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聚將議奇襲擒賊謀擒王
時近黎明,荒原沉寂,寒風呼嘯席捲黑沉沉的無垠戈壁,只有列陣於營地之前的騎士手中的火把在畢剝作響,連戈壁荒原時常可聞的隱隱狼嗥此時也竟無聞。
平虜軍中不尚虛禮客套,互相作揖拱手已是禮畢,驗過印信勘合無誤,馬啟智立即低喝一聲:「收隊回營!」
一陣悠長的號角響起,「嗨——!」列陣騎士齊齊一聲低喝,荒原震顫,馬蹄嗒嗒,甲冑鏘鏘,腳步隆隆,片刻之間,列陣的當值騎士便在收陣號令中如退潮般退入營地,各歸原位,恪盡其責,盡顯其精銳騎士紀律嚴明的風範。
西寧軍團的營地,依照西北幕府軍律,一向嚴禁將士在營中隨意馳馬,縱然將軍出入軍營,未奉軍令,也須走馬或步行,且必須沿劃定的固定路線行走,擅越一步即是違律重罪。
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帶來的人馬,自有軍吏上前引領到事先已經安排好的營帳中安頓不提。
一眾將領已經匆匆走馬入營,準備在中軍大帳中即刻開始議事,無暇歇息。
大帳內燈火一片通明,眾人大步進帳坐定,早有軍吏端來軍食:每人熱騰騰的手扒肉一大塊,炒米一碗,乾酪一塊,酥油茶管夠,除了手扒肉和酥油茶是現煮,其他都是軍食乾糧,打譜就是邊吃邊議。
帳中燈火明亮,郭若弼又仔細打量了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等人一回,他以前只見到這幾位將領的秘檔肖像,這還是第一次與這幾名隱姓埋名豹隱哈密的將領直接會面,見到他們的真人真面——
只見那雷天星、雷火仝兩人身材高大,而張詠、蕭寒則身材雖然不高,卻甚是壯健,四人都頭頂玄黑鐵胄,頂上的白色盔纓甚為顯目,身上系一領邊陲草原常見的羊毛氈斗篷,內披掩身鐵甲,罩著白色生絲戰袍,腳蹬長腰牛皮面蒙古氈靴,留著連鬢絡腮大胡,竟都是一付威猛剽悍虎虎有威之態,若非深知其底細,光看服色你無法不認為他們就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想到他們曾經在塞外與蒙古游騎周旋鏖戰,百戰餘生,還受命隱姓埋名開創出一番可觀的基業,郭若弼心下便暗暗讚歎。
而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也時常收到軍府秘使專程送達的秘函和西北幕府通報,也經常以飛鴿傳書的形式與軍府保持著聯繫,另外西北幕府的邸報、西北商人自發印刷傳閱的邸抄也通過西行商隊帶到了哈密,所以對西北幕府的人事變動並不會過於陌生隔膜,郭若弼、馬啟智等主要文武官員的秘檔肖像他們也曾傳閱默記,絕不致於誤信認錯了人,不過見到真人真面這也是頭一回。
郭若弼乃軍中行伍宿將,資望深重,且雷瑾的親筆手令,已明令他四人暫歸敦煌行營提督節制,聽命行事;而馬啟智,回回馬家的實力人物,他們更不陌生,但能與這兩位『大人物』並肩同坐,謀劃未來征戰的方略,這又是他們幾人以前從來沒有想像過的事情,這讓他們有些興奮,不過還能保持恭謙的態度,不驕不躁,不卑不亢,這份沉穩冷靜的氣度倒讓冷眼旁觀的馬啟智暗暗點頭。
要知道,以郭若弼、馬啟智兩人在平虜軍的資望地位和職級位階,親自迎出營地,當然有其多重而曲折的考慮——
一則實因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四人雖然是後生晚輩,原先不過是千騎都統或百騎指揮這樣的低級武官,但若只論如今的職級位階的話,卻也已經堪與郭、馬二人大致相當;
再則四人各自領有秘密軍團一部,四人所部騎兵若聯兵一處也有兩萬以上精騎,這是一支實力相當可觀的力量,若要襲取哈密自是需要借重這支力量;
三則這四位既忠誠可靠,深得都督大人信任,又熟知哈密之虛實,正是奪取哈密極關鍵的人物;
有這幾條,郭若弼、馬啟智兩人雖然已經被雷瑾明令指定為鎮守西線邊陲的主帥和副帥,但也不願意因細故小事而弄僵彼此的關係。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勝」,欲取哈密,西線諸將的和衷共濟戮力同心就顯得很重要,雖然不敢強求彼此有多少默契,但至少不應在戰前讓彼此間產生芥蒂有所隔閡。
郭若弼、馬啟智都是持重沉穩之人,久歷歲月,心知要想襲取哈密一戰成功,這其中切不可為了那點個人面子上的小小虛榮,而讓彼此一時的意氣用事而誤了西征大局,因此寧願給足這幾位後生晚輩面子,畢竟真正的大尊大榮來自於戰場上的勝利,個人的面子算得了什麼?
此亦主帥將將之一法,誠所謂『敬人者人恆敬之,愛人者人恆愛之』,也自然是有一定道理,但作為一般的為人處事之道則可,也沒有什麼不好,唯不能迂腐過甚爾,若不分場合地點不分是非黑白,都死抱著這教條不放,則又過猶不及矣!
如今,馬啟智見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並不因此而驕狂而得意忘形,仍然不卑不亢,從容不迫,這份氣魄心胸便是不凡,心下亦是暗讚一聲。
待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割吃了幾塊肉,吞下一兩把炒米,拿酥油茶墊了墊空乏的肚子,郭若弼便也請出了自己的印信等物,以示昭信。
金印、金斧、調軍勘合,這是坐鎮一方的主將所有的節信之物,代表著權力和威勢。
大印,那是來往公文、飛羽軍檄必用之物,盛在一個精美的牛皮黑漆印盒裡;
一個精緻的革囊,盛著一柄小斧頭,與彎曲的斧柄合鑄的金斧,金光粲然,斧面、斧背、斧柄鑄造著許多銘文,分別以篆書、隸書、魏碑等多種字體銘刻,又有許多獸紋,其鑄造工藝之複雜精細令人歎為觀止,絕難仿製,此物代表西北幕府的軍法刑殺,行軍作戰之時便有先斬後奏之權,若有延誤違失不聽將令者,主將有此金斧在手,便不需經由軍法曹大斷事官的追查覆核,可依軍律自行臨機斷然處置,非同小可;
調軍勘合其實就是古代虎符遺制,以之徵調大軍,催調糧秣,也不消多說。
這些節信之物,如金印、金斧,雖然名之為金,實際上並非純金鑄造,而多是青銅鎏金,就是頒給主將之物也不過五成金而已。
驗看過這些主將信符以及相關的軍府公文,這一陣忙碌完畢,雷天星拱手笑道:「都督大人既然已授郭大人全權,我等自是無有二話,自當聽命而行。若是煩瑣多言,反倒誤事。無論何事,大勢端賴郭大人操持機斷,我等吃睡將息,只管接令殺人便了。
至於這哈密虛實,我等數人早已然命人訪查備細,出其不意不難一舉拿下哈密,最大的問題反而是拿下哈密之後,我們如何應付西面吐魯番、北面瓦剌諸部的壓力。吐魯番、瓦剌若是陳兵以脅,我方如何應付?現在應及早準備才是。」
蕭寒一口喝乾一碗酥油茶,接口說道:「就是如此,多頭計議反倒誤事,大人相機決斷便是。」
「鳥!怕前怕後,百事不成!只要我方襲取哈密如迅雷飆風,吐魯番、瓦剌又算個俅?他們現在大多在窩冬,我們的行動他們肯定來不及反應,他們若是不識相,敢來招惹我們,哈哈,不打得他們叫娘,鵝就不姓雷!」性情暴烈的雷火仝滿不在乎,大聲道:「何況他們眼下都是泥菩薩過河,自顧不暇,就算他們敢來,只要鵝們狠狠敲打他們一番,保證他們一下就縮頭回去了。」
哈哈一笑,郭若弼笑著對默然大嚼,猛吞羊肉的張詠說道:「張詠將軍有何高見?」
張詠原是因罪充軍的苦役,生性沉默不喜多言,郭若弼問他意見,卻是不好不答,便說道:
「末將以為,此役不可久戰不決,應采兵貴神速,以快打慢之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搶佔關隘要防,迅速完成防禦部署,則可無甚大礙。至於戰場之外,則非未將所能預料著手,尚需軍府、長史府決之,預作準備。」
郭若弼微笑頷首,說道:「張詠將軍要言不繁啦!」
「不敢。末將以為,動若迅雷,出其不意是策劃此役之兩大要領。我等四人為哈密王疑忌甚深,小股出動還可遮掩,若大規模調動兵馬將很難瞞騙過哈密王的諜探,似不宜作為奇襲哈密城主力,如何奇襲哈密,還得好好合計合計。」
「張將軍說得有道理。」馬啟智笑道,擊掌叫人取了哈密地圖到中軍大帳來,鋪在地氈上,讓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幾個輪流講說哈密各處地勢、駐兵情況。
馬啟智這中軍大帳旁邊軍帳中隨時有當值吏員、護衛等在其中當值,都是他的心腹隨員,貼身衛士,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在一頭對著地圖細說,他這大帳中的親隨便在一旁詳細記錄。
郭若弼圍著大圖打轉,端詳著整副大圖,仔細的盤算著利弊。
馬啟智瞄了瞄地氈上的大圖,慨然拱手道:「郭爵爺若是擔心,愚雖不才,願率西寧軍團奔襲哈密。」
郭若弼搖頭,手一揮,哈哈大笑道:「好鋼用在刀刃上,西寧軍團還有更要緊的事,無需浪費在哈密城下。再說,西寧軍團扼守星星峽,必然是哈密王諜探窺視的重點之一,就是要動,也得做好諸多佯動之舉,若只為奔襲哈密一城,有點小題大做了。再說這哈密王只是我們解決哈密的一個方面,哈密的地方部族勢力如何解決,還要仔細思量。」
這哈密王原本是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直系察合台後裔,是向帝國朝貢的外藩,名義上依附於帝國,其地主要有三大部族居住——回回、畏兀兒、哈剌灰(蒙古人的一支)。這三大部族皆有自己的頭目,互不統屬。帝國朝廷對三部族的頭目也是分別授職,讓他們從屬於哈密王。然而隨著哈密王室勢力衰敗,地方貴族勢力日趨強悍,哈密王很難對三大部族實行有效控制,之所以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假扮蒙古小部族投靠哈密王能夠很快被接受並在哈密立足,也正是因為哈密王有不得已的苦衷,想利用同為蒙古人的這層關係,借力打力,借外力壓制哈密的地方貴族勢力,尤其哈密回回、畏兀兒的上層人士與土魯番勾結緊密,哈密王雖然對此心知肚明,卻無可奈何,全因其實力不濟,情勢不由人也。
馬啟智笑道:「郭大人敢是忘了?都督大人在青海安多施行之法可以借鑒。」
郭若弼恍然醒悟,不禁感慨:「慧之兄思慮敏捷,老夫竟慮不及此!可知這統軍征戰之事,確實要跳出戰局,慮事及於戰場之外,方是將帥大才。」
說罷郭若弼不禁大笑:「以老夫之愚見,他日慧之兄必成西北柱石,出將入相,即或繪圖雲台、凌煙也不甚難矣!」
馬啟智拱手連道不敢:「公謬獎也,弟愧不敢當。」
郭若弼大笑道:「何謂謬獎?得將軍此言,猶如驚醒夢中之人,這令老夫為難多日之事,卻得慧之兄一言而解。如此,老夫襲取哈密的全盤方略便可定下,現在就只剩下如何擘畫具體的奔襲路線,徹底拿下哈密全境了。」
「只剩下?」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異口同聲同時問道,這老將軍也太那什麼信心十足了吧?
「你們來看,老夫之意,便是同時動手奔襲這幾處地方。」郭若弼在哈密地圖上指劃著。
眾將一看郭若弼手指劃過的幾處,就已經知道郭若弼的意圖,以雷霆萬鈞的絕對優勢,擒賊先擒王,一舉端掉包括哈密王在內的幾個地方貴族勢力,徹底將哈密的上層抹掉,這樣一來,土魯番潛藏在哈密上層的複雜關係勢必土崩瓦解,無計可施。
這個老將軍,果然是出手老辣刁狠,要就不做,要做做絕,要把哈密的地方勢力連根撥,斬草除根,夠狠夠絕,而且還不止此,郭若弼後面一番話讓這幾位殺人如同家常便飯的將領也感到後背一陣涼嗖嗖的:
「若能將哈密拿下,則敦煌行營必定前移至哈密,那麼與其磨磨磯磯,耗時費力的想辦法讓哈密之人歸化帝國,不如徹底將哈密各方勢力連根撥起,這舊瓶子裝新酒,其實也不錯。不過,這個問題,長史府要頭痛了,移民實邊可是個大問題。」
郭若弼若無其事的說道,眾將恍然,這就是郭老將軍所謂的『跳出戰局,慮事及於戰場之外』的真實含義了,還真是慮事於戰場之外呢,連長史府、軍府都讓他給『算計』進去了,敦煌行營前移至哈密,軍府必然要調一部分守備僉兵出嘉峪關,守備敦煌行營離開之後從嘉峪關到星星峽之間廣袤土地上空出來的一些險要隘口關津;而哈密各部族民,尤其是哈密回回和畏兀兒人怕是十之七八將要內遷,稍有桀驁不馴甚至可能被劃作可贖身的奴隸,同時還要向哈密大批移民,不管遷徙多少農、牧、工、商人等,都是讓長史府撓頭不已的事情,真是嫌長史府的事情還不夠多,再給加點。
郭若弼目光炯炯,逐個掃過馬啟智、雷天星、雷火仝、張詠、蕭寒,似是要考校大家一般,又是在徵詢大家的意見。
蕭寒微微一笑,道:「郭帥的方略,末將沒有意見,只是這如何奔襲,如何準備卻是大有講究,比如這哈密城,該由誰領兵奇襲?」
郭若弼毫不猶豫說道:「這卻是一目瞭然,你等四位,駐牧之地必定受到哈密王諜探監視,如若向哈密城方向移動,諜探必定飛報哈密王,但若是向畏兀兒部族所在方向移動,諜探必然猶豫不決,不會很快飛報哈密王,二萬鐵騎合兵西掃,就是哈密王想阻止也來不及了,或者,你們還可以在事前製造一點與畏兀兒人的摩擦,那樣看起來更加順理成章;慧之兄,則可星夜潛行,自星星峽疾襲哈密回回的營地,收其部眾而還。至於奇襲哈密城,就由老夫自任如何?使其內外難以兼顧,即可一舉而成勢。」
馬啟智笑著,搭腔道:「郭大人準備取道何處奇襲?」
郭若弼手指在地圖上一劃而過,「向西取道樓蘭海,再沿海畔北進,即不虞被哈密王察覺我的意圖,可以一直殺到哈密城下。」
眾將都吸了一口涼氣。
這樓蘭海曾是絲路商道,但已經隨著絲路中道的荒廢而沒落,枯骨遍野,有西行取經的高僧法顯路過此地,曾說「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者則死,無一全者……」,而且奇特的是古往今來許多遇難之人竟然多渴死在距泉水不遠的地方,是個很邪門的地方,蒙古人叫這個地方為『羅布淖爾』,現在郭若弼卻要取道於此,奇襲哈密,怎不讓人大吸一口涼氣。
「無妨,樓蘭海老夫熟悉得很,況且是大軍沿海而進,並無危險。都不用勸了,老夫此意已決。」郭若弼先拿話堵住眾人之口。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好開口勸說了。
此時已是天色大亮,撥旺了大帳中央火塘中的牛糞柴火,火光熊熊,把大帳弄得有些熱烘烘的暖意,幾個人一邊吃一邊細細的商議幾路奇襲用兵的瑣碎細節,直到天黑還沒有結束……