作、綢緞、文房四寶甚或巫行、仵作、棺材行……
滿街商行字號的門首都掛著幌子,紮著綵樓,幌子便在來往行人的頭頂上飄動不定。
輕車轉入幽靜的街巷,滿城的燈火煌煌之下,這條街巷幽靜得彷彿世外之地。
輕車駛到了一處闊落宅院的側門停穩,車伕利落的跳下車,厚厚的車簾掀開,兩名唇紅齒白的俊秀士子相繼下得車來,赫然是換穿了男裝,戴了交腳帕頭的棲雲凝清和她的授業師傅峨眉閒月子。
閒月子低聲吩咐一句,車伕便聽命上階叩門。
光當吱扭聲中,厚重的木門落閂開啟,一個僕人模樣的中年人當門而立。
片刻之後,閒月子師徒倆便在僕人引領下舉步而入,這裡其實是峨眉派在武威的一個落腳點,閒月子這次北上除了因雷瑾的那句半開玩笑的戲言而來之外,也有意順便巡視一下峨眉名下的藥材行生意盈虧,並且峨眉長老們也是聽到了一些傳言,有意讓她來摸摸底,看有無機會將峨眉派的佛道勢力發展到西域以遠的地方,這後面實際上還有帝國佛道戒律會的一層意思在。
「凝清,你說你的侯爺現在在做什麼呢?」
「師傅——。」剛剛安頓下來的棲雲凝清粉暈上頰,「你怎麼也來打趣徒兒?」
閒月子微微一笑,棲雲凝清理了理思緒,這才隨口答道:「這時候一天的公務一般已經處置完畢,但還不到進晚膳的時候,如果沒有宴客,侯爺應該是在內宅中廝混吧。再不就是依『經筵講學』之制,讓人誦讀弘文館、通譯館的一些新書節略。(註:可參看第二十五卷第四章)」
「經筵講學?聽說圍繞西北幕府這種較少講授各派儒學的『經筵講學』,西北士紳對此頗有微詞,不少人公開攻訐西北幕府這是在『以夷變夏』,以致這種爭論自開府以來一直就沒有停過?」
「是啊。」棲雲凝清點點頭,「傳統的『夷夏』之說已經深入帝國士紳的骨髓靈魂,根深蒂固,又豈是朝夕就可改易?」
閒月子嘩啦一聲打開折扇,然而又合起扇子在左手掌心敲了敲,「為師看雷大人行事,只做不說,甚至做了也不說,一切以實用功利為主旨,而且總能找出一個堂皇的名義,在堂皇的名義下掛羊頭賣狗肉,十足的『奸商嘴臉』。
偏生雷大人麾下的智囊謀士又這麼多,什麼事都能引經據典,從四書五經上找到堂皇的理據,好似怎麼說都是有理的一方,而且邸報、印書館、弘文館、通譯館、博物館、夜未央以及通政司下屬的說書彈唱藝人又全都在西北幕府的掌控之下,即使完全撇開西北幕府的強力威壓不談,輿情風向也是大大偏向於西北幕府的,各派儒學士人哪裡佔得了上風?他們何其愚也,不過擇善固執也正是他們的可愛之處。」
「他們?」棲雲凝清笑道,「多半只能無可奈何吧。都督大人一向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的,『經筵講學』上講授各派儒學一直就只佔一部分。」
「哦?」閒月子啞然失笑,搖頭不已,忽又問道:「為師北上時,經過隴西,看到那裡的官賣奴隸極是興盛,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西北幕府就一點也不怕士紳們的清議輿論嗎?」
「哦,」棲雲凝清道,「在西北,如果是大批發賣的官奴,主要是不馴服的所謂『逆謀』者或者是戰場上被俘獲的敵方戰俘,依照西北幕府的《贖買條例》,這些奴隸也都擁有通過多種途徑和方式贖買自身的自由,並且家主不能以任何理由私刑虐打奴隸,更不能殺死奴隸。這些個條款要真正落實起來並不容易,但至少這些條款的制訂頒布使向來標榜『仁義為懷』的儒生士子們也找不出太多攻訐西北幕府的理據。
因為帝國從來就沒有禁止過人口買賣,在災荒年生活艱難活不下去時,父母兄長丈夫可以將兒女弟妹妻子典賣他人為奴,從而使一家人都能活命,至於從儒家的道義上來說,買進奴婢者則不應虐待,更不能殺死買來的奴婢,這已經是帝國士庶百姓向來默認的慣例,在某種無可奈何的情形下,睜隻眼閉只眼甚至算是一種儒家『德政』。帝國律例明文禁止的也只是與被典賣的奴婢毫無親緣關係的人口販子販賣人口獲利而已,西北幕府這樣規定也符合儒家學說的『仁』和『義』,雖則帝國律例中以前的禁例不過是掩耳盜鈴,人販子有很多很多變通手法可以買通官府,在賣身契約上大做手腳。
而對奴婢們來說,老老實實的服從主人,有一口飯吃,有衣穿,已經上上大吉。在主人的院子之外,天災**,無衣無食,流離失所的人很多。就是太平歲月,種地的農民也極其辛勞,奴婢比之風吹雨打日曬埋頭苦耕的農民,日子要舒服得多。要是做小生意,擺小攤販,做工匠,這些奴僕又或是沒有手藝或是沒有苦熬苦忍的勁頭做不來,再則也沒有本錢,沒有機會,所以他們當中也多半只能安心當奴婢,除非這個世道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否則不會有大的改觀。
西北的官賣奴隸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一種懲罰,與活不下去的人家賣兒賣女無關,與人販子的販奴獲利也無關。」
閒月子微微頷首道,「原來如此。」
棲雲凝清又繼續說道,「事實上西北幕府為了落實這〈贖買條例〉,在〈告發檢舉條例〉中加入了鼓勵包括奴隸在內的任何人告發主人虐奴、殺奴等違法情事的條文,凡證據確鑿無誤,一經核實,告發檢舉者無論良賤都將依法例得到等次不一的重賞厚賜,並得到西北幕府的有效保護等,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舉措就是在監察院、審理院以及內務安全署之外,通過西北『懷仁社』這個不官不民半官半民,操控在西北幕府手中的會社,另辟一條讓儒生士子們和其他『爵士』們參與監察的途徑。『懷仁社』很大一部分活動便是持續的、定期不定期的觀察巡視奴隸的存在狀況,因而奴隸固然是主人家的私有財產,但不是主人家可以任意加以處置的財產,奴婢受到包括『懷仁社』在內的官方和半官方的民間會社無處不在的嚴密監管。」
閒月子忖思頃刻,微微點頭,「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可行之法。」
想了想,閒月子忽道:「凝清,你覺得我峨眉一派將來能否在西域、塞北站穩腳跟?」
「徒兒覺得不會太容易,風土人情差異太大了,這怕是得從長計議。但我們的優勢是與西北幕府關係密切,能得到較大的扶持,甚至必要時可以取得軍隊的支持,將來謀取一席之地應問題不大,但是要想扎根於斯,就得籌劃百年之計,穩步營謀,不能太依賴西北幕府對我們的扶持。」
「好!唉,凝清,總之是峨眉對不住你們,你可千萬不要怪峨眉啊。」
「師傅,徒兒不會的。而且侯爺他對我們都挺照顧的,師傅你不用擔心。」棲雲凝清的眸子裡蕩漾起薄薄的濕潤霧氣,空靈而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